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伏汐

10、第八章 甲子一梦

　　“你就是洞庭龙君？”东海龙母笑容可掬，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洞庭龙君，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的确，洞庭龙君很年轻，自从他的兄长——上一任洞庭龙君，也就是廷千曜的父亲失踪后，年幼的他就担下了洞庭龙君这一神职，算算也已经有四十年了……不长，也不短……

　　“龙母一路上辛苦了，请随我去碧銮宫歇息。”年少的洞庭龙君——廷瑕缓缓说道，微微前倾鞠了一躬，尽管……他极不愿意向海龙低头。
　　龙母微笑着点头，跟随着廷瑕漫步在洞庭龙宫长长的回廊上，并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龙宫的景色……
　　就在一座碧绿通透的宫阁前，东海龙母停下了脚步：“这里是……？”她向上望去，宫门的匾额上写着——“碧尘宫”。

　　“这里是洞庭的禁地，龙母莫非对此处感兴趣？”廷瑕回过头来，冷冷地说道。
　　龙母身后的侍女不禁皱起了眉头，她们对廷瑕的态度很是不满……
　　“没有……”龙母尴尬笑道：“我只是觉得此处与别处稍显不同……”
　　“是吗？”廷瑕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那里曾是我嫂嫂的宫殿……”
　　东海龙母一怔，没有再说什么，匆匆跟上廷瑕，离开了碧尘宫……

　　那个谁也不道破的事实——上一任洞庭龙君的妻子，是蛟族的公主……而其真身，是银蛟……

　　“洞庭毕竟不比东海……龙母，您现在怀了龙子，我们稍做休息，就回东海吧……”侍女们收拾着龙母的床榻，回头看了看东海龙母……
　　她正靠在透绿的窗边，用指尖轻轻逗着经过窗前的游鱼……
　　“这的水上，有莲花，东海没有……啖天她的选择果然没错……”
　　“龙母！”侍女们急忙围到龙母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龙王不喜欢您提啖天公主他们……”
　　龙母笑了笑道：“想当初，癸水庆上，龙王何曾不想亲近她，谁料那银蛟公主偏偏看上了洞庭龙君……”
　　“当时真的很多龙王都想迎娶她……就因为她是银蛟吗？”侍女们说着有些忿忿不平，“龙母您一点也不比她差啊……”
　　“都说银蛟是上天的赐福，黑龙是神降的祥瑞……谁又不想据为己有呢……”龙母说着不禁黯然……
　　“现如今蛟族被封禁，不会再有什么银蛟黑龙了……”一侍女说道，带着点不屑。
　　“是啊……我们快些离开这吧，这里冷冷清清……尤其是那碧尘宫……阴森极了……”令一侍女说着，连忙扭头回去开始收拾行李……
　　“不必了……”龙母轻抚着自己的腹部：“我们的六龙子，今晚便会出世了……”
　　她笑着看向惊呆的侍女——她们显然还没有做好好迎接东海即将诞生的龙子的准备……
　　“龙母……您确定没有问题吗？”侍女们纷纷走上前来担心地问道……
　　龙母点点头，继续看着窗外……

　　与碧銮宫的冷清不同，廷瑕和龙宫上下已是从热火朝天忙到焦头烂额……

　　“陛下，宫中所有的珠宝都已送到碧尘宫了……”龟丞相擦着额头，对着手上的册子说道……
　　“是吗？一颗都不能落下！”洞庭龙宫的人本不多，廷瑕索性也挽起衣袖，跟着大家一起忙活……
　　龟丞相想了想，支支吾吾的说道：“没……没了……”
　　廷瑕正感诧异，见龟丞相一直盯着自己的头顶，方才恍然大悟，一把取下冠上的宝珠递给龟丞相道：“差点就漏了这个！”
　　龟丞相双手捧过宝珠正欲离开，忽听一声：“报————”
　　一鱼精匆匆赶来，气喘吁吁的说道：“龙……龙……龙母……她……生了……”
　　此话一出，只听龙宫上下齐齐松了一口气……
　　龟丞相又将宝珠递还给廷瑕：“陛下，您还是自己收着吧……”
　　廷瑕皱眉想了想，摇头道：“不，还是送去碧尘宫比较稳妥。”
　　“那龙母……”龟丞相怯怯问道……
　　“我会为她安排一个好的地方，让她顺利的将东海龙子孵出来……”廷瑕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继而大笑着离开了……

　　不知不觉，三个月随水流去……
　　龙母将产下的龙卵安放在碧莲天……这里除了莲花，再也不见任何人迹……就连廷瑕也从未来过……龙母本是可以安心将卵孵化……可是，三个月过去了，龙母除了休息，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守在龙卵旁，龙卵却不见任何破壳的征兆……
　　“莫非……真的因为这不是东海吗？……”龙母失落的盘卷身躯将卵包围起来，柔声说道：“开阳，你好歹出声，让我知道你是龙子还是公主啊……”
　　一阵草木倾轧声忽然传至龙母耳中……
　　“是谁！”龙母此时戒心极高，稍有动静便能惊动她。只听她一声巨吼，摆尾向那声音发处削去……一排莲花纷纷折倒，震碎了，落在地上……

