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说》三987.

52、爱莲说.

　　四月初八.释迦牟尼佛圣诞日.华元帝听从太子的意见,决定举办露天浴佛法会,以祈福求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黄昏时分.高高的内坛上,供着一尊黄金佛像,香花装点,檀香焚烧,七名尼姑手持法器站立,气氛庄严肃穆. 内坛正中的蒲团上,跪着一位身着朴素布衣的女子,双眼紧闭,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她身材娇小,脸色平静,周身却散发出一股神圣不可亵渎的圣芒.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前年.我在天香楼附近巾帕招亲以婉拒皇帝下嫁凤夏公主的意图.我心中明了这不过是太子妄图牵制我的怀柔之计.彼时大部分的兵权实际上掌握在景王杨湛手中.朝堂中的文官大多同我交情深厚,我又与景王最疼爱的儿子熙安王交好,自然成为太子顾忌的目标之一.

　　招亲只是我的计谋而已.自小目睹父母平凡却真挚的爱情,我也希望能够娶到称心的女子为妻.功成名就是我毕生的志愿,然而自从我当上首辅之后,连姻缘也沾染了名利的色彩.出现在我身边的女人,无一不是看中我的似锦前程.偶有不知底细的例外,也是为我的皮相所迷罢了. 我知道翌之了解我的想法,他必定不会坐视不管,任由摘下黑帕的人苟活于世. 这一场的人选猝然亡故还会有下一场.用不了多久世人皆会听闻当朝首辅克妻命格的消息,那凤夏公主又怎会乐意白白送命呢?

　　天香楼的孙掌柜正向我汇报帕子已经被人摘下,人被乔装的翌之带走了,一个小伙计莽莽撞撞地冲进了房.我制止了孙掌柜的呵斥,轻言问道: “有什么事?” 伙计苦恼地回答: “雅间有客人点的菜里有酱肉包子和牛肉面,这个价钱是按普通的算还是要加价呢?”

　　孙掌柜蹙眉道: “怎么还有人上天香楼就为了吃这个?!”

　　“唉,小的也觉得奇怪.也许只有和这位姑娘一同来的公子不觉得奇怪吧,他还帮那姑娘加了道烤鸡呢!”伙计无奈地摇摇头.

　　我心中虽然惊讶,但也明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商家自是打开门做生意,便吩咐以普通价格结算即可,却怎么也没想到抓过我天香楼烤鸡的小手把油腻擦到了我招亲用的帕子上,更加没想到这小手的主人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还是在熙安王府里活得有滋有味.

　　翌之做事从来不会拖泥带水,一向是宁错杀不放过.我查清了这女子的背景来历,决定亲自上王府一探究竟.

　　那天晴空万里.芙蓉池边蹲着一个翠绿色的小小身影,正在清洗砚台,清脆的声音传来: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十七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我正惊异于王府内的丫鬟竟有如此才华,却听得她更加大声地说道: “迷药耻,犹未雪.尼姑恨,何时灭!敲大锣震破熙安府缺.壮志饥餐翌之肉,笑谈渴饮翌之血.待从头收拾小王爷,朝天阙!” 莫非她是…一个念头刚浮出脑海,眼前的人儿已经朝池中栽去,我不假思索地拉了一把,让她摔倒在草地上.

　　沾着墨迹的小脸满是愤怒,噘着一张红润的小嘴.像一只睡得迷迷糊糊被人吵醒的小花猫.她手忙脚乱地起身便跑,还要分神回头打量我,结果一头撞上了一棵树.看着她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对我乱比划,又撞上了翌之,还不由分说地踹了他一脚,我终于朗声大笑起来.

　　翌之对她是不同的.他从来没有对着任何女子笑得如此开怀,也从来没有望着任何女子发呆,更从来没有处心积虑地对我瞒着某个女人的身份.就是她了么?翌之要的女人就是她了么? 如果是我,对这个摘了帕子的女人,又下不下得了杀手?

　　我看了一眼手中擦去脸上茶水的黑帕,想起孙掌柜说这女人的回答是“万色合一是黑,万色至极亦是黑”,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一个人的生死问题.官场和江湖一样,是你死我活的地方.有手段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我入仕以来,虽不至于一将功成万骨枯,足下的尸骨也不是少数.翌之曾说,你看似有情实则最是无情. 翌之既然决意要这女人,她的生死便与我无关,可是为何我的心中有了疑惑?

　　不仅仅是翌之舍不得她死,沈碧落,宋桐,周晏朗都舍不得她死.他们无一不是名声在外的青年才俊,偏生都爱上了一个时刻以尼姑自居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未婚女子要妒忌她的福气了.

　　可是,她的眼神为何不是欣喜而是悲戚? 她看上去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然而她的笑容中无奈与嘲讽交杂.面对百余人,面对纠缠的男子,小小的身躯看似不堪重负,却依旧倔强而高傲地站立,仿佛没有任何依傍,两袖清风孑然一人.

