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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

  •   炎兴元年九月廿三
      诸事不宜

      起笔的时候,眼睑刺痛得厉害。
      已经无法直视记下的年号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落笔蜀汉的年号给您写信了。

      这是一个很阴霾的早上。我与董厥将军正在大剑山崖上做瞭望台的修补,士兵说成都的使者到了,但是跪在入口不肯进来,说要得到我不杀的赦免才肯通报消息。

      进入议事大帐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张翼将军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廖化将军抬头望着天井,呆若木鸡。其他的人也都在位,只是一个个丢丢了魂一样,有的双还在不住的颤抖。我见到了信使的时候,他正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知道这让大家反应异常的原因了,他朝我高高举起自少主下发于我的诏书,头却垂得极低。最为刺目的是他披着的那身麻布,所穿还是白色孝衣。

      诏书我看了一眼就掉在了地上。开什么玩笑?邓艾攻破了成都,少主已经带领百官献降?
      没有人去捡。也许使者踏入此地的同时,就已经猜到他的来意。只是没有人愿意再去确认第二遍。
      廖化将军忽然冲上去揪住使者的领子,大声问马邈呢,江油不是由他守的么,他人呢?使者哆嗦着回答马邈已降。且不是江油被攻破了迫不得已而降,而是在邓艾兵攻城之前,早一步翻过城墙向邓艾军投降。其妻李氏怒斥马邈,但阻拦无果,自杀。

      张翼将军叹息,说,将城防的任命委托于那种人,大将军并没有做错。只是,你总以为别人都跟你一般忠义么。这类东西,对某些人来说重于泰山,但当它不值一钱的也大有人在。
      我默默捡起地上的诏书。不论看几遍,所写内容都不会改变。最后那几句,是少主专程对我说的话吧。少主说,国之将亡不是你的错,只是兵力已经到了拆了东墙补西墙的窘迫地步,人心也早就散了。蜀汉气数已尽。你等速速来成都献降。且莫要……再被死人的执念束缚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将信撕成碎片。我与丞相的信念,才不是什么束缚人的死人的执念。少主怎么可以这么说?……紧紧拽住手中的金帛,却是终究只是垂下了手。丞相一直都叮嘱我说,君为臣纲,我万万不可对陛下有丝毫不敬。

      直直的面对了实事,将军们的反应也像炸开了锅。有的开始砸东西,有的大声哭喊了出来,廖化将军却只是呆呆的坐着,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连蒋斌唤他也听不见。良久,他颤抖着抓起一旁的剑向脖颈处抹去,却被蒋斌夺过,掼在一旁。

      霍弋将军显然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他大声斥骂使者竟然敢谎报军情,其罪当诛。使者只是木然的一遍遍重复亡国的消息。霍弋将军大喝一声拔出剑来,将使者身旁那块硕大的石头硬生生劈成两半。

      张翼将军脸色惨白,但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问我如何回应少主。
      是啊。少主降了。
      ……这一切都怪那个黄皓!要不是这种人祸乱朝纲,不断对少主进谗……
      张翼将军有些忧伤的望着我。
      “大将军,您真的不明白吗?区区几个佞臣,也许不足以对陛下造成影响。”
      “……”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陛下恐怕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们现下,已经被陛下舍弃……”“住口!”

      印象中我从未以这种口气跟将士们说过话。但是这次不行。张翼将军这句话决不能说出口来。
      众将都沉默了下来,呆呆的望着我。
      才不是这样的。什么气数已尽。我们这些人的力量还在不是吗。这一切都怪那帮贪生怕死的奸臣。少主只是一时糊涂才听了他们的。回头再跟他们算账,此时钟会的军队还在剑阁栈道前方,如果能击败他的话,如果魏军能退兵的话少主一定会改变主意……

      “姜将军!你去哪里?!”
      他们在喊什么已经听不太清楚了。我飞奔到训练场,将我的坐骑从马厩中拉出。现在去跟钟会决一胜负的话一定还来得及。
      将士们围了过来,我瞪向他们,用眼神告诉这些人挡我者死。众人却依旧不愿散去,只是纷纷跪倒在周围。
      “大将军,切莫冲动!”
      “请带末将一道去!”
      “属下也愿随将军死战!!”