　　翩翩坠落的莲花瓣中，龙母看见了一个人，是个样貌十岁出头的男孩……穿着白衫，神情默然的跌坐在莲叶下，注视着龙母……

　　龙母从来不知，洞庭还有如此一个男孩的存在……纷纷红英中，是白莲般洁净的面庞，似未绽放的花苞，安静的处在风外……

　　“你是谁？”龙母收起凶煞，轻声问道……

　　男孩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去，看着满地的莲花碎片……一片鲜红从他的袖口渗了出来……

　　愧疚瞬间牵动了龙母的眉梢——分明是自己伤了他……
　　就在龙母准备上前查看男孩伤势的时候，男孩却突然站起，转身跑开了……
　　“等等……”顾及到身后的龙卵，龙母终没有追上去……只能任由那男孩消失在无尽的莲海中……

　　洞庭龙宫的正殿上，龙母和侍女正看着无精打采的众人——包括水晶椅上的龙君廷瑕，皆是疲累至极的样子，他已顾不上任何仪态，瘫倒在水晶椅上……
　　“打扰这么久……我们今日便启程返回东海。”龙母说道，看着廷瑕，话语中满是歉意……
　　“也好……”廷瑕走到龙母面前：“请龙母稍等，我命人打点一下，这就和您一同起程。”
　　龙母稍显吃惊，缓缓问道：“龙君要同我们一起？”
　　“是的，”廷瑕示意众人去打点，接着说道：“这一路上精怪众多，而龙母要带着尚未破壳的龙卵，由我护送龙母您回去，是最稳妥的。”

　　龙母点点头，感激地说道：“谢谢……”

　　想想……自己产下龙卵已有段时日，虽然早已命人将消息送回东海，东海却始终不闻不问……没想最后反让洞庭龙君亲自护送自己……

　　看着龙卵被小心的放在盘古龟背上，还有洞庭的蚌女为她精心缝制的座垫……
　　“谢谢……”龙母对身旁的廷瑕说道……
　　廷瑕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龙君，请问我们可以上路了吗？此行虽是沿江而下，但还是不要耽搁……”侍女不禁催促廷瑕——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可廷瑕仍不起行，似是在故意拖延……
　　“我们还要等一个人，有他在，会更安全。”廷瑕扫了那侍女一眼，淡淡说道。

　　于是众人站在龙宫门前继续等待，不久，便见一人走了出来……

　　“是你……”龙母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一直在等的，正是龙母那日在碧莲天遇见的男孩……

　　男孩走到廷瑕身旁：“久等了。”
　　“我们就是等他？！”那侍女一时气节，“就凭他！？”
　　“大胆！”龟丞相大喝一声，惊得侍女没再开口。

　　“千曜，来拜见东海龙母。”廷瑕轻轻拍了拍男孩的后背……

　　男孩走到龙母身前，正欲俯下身去，却被龙母扶起……
　　那一刻，龙母看见了男孩右手手腕上缠绕的素纱……
　　“真的是你……”
　　廷瑕见龙母握住男孩的手不放，随即说道：“他是洞庭龙子，也是……在下的侄子……廷千曜。”
　　这么说……龙母又细细打量了男孩一番，试探的问道：“他是啖天的孩子……那他的真身？”
　　廷瑕无奈的摇摇头……叹道：“像极了我嫂嫂……是银白的真身……不过继承了我哥哥的本质，是龙……否则，也无法站在这。”

　　男孩没有说什么，静静的低着头……

　　龙母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他心中所想……她轻抚着男孩的后脑，笑着道：“银龙……那日碧莲天的男孩，可是你？”
　　廷瑕一听，不禁喝道：“千曜，你去碧莲天了！”
　　男孩这才缓缓抬起头，注视着龙母……

　　“我以为……娘回来了。”

　　那是一双无底洞般眼眸，幽幽翻着清澈的蓝光……

　　廷瑕一把将男孩揽到自己身边，抱歉说道：“对不起……实不相瞒，那日我向你们说的禁地碧尘宫，便是千曜的寝宫，那里和碧莲天是相通的……我已经提醒过他，近日不能去那……可是……”

　　“并无大碍……”龙母笑道，“倒是我，不小心伤了他……”

　　廷瑕这才注意到男孩右手上的伤，眉头一紧，却急忙说道：“不要紧，我们快些上路吧。”

　　“总算走了……”龟丞相看着远去的队伍，摇头合上了洞庭龙宫的大门……

　　龙母坐在轿中，看着走在前面的廷瑕和那个白衣男孩……
　　廷瑕走得风风火火，他有挺拔的身姿，火红的发辫，一身赤袍显得同周围的碧水有些格格不入……
　　而那男孩，虽说年纪不大，却背着一把几乎和他本人一样高的银白色长弓……
　　龙母正欲开口唤那男孩与自己一同乘轿，便见廷瑕取下男孩身上的弓箭，一把举起男孩放在了自己的颈上……
　　男孩和廷瑕的笑声传来，龙母也笑了……
　　轿旁的侍女们却笑不出来，在她们看来，洞庭的人是不得不防的……

