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麒麟》碾红豆

43、尘埃落定

　　果然，这话成功地令江桐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直接从坐位站起：“沈郎你胡说什么！”
　　沈绉平静道：“是真的，如果说你是李代桃僵，以庶代嫡冒嫁，好歹还是江家的血脉，而我根本与沈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从某些方面来说，也算骗婚。”
　　这也是为何沈万昌得知江家在联姻人选上动手脚后，却还是选择隐忍，接受了庶女出身的江桐作为自己的儿媳妇，而没有选择与江家明着闹翻。
　　江桐完全呆住：“你骗人，世家大族对血脉极其看重，根本不可能被混淆，因为根本瞒不住。”
　　世家大族们往往以出身名门望族来标榜自己的身份，更是根据士族血统高贵论而建立起一套鄙视链，来维持自身地位，因此对婚姻很重视，严格遵守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只在士族之间缔结婚姻。据说前朝有位士族，没有嫡子，只有两个庶子，因为嫌弃庶子生母出身低，最后过继了侄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沈绉继续道：“没有骗你。其实我是我大哥从外面抱回来的，刚好沈七郎夭折了，我就被当成了沈七郎。此番流落在外，意外遇见生母，这才知晓了身世。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江桐不愿相信：“不可能......”
　　沈绉叹气：“这次我回来，我生母也跟着来了，如果你不信，我带你去见她，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见到她你就相信了。”
　　沈绉说得笃定，江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绉又道：“我生母孤苦无依，需要我奉养。我非沈家血脉，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沈家，只是要走也不容易，总得安排妥当才行。我住书房，是因为还未想好怎么安置你，既然你一定要追问原因，我只能提前跟你说了。”
　　江桐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沈绉看着江桐，道：“我的打算是，与你和离。你可以离婚不离家，我会让母亲认你为义女，再让父亲从吴郡本家过继一个儿子，然后你嫁给父亲的继子，今后还是沈家少夫人。”
　　江桐闻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只觉得伤心：“妾有何错，沈郎要与妾和离？还要妾另嫁他人，万万没有这种道理。”
　　“你没错，所以是和离而非休弃。江沈联姻，因此你嫁来沈家，而我非沈家骨血，只能和离，你会嫁给沈家真正的继承人。夫妻一场，好聚好散吧。”
　　“我不和离，也不嫁给别人！我不管什么联姻不联姻，我只知道嫁给了你，就不会再嫁给别的男人。”江桐哭得梨花带雨。
　　“离开沈家我会一无所有，没钱、没房、没地，再不是那个受人尊敬的沈七公子，难道你要跟着我去过那种穷困潦倒、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既嫁与你为妻，便会和你荣辱与共，不管你是不是过得穷困潦倒、颠沛流离，我都会陪你一起。”
　　“不要一时冲动就发下豪言壮语。恕我直言，你这种不识人间疾苦的世家小姐，过不了那种整日为衣食劳作的贫苦生活。”
　　“沈郎不也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你能舍弃养尊处优的生活，我为何就不能？”
　　“我跟你不一样，我小时候被人拐卖过，吃过不少苦头，那时候每天一睁眼就开始为一口吃食而奔忙，却经常吃不上饭。你是没经历过那种没饭吃只能喝水充饥的日子，有时候夜里饿得睡不着，爬起来喝了一肚子水，走路的时候水在肚子里嘭嘭作响。”
