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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祭前尘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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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怀玉眼里, 书意是奇怪的, 但在左右众婢眼里, 怀玉才是真正奇怪的那个, 尤其在王爷留宿怀玉房中之后, 众人面色不动, 心下却私虑甚多.
而书意近几日来, 脸色更是青惨了许多, 看得众婢暗暗为其不值, 私下叹息, 真是皇帝不急, 急死太监.
书意为祭祀的事情忙忙操操, 也不与众人多话, 本是沉默少言的人, 如今是更静了.
这日晨起, 洗漱毕, 用过早饭,众婢服侍着怀玉出门祭母.
怀玉本是问过萧剡陪她一起去的, 萧剡只笑笑, “你真想让本王一起去?”
怀玉不解, 本想开口, 却直觉地没有做声, 怕是因为这听得她皱眉的“本王” 二字吧. 听上去不像平等的夫妻, 反觉被其用身份压低了一头, 对方是要她敬畏的上司一般. 其实怀玉心里, 萧剡只是她丈夫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可真实里, 事情远不如想的简便. 陆续几日, 怀玉出院闲散时, 也曾夹道看见几个锦衣丽女带着丫鬟. 彼此点头而过. 听彼此侍女拜称 “某某夫人”, 怀玉也不是笨人, 心下明白, 对方也是萧剡的妾了. 不, 当说是 “王爷” 的妾. 光是想想也心烦.
后来听萧剡说有事不便陪她去, 她略有些失望, 也没再求. 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吧? 这么多妻妾, 要他事事能照顾周到, 怕是不易了.
一面看不太起自己的小心眼, 一面夜夜与萧剡共枕时, 又觉得不舒服. 不觉得是夫妻间的房中亲昵,反觉得有点儿脏贱下做, 心中含愤暗讽, 别人是不是也这样伺候他? 是了, 不是彼此的享受、缠绵, 倒似伺候. 小妾伺候老爷, 宠姬伺候王爷.
她于他, 到底是什么人? 一面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嫁人做妾, 心里隐隐觉得做人妾, 与众多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简直是不可能想象的落后封闭的生活形态. 但到底嘴上不好说出来, 觉得自己仿佛搞差了什么, 妻妾成群本是这儿人以平常的事. 是了, 这儿, 她总觉得这不是她的地方, 与她平日所见所闻, 所想所思完全不同.
譬如说, 她不觉得自己是这种纤细身姿相貌的, 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如此温柔老式的女子, 甘做人妾, 一天不事生产, 不愁生计, 日日坐在那里弹琴赏花, 等他来取悦他, 说笑闲谈上床. 是, 上床, 这字真让她心烦, 但一个妾和一个妻妾众多的男人之间的这种事情, 还能怎么形容? 有时忍不住就要问出口了, 却又顿住, 问什么? 尤其她心里知道自己问得肯定是些不合时宜的问题.
她看着他心烦, 见不着他, 更心烦. 忍不住要想他在哪里? 哪个女人身边? 她讨厌像个妒妇一样想这种酸酸的问题, 更讨厌他为什么要将她置于此种境地. 她觉得一个男人真爱, 真尊重一个女人的时候, 就不该娶她当妾, 更不该妻妾广纳. 对于这样的男人她是瞧不起的, 不小心碰见了, 也该掉头就走的, 可她走到哪里去? 真惶然, 天下之大, 她竟无处可去. 无家无业, 只得此处寄身. 只有他与她相知, 只有他疼她, 护她, 爱她, 他是她的依托. 她如身处苍茫海, 四周漫漫全是无边的水, 湛蓝的海面宽广无垠, 以苍穹做岸, 她只得脚下这一片土地立足, 他是她的岛屿.
而他, 他可是只拿她当这众多妻妾之一? 想想她就烦怨. 可却总又会想起他抓着她的手, 对她说他不会放手; 他看着她的眼, 说他是她丈夫, 说会守在她身边; 还有那霸道却体贴的照顾, 耳鬓厮磨间让她脸红心跳的温存. 这个救过她, 而她也将身心全相托的男人呵, 他到底是爱她的吧? 她呢? 她爱他吧? 可却到底爱得惶然, 爱得不自在. 这种没有退路, 没有自我, 衣食住行全仰仗着对方, 不能站在一个平等位置上自由选择, 只能全身心投注在一个男人身上的爱, 不像是纯粹的爱, 倒象是生存的手段, 总让人不自觉地讨好对方, 依靠对方. 什么都是有保留的. 而他对她是极好的, 可那颗心, 她捉摸不明白. 她觉得不安, 觉得烦躁, 也觉得怕.
