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二帖 云中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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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此年七月极不安稳。先近卫大将胥翀①谋刺相府，敕赐刳腹；中宫伤妊，病中几乎一死。庚巳日，内里例行修禊等事，兵部少辅薛翰白乱醉，溺毙于水。宫朝风波如此，靖平亲王忽然请旨上京。
亲王抵京时已近立秋。迩贤殿上，亲王茕茕孑立，左右并不见中将等藩臣，楚相亦未陪往。青仪郁郁。亲王言及楚相，虽字字称好，眉间却有一分愁苦。
与亲王再见是四日之后。于承华北舍隔帘晤谈，我形骸支离，亲王容光慑人。雪舟支起格子窗，晴曦流入，蝉声涌来，使这烝热愈发无尽。我甚少言声，照例邀座劝茶，语调也很疏懒淡漠。亲王起身请辞，我只顾望着他笑，倒是流云恰好进来替我留一留。
亲王重新归座。流云服侍我用药。我因药苦，孩子一样地打翻杯盏，摆手大哭。亲王眼中忽然满是悲怜，兼有几不可见的恨意。他屏退侍从，将幛子移开、御帘卷起，然后向我面前端正坐下。我仍望着他，呖呖地、不知停歇地笑。蜻蜓飞来临窗的花枝上，一时又飞去。起身扑打，举步便支撑不住。亲王扶起我，衣袖相叠，铃铎曳响，时光仿佛停滞。
此日妆仪盛美。着京紫绢绫汗袗、藤花色雁羽纹织银袷，青丝以栉环束好，饰之白玉垂珠；面容敷蛤、米粉，眉鬓清楚，唇与眼稍的脂红俱是极艳。亲王衣袍整洁，袖缘上绣成一脉的丁子小葵。他尚有无限血肉，而我不知不觉已如神泉殿的人形般，身披绮罗，尸居余气。
我向亲王微笑：「多得殿下肯来看我，我明日便好了。」
许久他亦微笑：「中宫何时要随我到沅南去。夏昼漫长，夜里可听波涛声，风满水殿，有流萤投入窗牖，有月出云。」
我轻轻摇头：「这一世怕都不能了。主上行幸未便带上我，何况沅沂那样远。」兀自打一打扇子，不意流云看见，将纸隔屏拉开一点，婉声要我不许贪凉。我无奈道：「云大人待我至严苛，我很是怕她。」
亲王有瞬间的失神，我便为他斟一盏凉茶。他忽然问我：「那一位待你不好？」我一时不解，又一时明白过来，只是怅然。茶盏渐渐注满，薄红的落花安静浮在清澄的茶汤上。我持绢帕拂一拂壶口，笃定道：「主上待我极用心。」
启彦待我厚，甚至父亲与他有生死之争，他也是不肯先下手的。然而薛翰白死后，众人再谈此事，竟流出「相府势大，内里以薛氏刺之，迁祸近卫府」这般不可信的话来。我偶感不安，墨瑾亦劝我留意，我却终究不敢起疑。
亲王阖目饮茶，这一盏花山玉露想来甚是合意。他寂然饮毕，取出怀纸②拭一拭口鼻，平静道：「兄上待中宫好，我便可以释怀了。」
我含笑执壶，要替他再满一盏茶，他却伸手将壶身按住，五指纤长，玉韘玲珑温润。午后日光转薄，蝉鸣亦渐消歇。我避谈启彦，只问亲王衣食兼与沅地风俗等事。亲王娓娓讲来，自然又是极长的话。
亲王叙致清朗，进退从容，倘或前院在世，必也会深感欣慰。应允前院照拂亲王依稀还是昨日之事。如今亲王已加元服，理当兴家建业，我便尽心为他选妃。朝臣家与世家的女公子虽有许多，我与启彦只觉秋罗最好。我爱其天真，以为甚似亲王；启彦则爱其敏捷。然而如启彦所言，嫁娶多为上命，未必人人都有我们的好运气。秋罗满眼思慕，我却从不知道亲王的心意。
我悄悄打扇，手指竖在唇边，目示亲王不要告诉流云。亲王言笑温和，轻轻坐过来一分，将我挡住。