　　而就在此时，水中开始剧烈波动起来……震得众人乱了脚下的步法……
　　有的侍女开心地大呼：“一定是东海的人来接我们了！”
　　廷瑕匆匆放下千曜，冲到龙母轿前，挥手设下赤红的结界，对那些侍女喝道：“什么东海？！给我在这好好保护龙母！……”
　　说完，又跑到龙卵处，将洞庭其他人和龙卵一并封在了结界中，回头喊道：“千曜，到这来！”却见狂风中，千曜正握着弓箭，一步，一步，向飓风搅起的漩涡中心走去……
　　“千曜！回来！”廷瑕抽出腰间的宝石剑，顶着接踵袭来的水波直追千曜而去……

　　水波撞击在结界上，发出钟鸣般的嗡声……侍女们紧紧拥着龙母，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一直延伸到了后颈……
　　龙母看着河底被掀起的泥沙，混浊的水中那深红色的结界忽明忽暗，风浪再大，结界依然没有一丝裂痕……

　　霎时，一道白光穿透泥沙，直逼龙卵而去……一声巨响后，只见千曜倒在了龙卵下，而廷瑕的结界也被千曜剧烈的撞击震碎了……

　　“开阳！”龙母冲出结界，却见龙卵发出耀眼的光芒……

　　白光中，龙母见千曜轻抚着龙卵上的裂纹，缓缓说道：“对不起……”

　　“你是谁……”

　　那清澈的声音在混沌的泥沙中渐渐散开……

　　“龙子说话了！是龙子的声音！”众侍女在结界中开心地说道……

　　龙母缓缓走近，那风浪中的细微声音确是从龙卵中传出的……

　　千曜望向龙母，擦了擦唇角的血丝，笑道：“是公主……”

　　未等龙母开口，他便又握紧手中的银弓，再一次向漩涡中心奔去……

　　龙母的视线不禁追随千曜，隔着翻搅出巨大泡沫的水壁，只见一个白衣男孩在靠近漩涡中心处停下脚步，屏息静气，架起弓箭，大喊一声：“叔叔！”

　　伴随着紫蓝的电闪，巨大的漩涡由上至下裂开，红色的光芒穿透裂缝……越来越亮……直到完全压倒那电闪……

　　千曜见状，迅速单膝跪地，张开弓箭……

　　一声清灵滑过弓弦，银箭如流星般射出，划破疯狂搅动的水浪，直入漩涡红色缝隙……

　　那一刻，众人看到浪被箭风切开，露出了河面上阴郁的天空……以及漫天诡异的阴云……

　　凄厉的吼动入耳而来，颤抖的尾音逐渐消失在呼吸下……

　　水波静止，一头巨蛟开始下沉，慢慢的，阴郁的天空越来越远，云，越来越模糊……江水毫不犹豫的漫过他的头颅，淹没了他的一切……那枝银色的箭，刺在他的心脏上，他死了，却没有一滴鲜血……

　　江中的泥沙如纱帐般缓缓降下，归于平静……

　　泥沙帐后，宝石剑的红色光芒渐渐靠近……

　　千曜甩开弓箭，冲过去紧紧搂住了廷瑕……

　　……
　　“千曜……千曜……”
　　千曜缓缓睁开双眼，看见廷瑕正坐在自己榻边……

　　梦吗……

　　“叔叔……”千曜慢慢坐了起来，右手五指插入自己墨黑的发际……出现在眼前的，是那右手手腕那无法消失的伤痕……

　　“你如果不愿去，我们可以不去的……”廷瑕说道。
　　“可是癸水庆，东海龙王的请帖，你能推辞吗？”
　　“那……”廷瑕想了想道，“我一人去，你留在洞庭……我不想你再见东海的人。”
　　“若只你一人前往，定会被其他龙族耻笑我洞庭族弱……我们一同前往，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还能彼此有个照应……”
　　“你的意思是……”廷瑕不解的看着千曜……
　　只见千曜浅浅一笑：“叔叔，我们一同前往。”
　　“那里可是水木之地，寒气不弱。”
　　“自从六十年前龙母来了洞庭，碧尘宫就堆满了火属珠石，难道现在你依然觉得我离不开它们吗？”
　　“起先我只是不想让龙母发现你，怎知后来你被她所伤，我也只好靠那些宝珠来缓和你体内的寒毒……”
　　“我明白……”
　　“而且东海还有那个开阳公主，即使你不在乎，我也放心不下。”
　　“她又能如何呢？这么些年，什么都没发生……不是吗？”千曜说着将一颗宝珠放入廷瑕手中。
　　廷瑕看着手心的宝珠，仍是那么通亮，只是更加的洁白了……

　　“你是洞庭龙君，不能再穿的这么素了……”

　　廷瑕握紧那颗宝珠，笑着点了点头……

　　他也许并不知道……那时的东海，有个公主正在等着千曜……等了足足孤单的六十年……

　　而他后来回想起时，只觉那六十年似一场梦，眨眼间醒了，便再也回不去……

　　“真的……听不到了吗？”廷瑕轻轻抚上千曜的左耳。

　　只听千曜淡淡说道：“与被封印在北极天相比，这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