她只想简简单单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呀, 为何会这么麻烦呢?
怀玉带着连日来的烦心, 上了马车, 也不说话, 闷闷坐了.
听得车外一片人语嘈杂, 这才意识到出了王府, 到了市井街巷了.
怀玉一时好奇, 掀开帘子自窗口望去, 恍然若行梦中, 满街人穿着打扮, 街上摆设建筑, 商贩买卖的小东西, 样样新奇. 怀玉带着大开眼界的新奇笑了, 忍不住想下车去看看. 这时路上本盯着马车看的人群, 见里头有女眷掀了帘子露出脸来, 一下都热闹了. 亲王府的女眷呢! 小孩子更是追着马车两边闹, 更有大胆的伸手要来讨钱讨吃的讨东西.
街上又挤, 马跑不开, 小孩子追上来, 手都拍在马车箱上了, 倒吓了怀玉一跳, 一缩手, 帘子落了下来. 回身坐定, 这才看见对面坐着捧着各色果点茶水的四侍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怀玉心下暗恼, 知自己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 只觉浑身羁绊, 说话做事俱不自由, 心里更烦.
众婢看主母脸色不好, 也不敢作声, 都垂了头. 怀玉景又看不成, 话又没得说, 只好尴尬地垂头假寐.
车行一路, 到郊外一堆坟茔, 赶车的拴了马, 车辕上坐的伶俐小厮连忙跳下来, 摆好落脚凳, 与四婢一起服侍夫人下来.
怀玉下车吸了口新鲜空气, 极目望去, 好广阔的一片场子, 虽四处景色幽静, 山树兼秀, 也收拾得整齐, 可一凸凸坟包看去, 却如乱坟岗一般. 时有鸦雀飞过, “嘎” 叫一声, 正午的天气, 也让人觉得阴碜碜的.
四婢见此, 都是心里有事的, 有些止不住眼眶微红.
只书意白着一张脸, 将备好的祭祀物品着小厮自车后取了, 一一递给众女拿了, 自己手里挽着个篮子, 跟怀玉面前拜了, 轻声道: “小姐, 夫人坟茔在那边, 请随我来.”
怀玉点点头, 小厮在前面探路, 众女子跟在怀玉身后行来. 一路四下张望, 找寻着先人安身之土, 只见四下茫茫尽是有牌无牌的坟头, 好些不过是一个木牌子, 横七竖八地刻着个名字, 风吹雨打, 早失了字形, 哪里分得清楚. 琴玲木着一张脸, 垂了头, 一滴泪砸下来, 落土即没, 不见痕迹.
众人随着书意来到一石砌高华的坟茔前, 只见快一人高的石碑上古朴的字迹深深凿刻着 “爱妻方门柳氏之墓”, 旁边小字刻了许多行目, 字体古雅, 怀玉略看了两眼, 竟认不全, 索性不去细读.
书意点了香, 递上来, 怀玉接了, 弯身插在坟前香炉里, 学着书意拜了一拜. 一边小厮招呼打点着, 书意一碟碟菜端上来, 三婢已点了火烧起纸钱. 一个个借着机会, 哀哀哭起来, 那样哀切, 仿佛是哭自己母亲一样. 这哭得怀玉好不尴尬, 问又不好问. 风送着火烟纸烬吹在眼里, 熏得辣辣的痛, 好歹掉下几滴眼泪来, 对付了过去. 总觉得书意一双眼时不时盯着自己, 真正如处针笼.
说后悔来这一躺一是迟了, 再也显得太没良心了些. 只得一边站了, 长长叹口气, 听着几个婢女哭得肝肠寸断如丧考妣.
这一折腾就快大半时辰, 怀玉实在呆不住了, 又不好催. 只等纸钱烧完了, 众女爬起来, 书意将早折好的水芙蓉供在坟前, 又拜了好几拜, 才怏怏随怀玉走回车去.
怀玉是不知其中过节的, 其实这片地本是方家的祖坟, 山水不错, 地也宽敞. 方母是早先病死, 葬在这里了. 后来京里闹了反叛之祸, 方家抄了家, 上头斩了好些个牵连之中的人, 就着这边场子宽, 地方又便道, 就将不少个处死的罪臣要犯全都草草埋在这里了, 方家旧人将方老爷的尸骨捡了, 偷偷埋在老夫人坟边, 也不敢立碑声张. 而四婢与怀玉本都是此次新籍没的官家子, 也有不少家人亲朋牵涉在里头斩了, 好些个连埋骨之处都不晓得. 今日来这乱葬岗, 免不得感怀身世, 追念家人, 故哭至此.
