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杀（中）》Die

22、第 22 章

　　四十三
　　凌律避开似地挪了挪身子，隔开了一道浅窄而不可忽略的缝隙。
　　许久未曾唤起的被束缚感再次闯进凌律的大脑。原本觉得不甚在意的接触，此刻却传递出令凌律不悦的束缚意味。
　　“人的性格是不会只由一件事就能决定的。海晨的事对我来说是个教训，但我不觉得我会因为我和他的事情而对你有所偏差。”
　　“……但在除你之外的其他人看来，事实并不是如你所认为的那样。”龙聿反驳道，“你说你不喜欢被束缚是吗？但如果你的心是真正自由的，谁又能束缚你？而且我想不通我究竟做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可以让你用上‘束缚’这两个字？？你又怎么能就这样把没有实际说服力的‘束缚罪名’强加到我身上？这不是偏差么？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无法让人信服的说法？也许是当局者迷，但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否认，你是将你对姜海晨束缚行为的排斥转嫁到我身上了。”一连串的问句，没有给对方留下否定的余地。
　　凌律正视着毫不退缩的龙聿，并没有马上回答。龙聿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静地望进那双墨漆的眼眸。
　　“……这些，就是你跟许总得出的结论？”凌律轻轻地说了一句，并不算责讽。
　　这一次，龙聿坚定的视线却没有动摇。
　　凌律想了想，又接着答道：“……也许你说的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只要心自由，那就不会感到束缚。但这样说来，刺别人的行为本身都没有错，该反省的应该是那个有痛觉神经的人？”
　　“可是你的痛觉神经太过敏感，难道这是我的错？”龙聿针锋相对。
　　“……我承认我对‘束缚’所下的定义有些模糊，我能意识到它的存在，但我确实无法说清楚何时何地为什么我会产生这种感觉。”凌律退了一步，“也许就如你所说，我给你强行安上了罪名，你确实遭受了‘不公正对待’。但这些只是因为受到了我深层性格的影响，你不能把它这样直接归咎到海晨身上，也不能就说我是因为海晨才那样对你。”
　　听见凌律的纠正，龙聿只是抿着唇，有些不高兴地扭过头去：“但追根溯源就是这样。”
　　“……只能说是由于我自己的性格所导致，没必要牵扯到海晨身上。”
　　“……你总是这样护着他干什么？”龙聿的心情明显变得更加恶劣。
　　“……我只是说实话。”
　　在龙聿接话之前，凌律将矛头稍微移开：“你的行为让我感到束缚，我就只能想办法将它解除。至于转嫁一说……我并没有考虑过。人的性格总是受到这种因素综合影响的，你不可能抽丝剥茧就这样单纯将一条线抽出来考虑。
　　就算我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不太妥当，但我只是个普通人类，龙聿，我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毫无瑕疵。我只能说，在大体上看来，我的决定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为我做得不妥的地方道歉，但我不会因此全盘否定自己曾经的行为和选择。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想你也明白，那个决定是有多重考虑的，你也不能找到一个缺陷就拼命否定它……”
　　“可是这个缺陷对我而言比对你而言要重大得多！你根本就没办法明白你对我有多大的影响！”对于凌律的坚持，龙聿觉得越发恼火，“道歉……道歉有用吗？你不会全盘否定你自己，可是我却总是容易全盘否定我自己！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被随意抛弃？我也想去客观地找原因，但我做不到！我也是人，凌律，我没办法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能像你一样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我总是不断地怀疑自己，怀疑你，也怀疑所有的东西。我觉得或许你是很恨我的，一直很恨我，所以你才会那样对我，你的那些好也都是假的！在美国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原谅你，我也没办法去原谅你……就好像，就好像一旦我原谅你了，我就会完全失去自我了，就不再是自己了……”
　　龙聿神色黯然地沉默了片刻，才舒缓了语气再次开口：“可是最近……我开始意识到，或许我该试着体谅你，应该站在你的立场为你考虑，我应该……应该试着，去相信你。‘因为最后一刻是假的，所以全部都是假的’，这种逻辑确实有些问题……
　　我承认我其实已经基本上能够理解你的决定了，但我越是慢慢理解就越是生气。因为这些东西居然都是从其他人身上得到的，你凌律却没有给我任何解释？！
　　以前你就不喜欢说多余的话，但起码在恰当的时候你会过来点醒我。但在这件事情上，你却总是保持缄默。
　　一开始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让你感到束缚？难道其他人不会让你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他们不会被你这样对待？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究竟束缚了你什么？现在这些，你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清楚!