      众人一个个都是满面风尘,铠甲破损的人亦不少。还有人眼眶里还含着强忍着没掉下来的眼泪。
      我望着周围的将士们,握着缰绳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我究竟在干什么啊。不好受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张翼将军也是,他的平静绝不是不伤心的平静,而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我忽然觉得眼眶又难受了起来,连视物都变得困难,所有人的面孔都看不清楚。周围的景物仿佛都摇晃了起来,剑阁那头吹来的风也阴冷刺人的很,一切都让人摇摇欲坠。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众人换乱的呼唤声,然后一切沉寂。

      天边的云层暗黄暗黄,大片的挤压过来。旌旗在城墙上被吹得猎猎作响。我拼命敲打着天水城的城门,上面却射下无数的乱箭。我拨马往回跑,身后冒出冲天的火光,夹杂了密集的箭雨。
      已经回不去了啊……
      我持续策马在这片荒野狂奔。疲惫感不断涌上,身后追击的敌军越发近了,可以听见他们的战马在耳边打的响鼻。
      ……啊啊。我是……叛国者。
      云层分了又合,我远远的望见前方逐渐显露出来的城池,城墙上隐约伫立着一个羽扇纶巾的身影。我仿佛又有了无限的气力,拼命向前方奔去。回不去了又如何,丞相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容身之处。
      快到城下的时候我瞪大了眼,我看清楚了,城墙上站立着的的不是丞相而是少主。少主居高临下,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
      然后他挥了挥手,城门就在我眼前缓缓合拢。
      我撞在城门上,却怎么也推不开。任凭如何敲打也没有反应。我抬头望向少主,他的眼神依旧带着淡淡的怜悯。
      背后忽然一阵开裂的痛楚,恍惚间仿佛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无数的足音纷至沓来又纷纷远去了。

      沉溺在黑暗之中,意识慢慢消失,呼吸慢慢停止。就这样下去,似乎也不坏呢……
      也许,之前我就隐隐察觉到了。或许在魏军进军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被陛下舍弃了。

      甚至他从未对我抱有过希望。是我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也无法去面对。就像那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我从来不敢扪心一字一句的问自己:我真的可以收复中原吗。

      但是我还有丞相。每次想起在您面前发过的誓,心都会痛起来。但是也只有此时,我能看到些许渺茫的希望之光。其他的时候则更像被笼罩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仿佛从您离世那一日起,姜伯约也跟着死去。

      明明不可以以这种收场去见丞相的。这次又是我的软弱。若真的就此死去,我必然会背弃您的嘱托。
      黑暗中看着自己伸开的五指,手指修长带着薄茧,是一只常年握枪的手。明明我还可以战,还可以思考,身上的伤痕也在隐隐生痛表示自己还活着。那么,在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之前,都必须努力实现我等之志。

      那么现在我当如何呢。尽管心痛得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但是这个刺激却能充分的赶走疲惫感,也能很好的提醒我我失去了什么。

      之前的失败都是因为我的软弱和能力不足。因为优柔,我不能突破邓艾的防御,因为不够冷静,我没能阻止钟会的攻势。眼下,我需要能够像操作棋子一样控制好自己的思维和感情,才能伺机找出敌人的弱点,为复兴蜀汉找到机会。

      丞相先帝他们为这块土地付出了太多。只要能夺回这个国家,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我一下子睁开眼来。

      入眼一片沉静。那是昏暗的床帐,烛火在上面投下摇晃的影子。我坐起身,碰到床架的声音惊醒了一旁案子上熟睡的守夜士兵,他低呼一声立刻飞奔到门边嚷着“大将军醒了”,不一会并不宽敞的房间就被守夜的众将挤的满满当当。