上车前, 书意又嘱车夫改道宝济寺. 车夫当是夫人的主意, 自不多言, 听命而行. 而怀玉其实一点不知道. 在车上, 书意才随口提点说: “今次是老夫人四十寿辰大日子, 姑娘早许愿要去宝济寺上香还愿的.”
怀玉也不知道还得什么愿, 但这么早又不想回去, 心里也乱, 当散散心也好.
寺是大寺, 香火鼎盛, 人挤人拥, 却都是一脸麻木的表情. 走不到几步, 怀玉已经后悔了.
跪在那大佛脚下, 烟火熏得头痛. 又听书意说安排好去后边禅房见法师清谈, 商约给夫人做法事, 颂仁善, 祈冥福的细节, 也就点头应了.
怀玉起身跟着书意往后院走去, 书意倒是熟门路的, 也无人领, 自带了怀玉往后院禅房去. 走一阵子怀玉才发现其它随从都没有跟上来, 待问起来, 书意只说是还在前头佛殿里上香求祷, 祭先人.
怀玉有点疑惑, 却不曾细问, 因为总觉得书意那里听来的东西, 太费脑子了, 像一个个谜团疑难, 给你根线, 让你慢慢顺藤摸瓜, 查看蛛丝马迹, 而她实在不喜欢这种无时无刻都要费脑子的游戏, 尤其还是当自己也牵扯其中的时候.
书意引着怀玉进了一间房, 房内布置简单, 正中一张桌子, 两把椅子对面放了, 壁上悬了佛画, 画的似是菩堤树下, 佛祖参禅的典故, 那墨笔勾的和尚一丝不苟半闭眼坐着, 也不知参透了什么.
怀玉由得书意招呼了她坐下, 书意翻开桌上茶杯, 替怀玉倒上茶. 怀玉也渴了, 客气道了声谢, 端起茶杯咽了一口. 茶水是冷的, 也不知是特意备的冷茶消暑, 还是放久了, 但无论哪样, 怀玉倒都是不介意的. 很多时候, 怀玉有这种感觉, 感觉自己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矜贵考究. 她喜欢上好的东西, 却不见得不能忍受次一等的, 并且很多时候, 接受并习惯次一等的才是正常的现实. 当然这些话, 也是没说给人听的, 一是没人听, 二是她也觉得不该说.
茶饮了一半儿, 怀玉听见书意轻忙地咳嗽了一声, 也听见房门口有响动, 便连忙抬了头. 只见一青衣和尚走近来, 手上挂着一串念珠, 道了声禅. 书意已忙忙走了去, 一面说: “这下好了, 大师来了, 小姐您和大师慢谈, 书意先出去门外守着.” 也不待怀玉阻止, 已碎步快速走出门去, 甚匆忙地将门拉上了.
怀玉心里有些急, 暗怨书意做事没体统, 把她和一个和尚孤男寡女的锁在房里算什么事? 神色已有些不快了, 又有些尴尬, 却不好失了礼数, 也是出自对有信仰的宗教信徒的尊重, 怀玉连忙站起来施礼道: “大师.”
微显暗的禅房里, 和尚忽然抬了头, 用一种奇怪的百感交集的眼神看着怀玉, 忙忙赶上前两步, 伸手将半屈了身的怀玉托起, “方小姐! 是我啊!……”
怀玉吓了一跳, 连忙起身倒退了两步, 却无处可退, 叫椅子磕了后膝窝, 不防坐倒回椅子去. 身子却叫那和尚半抓半抱着, 不得坐下.
怀玉无端端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又扶又抱的, 又惊又恼, 挣手低斥道: “放手!”
“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却只见和尚急切地自怀里摸出一把匕首, 推送上眼前.
怀玉吓了一跳, 忙中一脚跺在对方脚上, 那和尚吃痛, 退了一退, 怀玉连忙挣脱, 却叫对方扣住一只手臂, 哪里挣得开?
怀玉顾不得许多, 尖声惊叫: “来人啊! 来人啊!”