夏日宜鼓琴，弦声虚畅；宜围棋，子声丁丁然。玉徽院仍有人教习琵琶，却是自撰的调子。亲王邀我对局，我惊于他的沉稳，密密算度，方才占住上风。他竟这样聪慧，从楚相潜学半载竟有如此机谋。楚相的修为我是知道的，只是他但若身于朝堂，便不似对局时一般自如。
我忽然起意，将亲王杀得几乎片甲不留，然后输给他。亲王拣点棋石，我冒失道：「殿下有没有意中人？」
亲王埋首将棋石投入秘瓷钵，动作依然流丽：「想是有了吧。」
闻言不能置信。他素日肯与我说心事，何故那样多往来的书信对此只字不提？一时又代秋罗失望，只问是哪家的女公子。
亲王双目清澈。他望向我，一点、一点地笑开，仿佛欢乐至极。良久他欠一欠身，抱歉道：「我存心吓一吓中宫罢了。」
我陡感无奈，手中的蝙蝠扇轻轻点在漆几上：「殿下还是昔日脾气。」
临窗的那一枝花已渐零落，叶子亦很萎颓，好像不待结出果实便会死去般。我击掌宣膳饮，又命流云将秋罗请来。流云神色不比寻常，行数步而折返，屈身向我耳边道：「适才看到圣上正站在门旁听夫人与殿下说话。」
我既惊且骇，忙问主上现在何处。却回说申末时分便走了。启彦并不是这般的。他度量很大，事事都肯周全。我全然不能想见他立于门后，一字一字地、细细地听我与亲王谈及近日或往日的琐事，而后连道一句寒暄也不愿，只是转身离去。
我不免有些局促。隔间里空寂无人语，日光一寸寸斜没山峦。檐铃摇响，声音一紧一弛。亲王忽然寡言。我与他甚少独处，此时更不知要说什么。丸雪悄悄跃上折屏，却不留意滑下来扑翻砚箱。我愈觉尴尬，忙将它抱住，一边过去整理。
「雪小姐力道真大。妃子的松君都很怕她呢。」一时丸雪挣开我，只向亲王怀里卧伏。亲王抚一抚它，它便依依唤人，模样至温柔至娇媚。
砚箱倾倒，纸笔自然铺散一地。我一一捡拾。那一方书镇有一点折，几枚文具上的金箔也落了些许。背后亲王笑道：「雪小姐与我亲近。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我将一只螺子稜花匣小心捧起，举袖细细拂拭。所幸还是完好的，手泽鉴人，四角的丝垂穗依旧整齐。我便捧与亲王看：「殿下与我的书信都在里头。」
亲王目意倘恍：「不擅书写。中宫见笑了。」他放下丸雪来接这漆匣。我向后避开。他有片刻的怔愕，垂手微笑道：「中宫的书信，我也一直妥善收藏。」
我忽然担忧，害怕启彦仍在门外窃窃地向此处望来。与亲王撤帘晤谈虽不甚合制，却也绝非违逆道礼之举。启彦别处都好，只是亲王一事上未免多心。如今不比从前，我不愿再生风波，也委实无力与之争辩了。
中庭对侧隐然有人语，步履沓飒，铃廊上的行灯顺次点亮。丸雪抛开手鞠，直往渡桥飞奔过去。雪舟上殿，鶸茶的衬子与木兰色楮叶纹袿正是当季。
「那一位来了？」雪舟点点头。我旋首向亲王道：「是樊中丞家的小女公子。上岁花宴与你见过。」
亲王默默，眼中有十分明白与不甘。我不忍秋罗失望，却又怕他因此委屈，只道：「我无心瞒你。是我与主上的意思。」
亲王辛苦微笑：「中宫顾念我，我素来是知道的。」他揉一揉额角，也将目光避去一边：「若不得那一瓢，情愿自沉弱水。」
我思及启彦，恍惚中竟有一种凄清的满足。亲王仿佛又笑：「世上当真没有那样多的顺意。」
秋罗于三四步外合膝拜伏，向座上见礼，身旁是少典侍薛花明。我请她同席，她便只与我说话，螓首低垂，连抬眼看人也不肯。
「秋罗，」我甚觉好笑，牵一牵她的衣袖，示意道：「靖平亲王殿下。」
秋罗依依礼上。亲王回拜，举手投足周谨大方。一时两处又是静默无话。