　　“只要能跟着沈郎，吃苦也罢，受罪也罢，都是我该受的，我不后悔。”
　　“不只是吃苦受罪，还有性命之忧。我生母是江湖女子，之前树敌太多，一直遭人追杀，你若跟着我，今后便只能过着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生活。”
　　“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如果要随你亡命天涯，我也认了。”江桐很坚定。
　　“即便你愿意，只怕江家也会有话说，要为难沈家。”
　　“我既已出嫁，就不再是江家人，江家无法左右我的去留。”
　　“不止江家，还有沈家，你大概不知道，我大哥死于我生母之手，所以我是沈家杀子仇人之子，若沈家要我偿命，我也只能照办。”
　　“竟有此事？”江桐惊得从坐凳上站起来，原以为就快要说服沈绉，谁知对方又扔出个炸雷。
　　“生死是大事，岂敢妄言，这是父亲亲口承认的。所以你跟着我没有出路，不如留在沈家。你我并无夫妻之实，如果你嫁给父亲的继子，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沈绉耐心劝导。
　　如果他要离开沈家，是绝对不会带走江桐的。这几个月，他与生母乔装改扮，东躲西藏，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没有能力再带一个累赘，尤其这个累赘还是个娇弱的世家小姐。尽管江桐在江家并不受宠，但与底层挣扎求生的庶民相比，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士族，不曾经历人间疾苦。
　　而生老病死伤残饥馑，诸般苦楚，连沈绉这个已然在世间历练过的人，有时候都难以承受，他不觉得这个弱女子可能会是个例外，也不想用三个人的命去赌这个例外。与其赌到最后陷入绝境，不如从一开始就避开，这样对彼此都好。
　　“为何一定要我嫁给别的男人？既然沈郎不想要我，当初又何必救我，干脆让我死在父亲的剑下多好。”江桐觉得既伤心又委屈，眼泪又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沈绉没有回来时，她曾无数次幻想夫妻相逢的情景，却没有想到日思夜想盼来的人，会说出这般狠绝又伤人心的话，一时觉得心碎难忍。白天在婆婆跟前，沈绉还对她温和地笑，让她以为，他在外经历一番艰险后，对她的态度会有所改善，现在才觉得，那个笑容不过是一种施舍的怜悯。
　　沈绉没料到江桐会说出这番话，救下她自然是因为不忍，举手之劳，毕竟是一条人命。可这举手之劳，不该是她认定自己的理由。
　　沈绉无法回答江桐，只好说：“我在家时待你并不好，不值得你为我这样。”不值得让你死心塌地，生死相从。
　　江桐哭得不能自已：“我知道。因为我不够好，又骗婚在先，所以你不喜欢我，待我也不上心。如果我像十二姐一样满腹诗书，才名远播，就不会令你被江南士族笑话；又或者我能像婆婆那样精明能干，会写会算，能够帮你分担家里的事，你定会用心待我。你待家里的仆婢很好，很和善，与他们相比，待我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之前家里有人怠慢我，你悄悄瞒着我，私下里为我出头。我知道你心善，尽管不喜欢我，对我却仍是怜惜有加，相较之下，我亲生父亲对我一丝怜惜也无。你忍下屈辱，认我为妻，我一直心怀感激，所以当你冷待我的时候，我就想，你不是故意待我不好，毕竟你也曾善待过我，如果不是我惹你生气，你自然会好好待我的。我以为，来日方长，只要我变得足够好，你一定会用心待我。直到你出事的消息传来，看着空落落的屋子，才突然意识到，我千里远嫁，只是因为你，若你在，这里便是我的归宿，若你不在，我便没有了归宿。沈郎，你是我一生所托的良人，虽然你不曾把我放在心上，可我却早已把你刻在心底，我自知不够好，可我会变好的，请你相信我，不要嫌弃我。”
　　江桐说得卑微，令人心酸，沈绉也不禁有些动容，起身递上手帕，为其拭泪。
　　江桐却一头扑进沈绉怀里大哭起来。