和尚急急凑上来, 神色慌张, 伸手去掩怀玉的嘴. “小姐, 小姐! 这匕首是小姐当初小姐亲手给送我的啊.”一股子人气肉味儿掩上怀玉口鼻, 怀玉一阵晕腻, 死命挣扎. 却叫人锁困在胸臂里, 出不得音, 脱不得身. 慌乱中一看, 那和尚分明是个年轻有力的男子, 一点没出家人气象. 怀玉叫个陌生男子拿刀困逼在关闭的房间里, 惊吓羞愤得够了, 哪有心听他这许多话. 只忙忙挣扎脱身, 一张嘴狠狠向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掌咬下去. 那和尚吃痛, 忙松了手, 怀玉又是一脚踹向他踝骨, 听他闷哼一声, 软屈了身子的当儿, 慌慌闪身往门外冲.
手指还没推在门上, 门已经开了, 怀玉吃了一惊, 只见迎光进来一个人, 忙呼救. 却岂知来人已快速将门在身后闭了, 将身堵住门口. 怀玉半个臂膀一沉, 身后和尚已扑上来扯住了她的衣袖手腕.
怀玉惊怕欲哭, 再回头, 一呆, 却看见书意一张脸. 心里一惊, 一跳, 一沉, 手忍不住扑簌簌微抖. 带点疑惑惊忙地求证:“书…书意?”
书意脸上微带惊慌的迫切, “小姐, 别慌, 小声点, 被人听见就完了!”
怀玉心一凉, 抖着声音质问: “书意, 你什么意思?!”
书意牢牢堵在门上, 小声急切地说: “小姐! 这不是高声说话的地方! 你回头看一眼啊, 身后是你媒定的夫婿啊! 你不认得了吗?”
怀玉脑子一晕, 又惊又气又怕又怒, 狠狠甩手, “放手!”
一面伸直手臂直指着书意斥道: “你胡说什么! 我哪里对不起你, 要你这样害我? 把我骗到这里来, 把我和一个陌生男人困在一屋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忘记了许多事, 却不表示你可以拿我的当傻子耍!”
又使劲甩脱后面抓着她手的男人, “你还不放手?! 光天化日之下, 你强制良家妇女, 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那男子凄切含悲的眼神仰视着她, 抖索的唇却吐不出一句话, 只一双手, 抓得紧牢, 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又好像抓在手里的是最后的信仰. 那种期望, 那种绝望, 妓剖亲⒍ㄒ?还几旱? 怀玉气急, 只想躲开, 一时心慌、气乱, 胸脯急切地起伏着, 怒瞪着他, 眼底却有一丝含惊带怕、欲躲的迷茫.
“小姐!” 书意 “扑通” 一声跪下来, 声俱泪下.
“你真不记得啦? 你看看他啊? 他是郭元丰, 郭公子啊! 您父亲的门生. 你们的婚事是您父亲, 我舅父亲自指定的呀!”
“书意, 你…, 你胡说什么?”
书意跪在地上, 抬起头, 泪眼相对, 恨极而悲切地低吼, “我不叫书意! 怀玉, 你看看清楚啊! 我是你表姐, 苏紫柳! 咱们为的什么进王府, 你怎么能忘了呢?”
怀玉心慌, 脑子也乱了, 气苦之下, 带泪哑了嗓子喊道: “你胡说什么? 你胡说什么?!! 我是嫁了人的, 你明明知道我是嫁了萧剡的, 却设这种陷阱害我, 你什么居心?!”
急怒之下, 却不觉身后本抓着她手腕的男子惊松了手, 瞪大眼睛看着她, 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渐渐渐渐, 变得惨痛.
她没有看见, 因为她心不在他身上, 对怀玉, 他只是一个忽然冒出来的陌生人, 登徒子, 麻烦! 可书意看见了, 看在眼里, 痛在心上! 急怒而恨.
她怎么能忘? 她怎么肯忘? 她到底还是不是方怀玉? 她怎能这么残酷的伤害郭元丰? 一个视她为仙, 奉她如神的男子? 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 她怎么配? 她哪一点值得他如此倾心对待??
这么自私的一个女人!
书意, 不, 苏紫柳, 不能忍受, 无心忍受, 也没有时间去忍受理解眼前这个女子的失忆. 她不能这么自私地就忘了, 她怎么可能就全忘了?! 她知不知道她无心的忘记是拿了多少人的生命未来开玩笑? 她不接受!!!
