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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帖 静水 ...

  •   六.
      自黑暗中跌宕许久,醒时骨肉支离,两鬓泪水。南邸棠梨与少允都不复见,花窗虚掩,晨光熹微,雨声细碎连绵。
      怜安膝行至榻前,挽起幔帐:「睡了这样久。」她含笑服侍我饮茶。此茶入口醇苦,回甘轻薄,竟是平日常吃的「椒露」。
      我饮去半碗,一时又头昏。怜安扶我躺下,一面笑道:「那一位正在中廊间小眠。难为他与中宫争持,又枯等一夜。」她为我掖一掖绫被,「总要请进来说话。」
      此刻风来,帘栊叩响,庭树摆拂,满枝雨水簌簌而下。便是伏中,夜半落雨至清晨也有些凉意。中廊间障子极薄,亦无床榻,启彦如何冲撞中宫,如何捱过这一夜;他若因此病倒,我又要抱疚至如何境地!我颔首应允,也正是此刻,一阵步履声止于门外。启彦稳稳拉开门,一手卷起御帘,并不进来,只是远远问道:「可好?」这两字,平平淡淡,由他说来竟负着如是关切。
      我垂眸道:「都好。」
      他仍不动,裹紧衣衫,至憔悴至惺忪。
      「殿下何须顾虑。」怜安含笑将他推进来,转身合上门,「极迟九月晓谕天下,圣上哪里会怪罪。」
      启彦甚羞涩,只在门旁问怜安道:「有没有用药?由哪位大人看诊?」
      怜安愈笑,却还是一一回答:「雪舟适才出去煎水。现由太医令舒大人与薰典药看诊。」她见我们拘束,便适时至迩贤殿回禀皇帝。
      启彦终于走近一些,衣襟上的陵零香轻而不浮。我心中忐忑,瑟瑟然将绫被拉至脖颈。他在榻前三尺处端正坐下,正色道:「昨夜本不该逞强。」
      我望向窗外,落水淋漓,鸟影扑掠花枝。良久如实道:「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他沉默,须臾垂眸道:「我几乎错怪你。」
      我无力言语。他静静注视我,我阖目,他替我打一打扇,然后蹑足离开。

      雨声渐疏,隔窗的青珊瑚花姿委堕,庭中雾气迷濛,原本极分明的天与地也因这雨幕交缠一处。一时有人进来,步至榻边唤我「女公子」,又一时怜安在门旁将来人拦住。我更烦乱,诵读法华经安静心神。北廊间忽然人声纷沓,只听中宫怒道:「一身媚骨,半日竟蒙蔽了你!」
      启彦言语坚决:「这便是我的意中人。」他甚至不用敬语,「母亲。母亲务必成全。」
      中宫嘶声惊泣:「她哪样好!」仿佛屏风倒下,杯盏倾翻,「姿仪不比浣姬,又有相府背景——」
      一声拍案,喧嚣尽止。
      这才发觉已浑身冷汗。启彦仍不肯退让,句句坚决,字字锋利。我又释然,一片闷黑里大张双目,尽兴流泪。父亲大人从来只说内里诸般好处,我竟相信,如今始知自己草芥之身,不过供人游戏而已。如此想来,再不在意日后的万千荣光。既然不受礼重,何必觍颜强求!
      不知何时,怜安揭开绫被,抚一抚我的额头:「圣上要与妃殿下晤谈。」
      我冷冷望向她,有一种极深重的笑意。皇帝待我厚。那些话由他亲口说来,是否比一纸诏书更具人情?!我摇摇站立,怜安轻声安抚,为我梳理额发,再披一袭淡千草的袷衣,移开障子引我出去。

