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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五帖 先帝 ...

  •   十五.
      当夜敦平亲王率众逼宫,不至朱雀门便被启彦派人擒获。启彦自悔僭越,脱冠去簪,四处赔礼。次日亲王截发入道,两日后仰药自尽。启彦辍朝举哀,茹斋服素,追赠密城侯。
      内里亦不安稳。中宫从荻姬设佛礼诵,刺血抄经,但下一笔,则宣念三声。御驾汤药不进,她痴癫大作,又要燃指拱佛,一番风雨,终被启彦劝服。
      中宫与皇帝原是少年夫妻,情义深重。当年为替皇帝借兵,她举火焚宫,夜奔百里相投,险失一臂。我敬服中宫如此胆魄,便收敛心中憎恶,事事忍让、处处劝慰。
      皇帝病况不堪,父亲举荐太医丞章濂与药丞杜茂则。中宫一时任用,一时又命刻下打死。御驾如今仍由太医令舒季柏诊治,剔去雪参,仍以白术、茯苓、乌梅子、芎藭、茱萸等辅和饴浆入药。
      转眼岁阑。中宫不愿内里愁云阴翳,勉强命各殿择新菜烹粥,裁色纸、镂金箔,饰之于屏风鬓髻。我受命执掌内里,不得已日日盛服、与人款曲。如此捱过数日,众人灰心丧意之时,皇帝却忽然还醒。
      至此众人无不欢天喜地,楚相举家茹素三日以谢神祇,又邀父亲入内参贺。
      那日雪霁,霞光绚曜,天色润朗可爱。父亲见到皇帝精神大好,竟有些吃惊。皇帝与楚相执手交谈,父亲便向侍从询问用药等事。一时舒季柏上殿案脉,父亲赞其医术,皇帝病愈,他的荣华已不遥远。
      舒季柏幼失怙恃,只有一姊供职于玉徽院,便是和子①。他膝下一双儿女,每日往来于家中内里,很是辛苦。此人清明笃正,医术极高,我与启彦自然格外礼待,得知他有望加封,亦都为之欢喜。
      少时父亲与楚相相继告辞。皇帝昏迷许久,腹中饥虚,中宫忙命膳司以水栗粉合桂子秫米制粥;以乳雉拆丝,加笋芹入秋油、老汤、酢、芥末;松蕈与枕瓜燕盏同烹;蟹膏蒸蛋,串入清酒、葱、椒末子。如此吩咐,皇帝也笑说「不过略觉体虚,哪里就饿死了」,中宫不理,连声催促不许怠慢耽搁。
      隖霞尚侍架置食案,中宫持羹箸侍膳,众人则围坐一旁谈笑。中宫宣旨织桥素性顽皮,以玩笑之心劝合陵阳内侍与舒季柏。内侍满面娇红,舒季柏却摆手后退,一面惊道:「臣已有家室,妻贤子孝,不能胡言,不能胡言。」
      织桥一怔,须顷便笑倒。皇帝见此亦觉有趣,顺势命隖霞侍奉笔墨,假意拟旨赐婚。
      舒季柏更惊,俯伏顿首,口中反复道:「与妻结发,岂可如此。」
      启彦向我微笑。也正是此时,顺恩匆匆奔至御前,不顾见礼,直直向舒季柏道:「大人家中生变。」
      舒季柏适才受人捉弄,已是满额汗湿,闻此神色惨变,站立不稳。皇帝忙问详细,顺恩饮水,隔一隔方小心道:「夫人心疾蘧作,竟致往生。」
      四座皆惊。舒季柏几将摔倒,一时忘记身在何处,只是跌足恸哭。
      皇帝亦垂泪,刻下赠以百金、命其出宫料理。舒季柏踌躇不决,皇帝又温言宽慰:「家事为重,不要急忙回来,此处章、杜二人必能周全。」
      我代皇帝将舒季柏送至中庭,白鸟拂掠竹枝,霜雪密密而下,声似碎玉。他焦急难过,我恨不能陪他流泪。所谓「心如木石相似,不似五欲漂溺,即去往自由」,凭我凭他,却都做不到。
      他已走出很远,我方才端正一礼,自语般道:「望大人来去平安。」
      岂知这一别竟别出生死相隔。
      七日后夫人匆匆下葬,舒季柏连夜赶回内里,行至法光寺,灯火齐灭,贼寇飞矢中其双肩,次而批其头颅怀去。及平京堂携众来看,人已踣于血中,遍身污秽,尸骨不全。
      内里惊闻噩耗,织桥取笑来人,犹不肯相信。我与启彦相对垂泣,中宫亦悲叹,逢皇帝问及,却只说太医令爱重夫人,怕要留过三七。皇帝深信不疑,听凭章濂、杜茂则诊治,疾病暴作,几日便至弥留。
      即便如此,朝臣思及上次,仍以为此番不过略有反复。不意皇帝入夜始衉血,四肢冰冷,昏然失溺。内里一片慌乱,亦有揣测前东宫②魂魄祟恶者。中宫几近疯狂,手握妆刀,只待皇帝升遐便以身相殉。隖霞尚侍虽心怀怨恨,目睹人之将亡,亦不免默默流泪。
