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12 ...
-
九月廿五
宜词讼,出行,袭爵受封;忌乘船渡水
钟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关于他的传言也听了不少。才能卓越,天赋异禀,满朝文武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但除此之外,亦听说此人热衷权势,心胸狭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与他严格说来只有那日的一面之缘。但已经充分领教过,此人可说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在濒临绝境的情况下也能寻找机会,甚至制造机会脱困。尽管对我军来说是件憾事,但这份冷静和坚韧也并非常人能有。也正因如此,此人才能成为司马一族的心腹吧。
另外,前不久得到消息,邓艾在成都大封文武百官。并且派遣使者捎书让钟会也去参加庆功,却连人带信都被钟会赶打出来,闹的人尽皆知。这两人的水火不容,看来并不是假的。可是对付敌军时却一致对外,没有互扯后腿,委实出乎我的意料。理清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并且分化他们的配合,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手腕上一阵摩擦引起的生疼,勾回了我的思绪。眼下正在做向钟会献降的准备,我的战甲已被卸除,蒋斌正在低头忙着将绳子反绑在我的手腕上。
帐门被掀开,廖张两位将军脸色凝重,一前一后步入。廖将军瞥了我们一眼,然后箭步上前,一个巴掌拍得蒋斌差点跌坐在地。
“谁让你这龟孙子绑这么紧的?!想勒死他吗!”我连忙制止廖将军,“请别怪他,是我要求的。”蒋斌委屈的从地上爬起,我再次解释这是为了让此行看起来更有诚意,也以免敌军生疑。
虽然一根筋执行命令的蒋斌绑的的确是够紧,两条胳膊简直完全动弹不得。这种情况下无论遭到怎样的对待,都无法反抗半分吧。
两位将军陈述了一下今日关隘前的情况,原以为拖延了数日,必定会有敌军催逼开城,但是钟会的军队却意外的安静。
廖化将军说,不知道钟会又盘算着什么害我的诡计。张翼说那个人为了击溃敌将,向来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这次按兵不动的确有诈。只有蒋斌说“这个钟会意外挺宽容的啊,搞不好他只是想结识将军一下?”然后又被揍倒在地。
但是一步一步走下剑阁,那扇敌军久攻不破的大门随着链条摩擦的闷响缓缓敞开时,没有人再说话了。即便制定了复国计划,国家沦陷也是既定的事实。
这是一个雾气很重的日子,这边一眼望过去,完全看不出栈道另一头来了多少人。若是国还未亡,此刻发动奇袭,应该……我默默摇了摇头停止了胡思乱想。眼看快要走到头时,可以看见道口伫立着两员身材高大的魏将,定然是钟会派来带我前去魏营的吧。
其中一人神情倨傲,看人都懒得抬眼睛。另一个人却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末将丘健,同从事向雄,特此前来迎接将军。”
神情倨傲的那人自报了姓名,象征性的抱了抱拳便上前两步,岩石般坚硬的手掌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扯离了两位将军的扶持。
“那么姜维将军,请吧。”
向一脸担忧的张翼将军眼神示意了一下,我顺从的让丘健押着,上了另一侧的山道。向雄似乎天生反应迟钝,直到丘健瞪他才赶忙闪到一边,让我与他先行通过小道。过了此处,就是魏军布阵之处了。
没多久便到了营地。通往主帅大营的道路上,两侧林立着的士兵前方几乎都站着将领。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但几乎每个人的眼神都阴阴的,有怨恨,也有些许恐惧。众人执着的刀戟在暗淡的天光下也闪着阴阴的光芒。
忽然看见一人从人丛中跃出,他大声吼叫着,手中梨花斧直取我面门。