　　若是她选了任意一人,事情也许有转机.世间与她同龄的女子,大都已经相夫教子了.她想要的却是相携相持,比肩而立,并且为此不愿委曲求全. 她摘下了我招亲的帕子,穿的是和翌之成亲的红袍. 望着翌之愧疚的脸,我没有办法怨恨他.她不愿意留在他身边,我没有办法拒绝她.一个接近我设想的人选出现了,她的感情线上没有我的名字.我心里五味杂陈.

　　奕一居士的卦文,与其说我不信,不如说我是不在意.这世道本就不太平,再乱又能如何.无非是恩怨情仇,秋后算帐,阴谋诡计,父子反目. 为何她无端被牵扯其中? 有一瞬间我似乎理解了她复杂的表情.我戴着一张文质彬彬的面具,她戴着一张没心没肺的面具,冷暖年来只自知.

　　我永远记得她口吐鲜血,倒进我怀里的那一幕.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梦魇.她的血如朵朵梅花惊心动魄地盛开在我的湖蓝外衫上,我只觉自己屏住了呼吸,紧紧搂住娇弱的人儿.

　　翌之的呼喊,众人的叫嚷,混战的喧嚣都随着她果断地划断红绡渐渐隐去.这世上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而已.她向我道歉,露出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真心的一次,那一刻又何止肯以千金博一笑,就算命丧断肠崖,我亦为之无悔无憾. 我惊愕于自己在生死关头仅有的想法,我和这个女子,区区见过两次面,却有种相识已久的错觉,难道这便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我若是早些知晓,必定会让这段感情有个不一样的开始,而不是像当下这般草草结局.

　　我苏醒的时候,她静静地躺在另一张床上,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我伸手探了探她的呼吸,微弱却规律,心中放下一块大石.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我都无暇多顾,一心想着照顾好她,等她重新睁开双眼.

　　她在昏迷中叫过很多人的名字,说过很多抱怨的话语.她有一颗玲珑心,是他们过于自信,一意孤行,忽视了她的傲骨.总有一天他们会后悔.后悔让她伤心.后悔让她流泪.

　　她流下的每一滴泪水,都浸透了我的肌肤,浸入了我的心里. 大雨滂沱把我们淹没.我的心也慢慢盛满了泪水. 我想要得到的巨大幸福,是和在她一起,夜夜朝朝生生世世. 我绝不让她为我伤心,也绝不让她再为任何人伤心.哪怕那人是翌之,也不可以.

　　我从来不知道应当如何宠爱一个女人,以一个普通男人的身份.她不是有人遮风挡雨便会欢喜的女子.她有她的底线.恩怨的阴影让她逃避感情已然成为一种习惯,有时会令我忐忑不安.如果她没看见,如果她不喜欢,玫瑰再娇艳也是徒劳,情意再深重也是惘然.以前我满腹经纶,与政敌斗智斗勇.如今我绞尽脑汁,只为佳人的一颗芳心.

　　她总是明亮动人.胆小的她.得意的她.迷糊的她.调皮的她.在田间.在林中.在月下.在我心里. 她常常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语. 我知道她以性命保住我的手,是因为已经抱定必死的想法,不愿拖累他人.我知道她的哭泣,不仅仅是因为沈碧落,还因为面对命运的无力.我知道她为我擦去汗水,不是担心我弄脏自己的脸,而是对我有了几分在意. 然而,直到我看见她巧笑倩夕地同别的男人并肩而站,自己竟是冷静全无,心中酸涩难忍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对她的渴慕,早已超出自己的掌控..

　　她不是杜春朝.不是受困于杜家宝藏的杜春朝.不是宋桐的青梅竹马.不是翌之的新婚娘子.我不担心她的真正身份.我不担心谁是她爹.只要她能呆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她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其他的,都是多余.我只怕人生太仓促,来不及珍藏每一刻.又恨时间太漫长,不能同她一夕白头到老.

　　只因她是艾风莲.

　　醉的人不只是她. 心醉神迷.我的心,如同那把琴,被她的纤纤柔荑拨弄,暗自唱着缠绵的曲调.我一贯自信的耐性,毅力,意志,已经消磨殆尽.替她洗澡的时候,我心猿意马,再难以坐怀不乱.不是无情人,只是未动心.心既动,天雷地火难平息,眼前的人儿却正睡得酣甜,我在她光洁无暇的背上烙下刻骨的情意,盼望她能感同身受,早日打开自己的心扉.

　　徘徊在我心.我心在你心.这是我送给她的求亲聘礼. 她的脸颊飞起两抹红晕,她的气息如同徘徊花的芬芳,晕染缭绕着我的心,使得梦境也馥郁美妙.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她的笑容她的话语,任何爱抚任何信赖,无不镌刻入骨.她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最后的春天最后的冬雪.最后沉溺的眷念从此永世不诀别.

　　长空中划破一声突兀的声响,我回神望去,一簇焰火腾空而上,在夜幕中盛开绽放,碎裂的烟花拼出一个桃心的形状,耀眼夺目. 内坛中央站立的女子,扔掉手中的竹筒,双手举至胸口,笑意盈盈地朝我的方向做了几个手势.

　　我心中一柔,收了折扇,不顾旁观的众人,提气飞上内坛,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低声道: “我也爱你.”

　　只因她是吾妻艾风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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