      约子末时分,皇帝渐渐睡去。中宫守夜,我则与启彦至紫极殿应对朝臣。
      朝臣嘹嘈不堪,七嘴八舌,都问御驾。父亲焦急万分,一面要章、杜二人刺腹谢罪,一面又痛惜舒季柏命舛福薄。楚相只道福祸有定,不必殃及别人。朝臣闻言大怒,纷纷指谪楚相用心险毒,一时又乱作一处。如此揎腕攘臂争执不休,孰料皇帝昏睡一夜,清晨却又醒了。
      朝臣奔走祝祷,预备依次入内参贺。不意织桥前来宣旨,命我与启彦刻下回去,次宣父亲与楚相、大内记③入内面圣。我见大内记悄悄向织桥打探病情,陡然心凉。

      皇帝面色红润、神思清明,以沅地方言与中宫交谈。中宫仍答以京音,皇帝便笑:「梓如,你都忘记了。」
      中宫微微摆首。皇帝长叹,良久道:「梓如,请东宫、妃子及相府大人上坐,也请二品宫、荻王女、尚侍与观行殿进来。」
      众人齐至归座。皇帝浮目四顾,形容安详,满眼幸福。
      「多得各位照拂,感激不尽。」他颔首礼上,「娆害妃子婚仪实非所愿,东宫必偿之。」
      我泫然。皇帝喉间微哽,中宫呈上一方手帕,他双目合紧,一口血吐在上面。大内记移案拾笔,皇帝静静看一看他,旋首向我道:「请妃子代为。」
      我与启彦愕然相觑,转眼却见父亲喜不自胜。我惴惴,起身净手,如当日般小心砚墨、仔细摊抚绢轴。
      皇帝却忽然叫住我:「不忙。」
      晨光湛然,满室温黁,原是很好的世上风景。
      皇帝目视座中,于是父亲与楚相依次上前,听他正色问道:「今日寿止,尔当何为?」
      二人敬答:「辅弼东宫,鞠躬尽瘁。」
      他琅琅大笑:「宗澜,你不真心。」
      我大骇,而父亲与皇帝俱是神色从容。皇帝忽然眉间一弛,开言命我书写。
      我已知这是遗旨,下笔便格外谨慎,举腕凝目,于起首处端正书成「诏旨宣命」四字。
      皇帝道:「朕病质沉重,殆不可济。昔以庶子入继,治世廿载,见浅德薄,使国治未臻、民生未遂。今荣华脱屣、生死浮云,不无余憾。」
      我小心写罢,合座除却中宫引袖拭泪,俱屏息倾听。
      皇帝又道:「东宫握褒履己,敦敏徇齐。既终之后,执契承祧。其母为大宫、妃为中宫,兹事体大,勿以殡敛暂旷。皇子朔进一品宫,出居沅,食沅、沂、越江三郡。赐容惠妃准三后。」
      启朔顿首:「父亲,我不愿走。」
      皇帝置若罔闻:「王女荻姬,」他双目盈盈,「入寺六载,道念精纯,命返俗,叙二品,敕由大宫煦育。」
      荻姬淡淡道:「叔父大人,我亦不愿。」
      皇帝满眼不可置信:「寺中无人生趣,如幽禁然,终非所宜。」
      荻姬仍是淡然借吟古歌道:「此身今已惯④。」
      「此身今已惯……」皇帝似有所触,反反复复微声自语,最终重重叹道:「再写。」
      「相宁泓,黩贿黩武,目无尊上——」
      我不能落笔。窗外枯竹拂妩,座中只有启朔诧然蹙眉。
      皇帝不知何时滚下泪来,他顿住不语,许久避目哽声道:「写!」
      「相宁泓,冒饷纳贿,拥兵纵寇,欺罔贻误,目无尊上。不得以褫其相位、亲王卤簿,罢其军职。因念中宫,迁英山侯,仍以刑部卿戴罪自赎。」
      父亲不屑致辩,弃笏叩谢。
      皇帝眉头微动,唤楚相作「熙卿」。如此已历多年,这两位朝臣,皇帝每及相谈,仍唤表字。他郑重道:「熙卿,衡求你一事。」
      景衡二字,便是皇帝名讳。
      「若以熙卿与中将赴沅出仕亲王,可有不愿?」
      楚相直视皇帝,片时垂首道:「臣没有不愿。」他微笑,「臣水火不辞。」
      「熙卿与衡知心,想必晓得此乃万难之难。」皇帝目光澄静,无悲无喜,「明日衡与熙卿即是两地离别。身在黄泉,江山易主,便再不能周全庇护。书信已交付谨之。行往黄泉之国,得见母妃兄姊,衡幸福之至,万勿悲痛。」
      楚相端正稽首:「圣上恩重,并无所怨。从此匡佐殿下,四时无怠。非天崩地坼,永不上京。」