“我宰了你这——”没说完的话被刀戟相撞的声音重重盖过。他的攻势被丘健硬生生用兵刃挡住,人也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我认出他来了,正是洮西一战中被我夺了大寨的校尉王烈。
居然没有被司马昭处死呢。这人是有多护短啊。
王烈很快被上前的两个士兵押下,嘴里还咒骂不停。其他蠢蠢欲动的人顿时缩回了脑袋。向雄赶忙凑过来关切的问我有没有受伤。
除了这点小风波,路上没再遇到什么事,就这样来到了钟会的帐前。丘建放开钳制住我的手,叫我先行进入等待。
等待?是说,钟会竟然不在帐中吗。
丘建似乎连回答都懒得花力气,转身便离开去处理自己的军务了。
向雄望了望左右,朝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镇西将军一早便去检阅收缴的兵器了。大概傍晚时分会回来吧?姜将军就先等等吧。”
“……维已当不起将军二字。”我回应道。献降的时候,对方竟然不在,怕也是故意多于无意,为的是表明对降将的不屑吧。心里竟然异常安静,亦没有半分不适,既是亡国之将,自然得做好被折辱的准备。
向雄歪着大脑袋想了想,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回应。然后他只是拉起了营帐门帘让我进去。之后他立刻撤了出去,我看见向雄来到窗边,将窗口帘子挂起通风,然后多半是回到营帐门口站岗吧。
钟会的帐内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不是中军大帐,而是作为钟会个人起居用的营帐。
我略微打量了一下四周。虽然是白昼,这座帐子几乎不透光。正前方摆着一副雕花案子,上面是间接照明的烛火。营帐不大,但是打扫的十分整洁,连案上的文书也放的整整齐齐。除了营帐必备的器具之外,还看得见些许小件的装饰品,数量不多,但每一件都显示了主人良好的品味。右侧是一幅孤松屏风,左侧贴着帐幕的是一人多高的书架,满满的塞着竹简。一旁挂着一幅篆书字帖,也不知是谁的赋文,看字迹应该是钟会亲笔吧。
我屈膝跪下,并深深的低下头。尽管无人在场,在并不排除钟会派人监视,试探降服将领的可能性。
时间一点一滴的在过,无法确认过了具体多少时间,只能看见窗外薄薄的雾气已经被阳光逐渐驱散,想必快正午了吧。
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靴声笃笃。帐门掀开带起一身微风,烛火被吹得轻颤了一下。低头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双绣着云纹的鹿皮靴子从我旁边踏过,靴子的主人来到案前,转过身正对着我。
“姜维将军久等了。”正是我那天晚上行刺时听过的声音,“可是在嫌会招呼不周么?”
“维不敢。”
那个声音开始转冷。“姜维。来得太迟的是你!”
在我还未完全理解之前,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若非你的顽固,我军哪用得着在此候上数月之久?”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竟然认为我的固守只是拖延了失守的时间,一开始就认为蜀地定能攻下是何等的狂妄。
此次要我独自等候多时,也是他表达不满的方式吗。若真如此,还真是有些孩子气的做法。
“早在取了汉中,蜀国失去屏障之时,你就该来了。我们收到的降书,可是已多的一辆牛车都拉不过来。”抬头看去,烛光照映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出意料他的脸上写满讽刺,“你们蜀汉内部究竟分崩离析到什么程度,你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国家全军在我,我必然得尽一份人臣本分。至于其他人如何投敌如何谄媚,又于我何干。
“……身为人臣,维必须尽一份心力报效国家至最后。”
“啧,反正不过是迟早要灭亡的国家而已。兵败如山倒,你的垂死挣扎只是一场笑话。”
……才不是迟早会灭亡的国家,迟早有一天……
“除了兵败如山倒,钟将军可曾听过另一句话?”
“哦?”