　　而且我也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你心里的想法？为什么不告我你在想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考虑？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不仅如此，我回国之后你也什么都没说吧？‘做好该做的，剩下的就顺其自然慢慢来’？可是说要相互交流、不断磨合的也是你吧？你有与人交流吗，你有做好你该做的吗!
　　如果你想说你的沉默是因为你不想跟我再有任何交集，那现在算什么？你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语句停不下地漫涌而出，龙聿一口气说完，便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疲倦感袭来，仿佛要将自己吞没。
　　雨水包围中的这间屋子，就像一叶方舟，在迷蒙之中飘飘荡荡，找不到方向。
　　“我没有说，但你也没有问，不是么？有些东西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觉你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你能够自己找到答案。你不是小孩子了，龙聿，我不可能还总是用老套的说教使你明白什么。而且有些事即便跟你说了，如果没有经历到某一步，你也是不会明白的。
　　我曾经确实在尽量避开和你谈话，那是因为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事情说清楚了反而更加复杂，还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干脆什么也不说省事得多。可是……”凌律的视线回想般地垂下，落在龙聿下意识攥紧薄被的手上，“我却逐渐发现，或许有些地方，我是真的……处理得不妥，以致造成了本可以避免的不良影响。这样走下去可能又会出现我不愿看到的局面，既然总有些事情是要出乎意料的，那就换个方式解决问题看看。”
　　凌律抬眼，迎着龙聿灼热的视线，颇有深意地加了一句：“而且……很多事，你不是已经都知道了吗……？”
　　龙聿深深地凝视着凌律。觉得倦了，累了，只希望能什么都不用想。
　　他的眼神晃了晃，幽幽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恨我？因为……父亲他曾经……那样对你们……”
　　凌律愣了愣，然后轻轻一笑，用沉稳的声音平静地答道：“这怎么可能。你是你，他是他。”
　　知道凌律一定会这样回答，龙聿却依旧感到安心下来。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听在耳里却觉得很感动。
　　龙聿也自嘲似地笑了笑，伸过手去小心地用手指轻触着凌律的脸。
　　“律，我也不恨你。”
　　“我知道。”
　　四十四
　　离开凌律公寓的大楼时，龙聿并没有回头。他只是透过车窗仰首看了看初晴的天空，然后踩下油门。
　　天昏地暗的台风过境，然后是全新的如常生活。不那么真实的日子，在这个久违的明朗清晨被敛进心底。
　　漫长，而短暂。
　　忽然不再想看见凌律的脸，忽然开始期待这崭新的一天。
　　或许真正的相聚，才会让人不惧怕分离。
　　原本不知道该如何向子淑解释。本能地不想在她面前提到关于凌律的事情，只是下意识般地不想让她知道。也许，是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在已经如此亲密的女人面前，或许应该更为坦诚。但是……人总有不想被探知的部分，也有自己也不愿去深究的自我。
　　“我回来了，子淑。”他只是微笑着，淡淡说道。
　　他知道善解人意的女人不会主动开口询问，他知道。所以，他也没有开口解释。
　　也许有些狡猾，但这无伤大雅。
　　心中已有汩汩的力量不断涌出，他觉得生活忽然变得焕然一新。细节上的隐瞒并不能阻止他将他所感受到的愉悦传达给她。
　　有种不可意思的感觉。仿若，什么都变得可能。可以守护好身边的人，可以将自己突然间捕捉到的幸福带给她。
　　“你回来就好。”
　　温柔的话语，温柔的眼神。没有责怪，没有追问。
　　如果生命中能够一直充满简单的信任与依靠，或许便不会这么难熬。龙聿忽然想到。
　　也许可以就这样过一生也说不定。爱，与被爱。人不能少了一样。
　　很奇怪。忽然觉得天长地久这样的事情，也许也是可能的。希望的火光忽然与扭曲的黑暗一同在前方闪烁着。