      皇帝颔首,一时又伏身喘欬,直至呕出血来。他合目歇一歇,艰难开言:「熙卿。请熙卿将青仪送入内里侍奉新帝。女公子明艳柔腴、端方磊落——」他含泪看向我,声如蚊细:「你再来写。」
      竟是如此结局!皇帝流泪,我却心意平和,双手稳如石錾。
      启彦不敢驳阻,憯然相视,仿佛我已是江洋大盗,不动声色,亲手毁去偕臧偕老的温存宁静。我避过他的目光,辛苦一笑。
      这是很好的,这都是很好的。我拼命这般想。与青仪暌违数载而重逢,以后更有共侍一夫的亲伦。夜弦朝歌,锦绣衣食,融融曳曳——只是那「一心人」,至此永不再盼得到。
      我听从皇帝,拾笔续道:「右相女青仪隽哲灵粹,禀气妍华,玉质淑丽。命为夫人。」
      楚相平伏顿首:「身披绫绮,口餍鱼肉,闭于苑囿,终生不得出。臣代青仪敬谢。」
      皇帝潸然长叹:「熙卿,这番道理你竟不懂得。」
      楚相再顿首:「东宫与妃画眉举案,知爱日深。揆理度情,青仪不可阑入。」
      皇帝不觉骇笑:「骄儿騃女,两个痴虫!由他风情月意,宗稷荒废,又将何以为君?东宫必然心有分寸,妃子亦无所怨。」
      亦无所怨?!我愈悲惶,某一刻竟很想熏莸无辨、是非不分地胡闹一场。然而我开言便道:「女公子雍顺丰丽,应当迎入,以广胤嗣。」
      皇帝欣慰,启彦情切之下,只是唤我名字。我不理会,书成置笔。皇帝颤抖加玺,然后慢慢倒下。
      鄔霞尚侍呈上参汤,轻轻搅动金匙。皇帝推手道:「请妃子侍药。」
      父亲与章濂悄悄对视,我陡生疑虑,却终究无曾揣度。裙裾曳过厎席,与檐铃相和。
      万籁静阒。
      我自尚侍手中接过莲花碗,照旧先舀一匙举至唇边。父亲忽然怒斥:「玷渎御驾,妃殿下失礼!」
      我慌忙请罪。皇帝言笑温和,目光如洞悉一切、看穿生死。他将这一碗汤药大口饮尽。我忽然害怕,仿佛他就要死去。
      皇帝用过药,挣扎许久,方才发出声音:「我死之后勿置国忌,停素服、山陵。东宫与妃子合寝,迎入青仪,皆不可因行丧延搁。」他瞠目看向窗外,中宫便卷起御帘。风雪仍然凛冽。不知何时,一只手被他无力地握住。
      「这春日——」他已气若游丝,「这春日,我再看不到了。」
      日光骤减,竹木阴郁,四下一片涕泣。
      他转向我:「你来,你来诵《春日》。」
      我流泪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我心中愈悲苦,几乎一字一哽,「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皇帝双目渐合,终至气息全无。
      许久中宫膝行至榻前,平静道:「妾有千言,此生无处尽。二十五菩萨在上,今世香花供养,请作来世因缘。」言毕抽刀。
      启朔慌忙伸手去夺。中宫一心求死,力道极大,他挣扎半日,方将那妆刀打落。
      中宫冷笑:「你是何苦!我应当立时入那无间地狱,为你母亲赎罪。」
      启朔平稳呼吸,淡淡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母上应当自惜。」

      内里虽因皇帝崩御备极哀痛,宣旨等事却刻不容缓。楚相恸哭至不能起身,父亲便自请而出。他也已形色支离,步履摇晃。中宫与父亲素不和睦,此时却体惜他,命我陪往。
      父亲一反清冷镇定,面容惨白,双唇翕颤。只需一眼,便知他心中伤楚不输旁人。此时雪甚,白鸟飞来庭中,吐纳凄婉,迁延不去。转过一重殿舍,父亲忽然跪倒,双手重重捶打廊柱,口里反复唤着「景衡」。
      转瞬风骤,声音再不可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五帖 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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