“叫做背水一战。”
钟会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蜀中屏障失去之后,主和派操作的军队必然兵败如山倒,但另一方面,以我为首的主战派因为失去了最后的退路,所以有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决心。此时他们正齐聚于剑阁之下,愿意拼死一搏。如果我只身去成都,定会被邓艾扣下甚至处决,而剑阁却是所有主战派的聚集地,就算是邓艾也不敢妄动。
这个道理,钟会不会不懂。
“你威胁我?!”衣领被对方一把揪住,我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张漂亮的脸上显现出怒意,“区区一介败军之将,你竟敢……!”我心中暗叹,果然跟传言一样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啊。
“将军误会了,姜维没有这个意思。维只是在为将军考虑而已。”
“你最好拿出一个像样的解释。”
“姜维乃是诚心降服。”我盯着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将军自淮南以来,算无遗策,司马一族的兴起也大抵是将军之功。经此一战,维有幸与将军交手数次,皆是败多胜少,足以说明维远非将军对手。”
“……”钟会沉默了一下,但我明显感觉被揪住的领口有些松动了。
我微微垂下视线。
“此次败战,维输的心服口服。”
钟会哼了一声,放开我的领子站起身来。
“这原本就是事实罢了!虽然你现在才明白,总也不算太晚。”
他这么说着,话里却已带了一丝得意之色。
他背对着我走了两步,沉默了一小会,似乎在对将要说的话有些犹豫。他抬起手,我看见他指尖缠绕上一缕鬓间的发丝捻了捻。
“……虽然比起我是远远不如,好歹也算是有两下子的人。……究竟怎么回事?”似乎下定了决心,他重新面对我,开口问道,“为什么你能料到我的计划?为什么你……还能伤到我!”
“这是根据将军以往的作战风格推测的结果。只是侥幸成功而已。”
“哦?你研究过我的战例?”除了得意,他的语调还增加了一丝欣喜。
“之前维已言过。对您的钦佩并非虚言。”
“……算你识相。姜维,至少此次,你佩服对人了。”
我心中暗叹,这人果然自大,这也会成为他的致命伤吧。
钟会步入我身后,我听见长剑抽出剑鞘的铮鸣。随着绳索崩断的声响,手腕一松之后重获自由。
“那么,说说看,你如何为我考虑。”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姜维想说的是,蜀将大多都是深受丞相和先帝器重的老将,恐怕都对献降心有顾虑。不瞒将军,想要拼死一搏之人,也是有的。”
“你以为这点残兵,我会放在眼里?”
“当然,钟将军手中十万雄兵,我等远非将军之敌。但此时……邓艾已然在成都领了头功。”钟会挑了挑眉毛,示意我说下去。“邓艾的声势已然凌驾于将军之上。他在成都向晋公送上捷报,而您却在此地应付兵变,徒耗兵力与钱粮。即便取胜,事情传入洛阳,若是晋公与朝中文武百官知晓,将军与邓艾之间,他们会觉得谁更有才能。他们会倒向谁?”
钟会目光转冷,他的手也缓缓握成一个拳头。
“维只是诚心在为将军考虑而已。信与不信,全在将军。”话虽如此,但其中利弊,聪明如他,稍微权衡一下就能明白。
“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很简单。只要将军给出一个承诺,言明善待诸将。所有人自然会诚心降服。”
钟会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忽然冷笑了出来。
“所谓善待,就是保住你们原有的官职,以及所掌控的兵权吧?”
他的声音也冷了起来,“姜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投降邓艾,而是来找我了。你们作战多年,知根知底,你知道你若前去成都必会为他所害,所以才献降于我,是也不是!?”他厉声道,“你当我就不会与他一般,将你投入大牢处死么?”
被他看出心中所想,不吃惊是不可能的。此人的果然是绝顶聪明。但是我也早已没有退路了,眼下,钟会的信任对我来说是必须的。心转如电之间,我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我低低笑了数声。似乎没料到我的反应,钟会皱了皱眉等我的后文。
“难道,钟将军不希望我来此献降吗。”
钟会怔住。
“您派来迎接我的丘将军与向从事,是您的亲信吧。”在来此的路上我就发觉了,丘建似乎有部分先斩后奏的权利,而向雄,他在清晨时分拉开此营帐的窗口帘子通风,显然很清楚主帅的生活习惯。“您特地派可信任的亲信带我前来此地,岂不就是怕我半路给人害了?毕竟想要维这条命的,魏将中比比皆是。您也希望我能来不是吗。”
“……!”