苏紫柳惨白的一张脸, 红着一双眼, 瞪着怀玉, 低笑: “我怀了什么心? 哈~~~,我怀了什么心? 我一个死了父亲, 死了叔父, 连九族都凑不够数给人诛杀, 却甘心陪你一起籍没入宫的孤女, 赐入仇人府邸为奴, 你说我能能怀了什么心? 方怀玉, 你嫁的是你杀父仇人, 你知不知道?!!! 你问我怀什么心?”
苏紫柳摇摇晃晃站起来, 哭皱着一张脸, 摇头看着怀玉, “我怀什么心? 你都能统统忘了, 我还能怀什么心?!? 我还有什么心可怀!!”
怀玉只觉头痛如锥, 手掩上面来, 拇指中指使力掐了太阳穴, 狠狠甩一下头, “你胡说什么?!”
她冲上去, 搡开书意, 推开了门, 猛吸一口气, 转头瞪着追上来的和尚狠狠道: “别跟过来!”
却叫年轻和尚脸上哀痛的神情蜇了眼, 紧闭眼, 甩一甩头. 她告诉自己, 别信, 别信. 你凭什么相信? 她抬头, 和尚苦切的眼盯着她, 书意倔强孤弱却强撑着直挺挺的背影对着她, 她狠狠吸了口气, 胡说. 都是胡说. 不可能是真的. 当然不可能是真的! 要是他是她要嫁的人, 她又怎么会嫁萧剡? 要是他是她爱的人, 又有婚约在身, 为什么救她的不是他? 要他真是她未婚夫婿, 他大可正大光明地来看她, 跟她说明白, 干嘛和书意鬼鬼祟祟地设计困陷她? 不,不是书意, 她一开始连本名都不告诉她, 谁知道她乱编了什么名字来哄人! 老实人就不该什么都编造了来哄人. 不用信她, 不用信他! 是, 不用信.
不用信吗……
怀玉倒退了两步, 离门又远了些, 阳光下隔着一段距离看那仿佛困禁在牢笼里的一男一女, 一对骗子.
她摇头, “我不信你们.”
和尚追出来,
“别过来!” 她叫道!
书意转过身, 苍白的脸, 破碎的表情, 瘦弱微抖的身躯, 盲目地立在微暗的室中, 阳光照不到她, 影子一点点吞噬她……
“不要过来…”怀玉退一步, 茫茫地软弱地乞求, “别过来……”
和尚脚步蹒跚地慢慢走出来, 小心地走出来, 双手捧着那把短小的匕首, 远远递上来, 她退一步, 他强掩着失望和伤痛, 渴切而卑微地苦笑, 他递上匕首来. “方小姐…,”
他艰难地小心地开口, 咳嗽一声, “方小姐…. 我知道, 你一时无法接受, 但, 但这匕首是你亲手给我的. 你把贴身的匕首给我, 你说: ‘你比我更需要它. 让它在你身边替我守护你.’ 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就为了, 就为了这匕首,…” 和尚声音顿了, 竟似带哭音.
强咬了牙, 忍咽了泪, “就为了这匕首, 我什么都能受. 有这匕首, 有你在, 我就不能死.”
他双手捧着匕首, 送上来, 怀玉退一步, 再退一步, 气弱, “别,… 别过来……,别再走近一步了.”
他身如山倾, 单膝跪倒在她面前, “对不起, 我郭元丰对先师发过誓要保护你, 却没能做到! 对不起, 让你历险, 让你受伤, 却不能在你身边保护你. 对不起. 我对不起先师, 也辜负了小姐的厚望! 万死不足谢罪!”
她摇头, 不…,不……
他咬牙, 一字字坚辛地道: “但先师和亲友的大仇未报, 小姐的深恩未偿, 朝堂的君法信义人伦未正! 还有事等着我去做, 我郭元丰留着这条命, 不是怕死, 而死也得死有所值!”
怀玉腿软, 鼻酸, 她不要听, 她不想听……
他抬头, 双手将匕首递上来, 悲壮里化不开浓浓哀切地看着她: “小姐, 对不起, 我没能保护你. 如今, 你将这匕首收了吧, 我不敢求它替我做我没能做到的事. 但你收在身边, 也让我求一份心安.”
怀玉不该听的, 更不该接的, 可是, 可是, 她为什么还是接了?
怀玉接过匕首, 又快速躲退了几步, 将匕首攥在手里, 握在胸前. 是同情么? 还是为了什么? 她依旧戒备地盯着他, 她不能信他, 当然不能信. 他肯定是胡说的, 他还叫她小姐呢. 他尚且不曾称过她的名. 她根本不肯信他说的. 他们之间日常称呼都如此生疏, 又如何会有他口里说的那种以命相交的情义.