      我掀开被子,站起身来。头重脚轻,胃部像有针在扎,之前受的伤口也像得火烧一般。但疼痛的感觉却让我异常清醒。
      “大将军。您……”
      “……对不起。”
      张翼将军话未说完,我已经堵住了他的话头,并朝众人深深一揖。“是姜维过于冲动,给诸位添了麻烦。”
      众人看起来都像松了口气,纷纷说大将军不要如此说话。只有张翼将军等人,眼中的忧虑看似更深了。

      我让守夜的众人都回去歇息。只留下廖将军和张将军几个亲信。
      “……我躺了多久。”
      “你已经昏睡两天了。之前你就在关口跟魏军拼了三天两夜未合眼,大夫说,大将军劳累过度,再加上此次急怒攻心,才一时风寒入侵昏了过去。万幸,现在热度总算是退下来了。”

      “我早就说过了,这小子命硬得很,老夫还没死呢他怎么会先死?”廖化将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蒋斌疑惑得接下话茬,“廖将军,昨晚上你怎么还在姜将军塌前哭得像死了儿子似的?”
      廖将军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果然,是让所有人都担心了呢。只是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了。

      “大将军不妨好好休养吧。现在战事……现在……”
      张翼将军说着就别过头去。他的意思我懂。战败国与战胜国之间已经……不会再有战事了。
      “陛下还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尽快赶去成都……”
      “跟邓艾投降是吧?”
      “……”

      我低声笑了数声,“帮我转告使者。成都……我是不会去的。”

      周围一片沉寂。我知道,若我说要战,必然会有将士说将军若是不愿降,我等愿随将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但是此时却未到战机。

      我拿过一旁的镜子,看着镜中之人。数日下来竟然瘦的有些不成人形,那双眼睛却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静,所有的锋锐都隐藏在平静的疼痛之下。
      我已经可以很好的理清情绪了。

      我军新败,而且是亡国之败,此时触不得对方正盛的兵锋。
      少主在他们手里,我若举兵邓艾也必然向少主发难,为了保护他也不能妄动。
      我们的军力必须保住,所以成都去不得。邓艾若见了我,必然会先夺我兵权再将我监禁,这还算好的。但若不降,又会给他们动用刀兵的理由,或是拿少主命令要挟我降。

      那么,目前该做的首先是什么呢。现有的实力不能再损了,这样才能趁敌军不备出其不意的反击,并且复仇。毁灭蜀汉的人都该死。邓艾要死。钟会要死。司马昭要死。

      “大将军,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我依然有话想说。”张翼将军犹豫了一下,轻轻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将士们都对将军的事很挂心。就算真的投降了……你并不是一无所有……”

      “我们当然不是一无所有。我们还有先人的遗愿,还有丞相的嘱托和未完成的誓言。”我立刻就回答了他,“我会证明给陛下看!仁德之世不会是虚无飘渺的梦,我等之志也会贯彻到最后!有朝一日,定能击退司马昭……迎回陛下。”

      虽然拒绝前往成都有悖陛下的意思,但有朝一日,一定可以得到陛下的谅解的。

      张翼将军轻轻叹了口气。
      “那么,将军的打算是?”

      “我决定……”
      眼下我们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最合适的路,也是唯一的路。
      “——暂降钟会。”

      那么,也是该给那个人的劝降书一封回信的时候了。
      我提起笔,寥寥数语说清了内容。形式怎样都无所谓,那个人注重的从来就只是结果吧。
      计划已定,我有这个信心冷静的执行它。
      只是落款的时候,忽然想起应该改写魏国的年号了。可是却只见到细碎的墨汁溅在了书简上,那只提笔的手在颤抖,仿佛悲恸的不能自已。我深吸一口气,扔掉原来那份再次重新做了落款。这次,没有再出现任何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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