也许是为了收拢人心,也许是为了取得更多持续反抗的军民的情报,蒋斌无心之言,说钟会搞不好想结识我一下,并非毫无根据。
钟会没再说话,但我看得出他有些许不知所措。
我深深的低下头,对他道出谢意,也为了给他留住颜面。“无论如何,就冲着这份恩德,我姜伯约,绝不会对有恩于自己的人做出不义之事。”此言说的甚是诚恳,“保住蜀将的兵权,只是让众人安心的手段而已。毕竟由于魏将深恨之,蜀中老将大多无安心感。若能得到将军善待,必然绝无二心为晋公效忠。姜维也愿意受将军驱策。”
“姜维……你真的打算效忠于我?”他的语气已然出现动摇。
“吾主无能,蜀中人尽皆知。陛下……不,刘禅在位时一直对末将多方限制,处处打压。启用祸国殃民的佞臣,而置臣的努力于不顾。”
“这我听说过。”钟会点点头,随后不屑的一哼,“岂止是我,整个大魏都在说,这个姜维真不晓得给下了什么蛊,居然一辈子给一个废物拼死拼活。而且,最后人家还不是没看你一眼就投降了。”
少主被这样说,我本能的心中腾起一股怒意,但不知为何随之而生的,还有一丝淡淡的心酸。
我的面部表情却始终维持着平静。“维知道,将军与他大不相同。”我委婉的组织着句子,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将军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仍对姜维的招揽念念不忘。维并非铁石心肠,安能不感将军之恩?”尽管那是一次绝不算愉快的初遇,却也是一个有力的说明,“维绝对想象不到,为了那封书信,将军究竟是多……”“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话被粗暴的打断,我适时地闭上了嘴。钟会别过脸去,我看见他苍白的脸颊竟红了红。
我知道我已达成了目的。至少,他不会再觉得我完全是为了一己私利接近他。
“我只是……我这样做只是……看在你还有点本事的份上,觉得你就这么死了可惜罢了!”钟会的语气并不好,但已经听不出半点威胁的成分,“更何况……好歹也是跟我大魏交战多年之人,就算我不想听,你的事情也总是……往我耳朵里钻。”他的声音开始放轻,简直就像自言自语似的,“所以也由不得我啊……总也是会想,到某一天,能够跟你交手看看……”
他的意思我能够明白。其实对于年轻的将领来说,面对年长不少又经历带有传奇色彩的前辈,多少会有一些特殊的感情。那么,我只要说他想听的就可以了。
“维亦是这么觉得。初次从仲权那处得到将军的消息,我便知道对战是迟早的事。维也在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与将军交手看看。”我的语气极为诚恳,简直连自己都要相信了。不,也许并非全部都是谎言也说不定。
钟会沉默。这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出声,只有烛光的影子还在帐壁上轻轻摇曳,整个室内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气氛里。
良久他走上前,伸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明白这个意思,顺势被他扶着站起身来。
“我可以保留你们的一切职位,以及原有执掌的兵力。”他说,“既然你感我之恩……我也得做出相当的回报才可以。”他盯着我又补上一句,“我只是姑且信你。若让我发现你有半句假话,当心你的代价。”
维持着被他扶起的姿势,我垂下头,表示自己的恭顺。
钟会抬了抬下颚,露出得意笑容,“那么,好好感谢我吧。”
走出营帐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深深吐了口气,让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适才钟会又问了不少蜀军现下的状况,以及,那日在栈道上射伤他的人究竟是谁?我当然不能说是亲手所为,只推说是一员箭法高超的副将,已在战乱中身亡。
还没有一切都结束。
不,一切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