侍女奉来膳饮。亲王起身自满三盏饭食，与三双玉箸一并放置一侧。秋罗不解，我却知道这三盏饭食一与容惠妃，一与怜安，一与清河院。
他毕竟怀恨清河院宫，毕竟心底还有杀母之仇。即便言谈里流出无限恭顺、无限诚挚，背过身去，眼中仍是猩红的怨憎。
我轻轻道：「殿下这样仁孝。」
内里膳饮分量至小至精。亲王想念故乡滋味，一匙一箸格外珍惜。他渐渐肯与秋罗谈笑，秋罗怕羞，却满目不谙世事，应答也渐渐从容。我很是满意。
花明典侍甚少言语，只在一旁静静饮酒。她便是薛翰白的大女公子。薛、樊两家相交契厚。鄔霞死后③，秋罗再来内里，自然要去她供职的染香殿坐一坐。我为她斟酒，目光相对，始知她心怀悲恨。
那一尾镜鱼味道极重。秋罗饮茶，恰好亲王进卮，只得慌忙放下茶盏。亲王笑起来，连说不必，女公子以茶代酒也是好的。秋罗忽然逞强道：「殿下敬酒，我没有吃茶的道理。」
亲王一怔，吮一吮手指，冷冷笑道：「你我不是一样的人。女公子还是安心吃茶吧。」仿佛按捺许久却终于发作一般，他割胾饮酒，举止疯狂，席上顷息一片狼藉。
原来他这样不情愿。他听出弦外之音，如此作为想是要使秋罗恨中生厌、断去此番念想。樊大人与清河院素日将秋罗捧至掌心，她此时必定委屈至极。然而秋罗不曾流泪，一方手帕平稳递至亲王面前：「茶酒并不分明。殿下吃茶竟也吃醉了。」
我顺应道：「殿下果真醉了。」
心里却明白，他是不会醉的。记得送别南下那日他与我低语，双手摇一摇雕金象嵌的竹酒囊，得意道：「在西苑的时候兄上送我许多酒。饮酒即如饮茶，醉都还醉不来呢。」
夜风湛凉。玉徽院奏起盘涉调的《防露》，手法圆熟，除却婉仪与舒和子，竟没有旁人奏得来。言及和子，舒季柏过世④，那一双儿女如今皆养在她膝下。
身旁有人媚笑，有杯盏倾翻，悬盘折落地上。薛花明正在亲王怀里，瑟瑟然拍扇歌吟。
我大惊，忙命流云将她扶去饮些葛花水。典侍犹难自制，竭尽气力拉住亲王，泣道：「思恋年来久，相逢此夜情⑤。」
这古歌听来陡觉难堪。亲王亦蹙眉，恨恨脱开她道：「我不通诗文，典侍大人未免对牛鼓簧。」
典侍是何时对亲王殿下情根深种的呢？一直以为他们此前从未谋面。廊下瞬间聚满侍从，流云恼极，连连攘臂跺脚方使众人散去。我也头痛。内里诸位擅长议论，桂之渚的嫔大人极迟今夜也要知道了。言议迫人，亲王必定逃不过「婚娶」二字。薛氏一门自少辅亡故始衰薄，典侍这「侧夫人」如今却还做得起。
我再看秋罗，她双目瞪直，仿佛仍然不可置信。我为她惋惜，也恨典侍不持重。一时典侍饮下葛花水，倒伏睡熟。我便命雪舟予令众人不准走漏此事，一面揽一揽秋罗，要她宽心。
秋罗平静饮茶，无嗔无喜。亲王亦饮茶，面色润红，缓慢平稳气息。良久他向我淡淡道：「我生何幸，得中宫如此顾念。」
他必已误解，只当典侍这般作为原是受我支使。我却无处辩白。亲王眼中渐渐有一痕水光，片时又消散。我忽然心痛。窗牖敞开，远处銮声哕哕，钓殿西侧的萝藦生得很是蓬勃，风来夭夭然。
侍从卷起御帘。启彦即上座，两处见礼。我不意他此时回来，忙命重新置席。
启彦命行酒。檀漆描金盏盛来「夷白玉」，以忍冬乌参酿成，至甘至烈。我仍以柘浆代之。启彦亦不饮，只劝亲王千万尽兴。
亲王初时敬谢。启彦微笑：「弟弟南下不过半年，便嫌朕的酒不好了。」亲王不敢再辞。
启彦为我搛一块粕渍雉，轻声说山雉加酢笋不如鲸醢合宜，若无鲸醢，总是不得其味的。我便笑他杜撰：「哪有这样的吃法。」
启彦意态温柔，再剥一枚蒸栗放在我盘里：「中土不产鲸醢。瑶浦有一方海，村人皆擅捕鲸，入椒油制成脍与醢，味道最佳。」他又替亲王满一盏酒：「朕自廊下来，这一间甚是热闹。有什么喜事？」