他也知道她是不信的, 他只是哀肯道:“小姐, 我不求你信, 我只求你别这么快拒绝这一切, 你知道, 我不会骗你, 也不会害你的. 为你, 就算丢了这条命我也甘心! 小姐……”
怀玉离他已有很大一段距离了, 她远远看着和尚, 远远看着书意, 全身的戒备, 满脑的混乱, 一心的涩烦. 干嘛要这样看着她? 干嘛这样对她? 他们凭什么设计她之后还能让她觉得是她的错, 是她对不起他们?
她退后一步, 转身疾走了好几步.
书意在她身后气苦地冷声说: “小姐这就出去吧, 出去跟外头的人都说了吧, 让他们来抓我. 我等着呢! 我苏紫柳在家父咽气前答应家父要保护你的, 却没有做到, 更无能报家仇, 还有何颜面苟活?! 我不连累你! 你出去说了吧, 我在这儿等着.”
怀玉钉住了脚步, 转了头, “书意, 我不是那样的人. 你设计我, 我可以不计较, 今天的事我也可以当没发生. 但这些有的没的, 你不要再乱讲, 我是不信的.”
她转头, 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想去看书意的表情, 只续道: “你要是来, 我总在外边的马车里等你一起回去. 你要是跟他走, 我回去也不会跟人说什么. 你自己看着办吧.”
怀玉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了, 她不能再听更多, 也不能再做得更好, 她更是什么也不能信的. 她是嫁了人的, 萧剡救过她, 是她睁眼来看见的第一个人, 也是至今唯一一个给过她快乐, 给过她呵护的男人. 甚至应该是今生她唯一爱过也会相守终身的男人. 他们凭什么平白冒出来要她怀疑她全部的幸福, 全部的依靠?
她转身, 急走出了小院的门, 静寂的庭径仿佛四处皆同, 她忙忙地乱走着, 却不知道身在哪里, 又往哪里去, 这才发现竟是迷了路.
心里急累慌苦, 若没有人找得到她, 是不是她就要丢在这儿了? 她谁也不认识呢, 她连自己是谁都闹不清楚,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连身边那些她以为她认识了的人, 她其实都根本不知道一点儿他们的真面目, 就是陪在她身边仿佛木头娃娃般听指令行动的侍女也来陷害她!
要是, 要是她找不着回去的路, 要是没有人找到她, 她是不是今生也见不到萧剡了? 连日来的惊疑, 疲惫, 惶恐, 害怕, 一股脑儿全涌上来. 越急越找不着来时路, 她蹲在地上, 蜷着身体, 忍不住, 无声地哭起来.
她以为她完全是孤独的, 她害怕这种无定的孤独, 她全没有看见身侧树后隐着的一双眼, 漆黑乌亮地窥视着她. 不, 她不是孤独的, 有人还对她有兴趣, 时时注意着她, 打量着她, 观测着她, 一个人对一项玩具, 一个木偶, 一只宠物的兴趣, 玩弄的兴趣. 而某种意义上讲, 她也算是孤独的, 暗里那个人, 只是以一个观众的角度来看她演戏. 她孤独地站在戏台上, 台下黑漆漆一片, 看不见众人, 她孤独地惶恐地, 演出一场又一场戏. 那人为她搭了高高的台子, 将她放上去, 自己坐在一边看她演戏, 高兴了, 也会上去陪她演一两出, 但多半的时候, 他看, 她演. 对他, 是一场戏; 而她, 戏如人生. 他不高兴看了, 没兴趣了, 可以走开, 可她, 她在高高台子上身不由己, 慌头乱窜, 她怎么办呢? 一只有自己意愿感情, 知道恐惧害怕的木偶, 站在台子上, 要是没人弄她下来, 怕是一生也要站在那里了, 她怎么办呢?
怀玉缓缓站起来, 脸上还有泪, 双手握在胸前, 手里神经致地下意识攥紧匕首. 她站起来, 瞎子一样, 脚步不停地四下乱走, 只望找出一条正确的路来.
她越走越焦急, 越走越慌, 越走越紧张, 因为她什么也没找到, 除了一条一条不知道通向哪里的路, 除了一片一片越走越眼生的景色, 她什么也没找到! 但她不能放弃, 也不敢停下来, 谁来, 谁来指她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