　　沈绉只得叹气，成婚两年，他对二人的婚姻一直做着冷处理，江桐对他也是敬畏更多一些。就像那些没有感情基础的盲婚哑嫁一般，他不觉得江桐很喜欢他，顶多因为妻子的弱势地位而不得不对他表现出关心和依赖。所以当江桐表态愿意陪他吃苦受罪、颠沛流离时，他并不觉得感动，漂亮话谁都会说，能不能做到就不知道了。直到江桐真情流露，涕泪俱下地向他表白，才有些被触动，要知道，不是所有女子都有勇气对所爱之人坦露内心、一诉衷肠的，尤其是明知对方对自己殊无好感的时候。
　　待江桐哭得差不多了，沈绉才轻轻拍抚其后背，安慰道：“好了，不要再哭了，我不嫌弃你就是。”
　　“不和离。”
　　“好，不和离。”
　　“沈郎去哪儿我去哪儿，永远不分开。”
　　“我答应你。”
　　“今晚在此安歇，不要去书房。”
　　“都依你。”

　　新春佳节，沈家开祠堂祭祖之时，沈万昌当众向族人揭开一个隐瞒了二十年的惊人“秘密”：他的幺子沈绉并非他亲生，而是长子沈纶与一江湖女子所生。
　　隐瞒是因为有卦师称，沈纶“命格轻，福缘浅，无子无女，有妻无后”。他实在舍不得长孙夭折，这才效仿当朝宗室旧事，养孙为子。却不料，长子沈纶果真是短命夭寿之人，才二十多岁就英年早逝，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公开则是因为，沈绉已经长大成人、娶妻立业，又经历了生死之劫，有必要告之身世真相，除了要叩谢沈纶生育之恩，更要“明来处，知归处”，以免被别有用心之人所误导，听了传言，陷入宵小之徒的圈套而不自觉。
　　沈万昌认为，现在沈家只有沈绉这一后嗣来传续香烟，已经无所谓嫡庶之分了，尽管长子沈纶早已离世，然天命不可违，长子命中无子，沈绉自是不能归在长子名下，只有维持原状，记在他名下才是稳妥，以免违了天道，使沈绉陷于险境。
　　同时沈万昌宣布，自即日起，沈绉表字改为继昌，族人不许再私下议论过往旧事，更不许外传家族秘闻，日后若有人敢拿沈绉身世说事，家法严惩后即刻逐出沈家，永不得归。
　　听完沈万昌讲的“秘密”，沈绉当场傻掉，没想到他老爹这么会编故事，还编得天衣无缝，不去做编剧真是太可惜了。
　　沈家族人和仆从皆是惊诧万分，以往他们也曾听到过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大家私下悄悄议论时都没太当真，不料现在却被证实了，虽然与猜想的有些不一样。他们原以为沈绉是沈万昌的私生子，因为他们的员外老爷妻妾成群，一直很风流，没想到七公子却是大公子沈纶的骨肉，见七公子自己都目瞪口呆，更加确信沈万昌说的都是事实。
　　沈绉的身世问题就此告一段落。
　　此后，沈万昌又去见了林芷，也不知道双方是怎样商谈的，结果是林芷同意沈绉留在沈家，不过她可以随时去探望沈绉夫妇，以生母的身份。
　　沈绉给林芷在城中置了宅院，时常领着江桐去看望她。
　　当然，林芷对江桐不是很满意，在她看来，还是林琅、李月娥那样的更适合做儿媳妇，尤其是当江桐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的时候。
　　江桐也清楚沈绉生母对自己的态度，尽管沈绉百般宽慰，仍是很畏惧这个容貌跟丈夫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年轻婆婆。幸好，年轻的婆婆在城里待不住，时常外出，短则几天，长则数月，经常见不到人影。
　　翻过年，开春天气渐暖，沈绉的应酬也多了起来，每次在外饮了酒，回到家总喜欢到花园坐一会儿，散散酒气。
　　这个时候，江桐就会过来陪沈绉坐着，喝喝茶，说说话，弹弹琴，或者不说话，仅仅是相对坐着。
　　沈绉酒喝得不多的时候会跟江桐聊天，讲讲所见所闻，以及他那与众不同的大道理，喝多了则会安心地枕在她的腿上睡觉，而喝得不多不少的时候，就会唱歌。
　　那些曲调怪异、言语粗浅到肉麻的曲子，什么两只蝴蝶、披着羊皮的狼、为爱停留......简直匪夷所思，就连街上的无赖闲汉都唱不出来，但沈绉却唱得那样自然，唱得人脸红心跳。
　　这时的江桐，总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大修，大量删减、修改内容，设定有变，建议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