他在称谓上如此留心。君臣分明，手足情分便愈加淡薄。我只道方才之事断不可让他知悉。流云已扶典侍去南庇安置。我浮目座中，秋罗浣过双手，正持刀细细削一只鹿梨。
亲王含混道：「没有什么喜事。」
启彦望向我。我也摇头道：「果真没有喜事。」
亲王醉意更渐，将漆盏举至秋罗唇边，一言不发便灌她饮酒。秋罗究竟不堪忍受，自请退席。
启彦命撤去盘盏。亲王兴味酣浓，犹伸臂夺取酒瓮。侍从慌忙拦住。启彦缓慢打开手中的柏扇子，轻笑道：「不许醉倒。朕还要与弟弟竟夜清谈呢。」
我很是疑惑：「何不等到明日？」
启彦屈身扶我起来，上下替我端正衣饰。他笑得那样好，那样分寸不失：「酒后言语，方自肺腑。」
我已不会过分惊骇，只是平静道：「你竟这般猜忌。」
他深深叹息，握一握我的指尖：「你不晓得。他在一日，我总是不安的。如今中将猛虎归山，楚公病体缠绵，未必有心力周衡克制。何况——」他言声颤抖，双瞳冉冉而动，目中便浮出一分哀凉：「你应当记得父上辞世时说过的话。父上授予楚公一道密折，此日怕是在中将手里。」
我陡觉背后森冷。启彦字字阑珊，手中柏扇反复开合：「父上并非不曾起意改立东宫。一位妃门第高于母夫人，他也的确与父上更为肖似。」他终于合紧柏扇：「父上待我，何尝不是至死防范。那折子若在中将手里，不知会生出多少周折；既生周折，内里未便坐以待毙。我及早自顾罢了。」
密折经徐敏行之手转递楚仲贤，是我耳闻之事。素日只当清河院以此挟制父亲，并不相信他对启彦原也如此戒备。虽这样想，仍将疑虑尽数吞下。
启彦唤我表字。我一时失神，许久才想到应答。他容仪端和：「京极便是这样。我生于此、长于此，终究不再内外明澈。心里最好的一分，是要留与我们的时光吧。我朝夕猜疑，却夜夜在你身旁安睡。这世间想来只有你可以信任了。」
岂知这信任不是某日便被收回的。心中忽然愤愤，亦有些凄惶。檐前落水淋漓，略远处云海翻涌、冰轮转腾。我几乎记不得这是「晴时雨」。人事与天象一般矛盾无常，思索来更觉悲辛无尽。
我合上窗。启彦迫问的声音自身后隐约响起。仿佛是下一世，他步履拖沓地走过来。我尽力微笑，却几乎笑不出。他牵一牵我的衣袖，面容没有丝毫喜怒。
亲王此夜言答滴水不漏，直至倒伏睡稳，启彦那般明细之人竟也寻不到一处破绽。然而之后多日，启彦仍无限纠缠于亲王的「滴水不漏」。他终于夜召秋罗，二人对面晤谈至清晨，樊家小女公子立为靖平亲王妃的旨意便传彻内里。
中丞大人感敬天恩，与锦夕入内拜谢。孤门细族，相见只觉寥落可怜。中丞大人为官清正、积蓄无几，启彦因命藏司为女公子打典妆奁。
秋罗如愿，我竟不知是悲是忧。我也曾叮嘱秋罗「妥善照料殿下起居、留心殿下与何人往来」，却究竟不比启彦命她「将亲王每日言行笺奏朕与中宫」。兄弟如此，所谓至亲至疏夫妻，我与启彦这段好时光是否也无许多？我愈发清醒，愈发慵疎懒动、郁郁寡言。内里皆作我伤妊之时元气大损，启彦于药食之上费尽心思，也肯在我榻前批览奏疏。我事事看来，忽然心满意足。
亲王客居端明北舍，与陵阳殿甚近，青仪便常去探望，兼向亲王询问楚相诸般琐事。亲王待楚相有十二分的爱重，与青仪和睦，与我却平添疏离。又一日花明典侍意外获罪。启彦拟将典侍逐出宫闱，我尽力开脱，言其无父无母，无可归依。薛花明终于逃过此劫，至校书殿事洒扫之职，我便命墨瑾好好担待。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二十二帖 云中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