　　和子淑组成一个家庭，然后接凌律过来住在一起——人的一生或许也就只有这么多事情需要去做。
　　不过是一念，美好的一念，人生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念而迷惘困顿。
　　想到这里，换下衣服准备上班的龙聿不禁微微一笑。

　　忧郁的神情渐渐取代了卫子淑强撑出来的温柔笑颜。她远远注视着仿若心结已解的龙聿，嘴里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整整两夜一天的未眠。她一直独身坐在雨泣的窗边，不安地等待。
　　龙聿这一阵子的反常，以及那天台风即袭的夜晚他突然的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她觉得自己不该任意猜测，但又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龙聿他那天究竟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手机怎么会没有人接，然后又是长时间的关机？
　　她不愿对自己的男人有所猜疑，所以她才会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不停地拨龙聿的电话。有几次她甚至想到是不是龙聿遭人勒索或者已被绑架，几乎就要去报警。
　　可现在，龙聿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然后冲着他微笑。
　　无论如何，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仍能记得回家就好。
　　她以为他马上就会向自己说明情况，哪怕只是简单几句话。
　　可是没有。
　　或许事情涉及到了工作或其他方面，并不适合与其他人明说。她这样想着，然后勉强笑了笑。
　　她看见龙聿的表情因此完全放松下来，她知道他也在因为不合常理的缄默而不安着，她的包容与体贴会让他轻松许多。
　　她笑着，一如既往的温婉。可这无言的默契，却掩盖不了隐约的伤痛。
　　龙聿沉浸在了莫名的愉快情绪里，她觉得自己也许永远也进入不了他真正的内心世界。
　　不知道他为什么烦心，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悦——对于恋人来说，这难道不是很糟糕吗？
　　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堵在了心上，她却只能因为女人所必需的矜持与体贴放弃自己索要答案的权利。她想着龙聿或许不会再这样让自己担心了，她有她的温柔，他也有他的体贴。恋人间的相互迁就哪有谁多谁少的问题呢？
　　但是……
　　“我帮你温一点粥吧。”她走近了，轻声说道。
　　“不用了，我不饿。”男人变得总是禁不住地浅笑。
　　她默默地看着他，退到一边。
　　或许，他连自己的兀自逞强都没有察觉到吧。她黯然。
　　她不了解他，他却也不了解她。他不愿对她敞开心扉，她却对他少有保留。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又会在什么时候，一切才能回到正轨？或者，其实已经在逐渐好转了？
　　她不知道。她只是沉默地，等待。
　　等待，又是等待。
　　如果一味的等待依然换不来一个结果，或者那个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呢？
　　“龙聿……”她犹豫着轻唤出声，却几乎同时，手机铃声大作。
　　“李叔。”龙聿接通电话，完全没有注意到女人的点点心思，“抱歉，昨天有点事情……嗯，我会把握好分寸。”
　　电话那头的李运冬叹了口气，直奔正题：“他们那边好像已经做出决定了。”
　　“结果是什么？”
　　“竞购。”
　　“很好。”简短两个字透出按捺不住的欣喜。
　　“可是那块地确实值得……”李运冬忍不住再次提醒。
　　“我马上就去公司，详细情况当面再说吧。”
　　挂断电话，龙聿朝一旁的子淑说道：“我去上班了。”
　　卫子淑点了点头，静静地送他到门口。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龙聿停了停，回过头安抚似地柔声道：“我晚上会回来，你能帮我准备一份晚餐吗？”
　　“好的，早点回来，我等你。”女人颔首一笑。
　　“谢谢。”龙聿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