      北廊间一片寂落。中宫与启彦相背而立,皇帝见我来,和悦微笑:「强撑病体,实在是辛苦。」我稽首。皇帝又道:「相府弓马娴熟,你却这样羸弱。」
      我从容答道:「自幼畏暑,此年尤感不堪。」我思及少允,忽感悲苦,渐至哽咽,「不意圣旨宣下,无可推辞。」
      皇帝若有所思,中宫却满目不可置信:「哪里是畏暑。你竟不知这病医不好。」
      我大愕,恨意自齿根漫出。她心急至此,不惜诬指我身染恶疾!我俯伏一礼,亢声辩道:「确实不知。往年概由父上亲自诊视,父上医术有限,却总不会误我性命。」我仰头直视中宫,「太医令医术高明。多谢中宫相告,不胜感激之至。」
      中宫气结,启彦只是垂首微笑。皇帝命人支起格子窗,雨气漫入,袭面清凛。他走过来,将一盏雪参茶递与我,一面向中宫道:「梓如,是你不懂识人。」
      庭中花影拂曳,有风来,檐铃丁丁然。探入窗牖的桐枝上担了一只芙蓉笼,囚雏喈喈,那大鸟四周逡巡徘徊,彼此都是无可奈何。
      皇帝失笑:「这雏儿涉世未深,哪里学得来她父亲的精明。」他走近格子窗,吐出一枚梅核,用力打出去。
      那大鸟飞去又飞还,仍紧紧守在一旁。皇帝眉间一紧,抓起一拳榛瓤接连再打,它上下窜逃、数次折返,竟一头撞在廊柱上。
      皇帝拭一拭手,命人掩了窗。启彦且悲且喜,而我只是疲惫,并有寒意。
      「梓如。」皇帝低唤中宫名讳,「你应当明白。」
      中宫亦怔愕,许久膝行至我面前,温和道:「舒季柏①医术如神,你留在内里,他与薰典药自能调理周全。这一位——」她看一看启彦,「这一位若见我放你回家休养,是要作鬼噬人的。」
      皇帝不置一词,中宫以柏扇碰他衣袖,扬眉道:「请圣上宣旨,自藏司取来玺册,东宫刻下立妃。」
      启彦欢喜,双目清澈明亮。他正待开言,皇帝却摆手抱愧道:「庚子日端明殿大火,蔓及藏司。刻下宣旨无妨,这玺册怕要再等几日。」
      我仿佛不以为意,细细想来,渐觉委屈。
      皇帝不觉察,沉吟片刻又道:「你住在这承安北殿。其北为药司与太医署,南为书司与玉徽院。书司所藏历朝典籍甚多,安城院②与正昌院的字帖、宜明院椿之方的歌绘③与白鸟院的《拾芥抄》皆可一看。你擅审乐律,至玉徽院观戏听管弦也是很好。」他击掌命侍女上殿,含笑一一介绍:「这是雪舟,那方是香泉、芳路与——」
      流云敛衽深揖,言声清越:「我名流云。」
      皇帝一怔,倒也不予追究。中宫目视座下,慌忙道:「应当还有怜安。」
      我很惶恐。怜安身为紫极殿宣旨,官叙从三位,秩比尚侍,绝不可屈尊侍奉我。皇帝思索半日,却命顺恩宣怜安上殿。
      中宫略显得意之色,为我紧一紧衣衫,轻笑道:「请勿终日笼闭此处。西内风景最佳,池边多豢鹳鹤,那一处竹林别有幽静洞天。」她见我依依应允,笑意愈甚,「相府那里圣上自会派人告知,你安心在此便是。」
      一时怜安上殿,皇帝唤她至面前,两人一言一答,仿佛情深意重。
      我却不再肯相信这内里的情与意。父亲大人已近圆满,而我行无退路,如速水御舟,唯有一往无归。
      一往无归。
      我心中朗豁,微笑注视中宫将茶盏重重掷向怜安。怜安分毫不惊,缓慢收拾茶盏,双手奉还,气度慑人。皇帝一怒而起,推开隔屏踏出门去。中宫未免面上难堪,略站一站,便也唤启彦一起走。
      启彦拗不过,行至廊下又匆忙折回来:「我迟些再来看你。」他低眉垂目,「你不要讨厌我。」
      我胸中坠闷,想报以一笑,眉头已有些发痛。他转身离开。我只是怔忪望向铃廊,直到怜安扶一扶我,才重重跌入她怀里大哭。一时风甚,始觉背后一片沁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帖 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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