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夜梦冷》寂笔

6、怀玉其罪

　　那琴, 叫惊鸿, 太飘渺了, 与怀玉现在似乎拥有的整个人生、记忆一样.

　　怀玉坐在桌前, 看着那白玉古琴, 伸手细细抚弄, 渐渐发现琴身正中的一道与众不同的玉纹, 仿佛一丝银线, 又仿佛一条隐龙, 随时会活过来, 飞出琴身. 银龙, 被困的龙, 冰冻在寒潭底, 每次拨动那冰凉的琴弦, 它便隐隐震动, 欲挣欲飞, 每次都仿佛能飞出去了, 却又偏偏飞不出去. 这让每一次拨弦都似一种残忍的折磨, 对琴的, 也是对琴者的折磨.

　　怀玉不敢去弹它, 只静静地抚摸着那琴身上一抹银龙玉纹, 似在抚慰一份被镇压困锁的灵魂.

　　书意在一边剪修着新采回来的花, 一面抽出花瓶中的旧花. 旧花未谢, 只是新花更鲜艳. 王府满府的花锦飘香, 自然更不用珍惜这些失之新鲜, 渐渐枯萎, 慢慢等死的花魂. 富贵让人懂得也有能力在最美的时候享受最美的事物, 但不断的享受, 得到太多, 太容易, 也易让人失去珍惜的本能, 同时也失去了简单的喜悦.

　　书意的心不在花上, 枯萎的, 哀艳的, 新鲜的, 美丽的, 娇柔的, 对她, 都只是花, 过眼不过心. 一个心里坠满太多东西的人, 很难再容下其他.

　　房里除了她俩, 没有别人.

　　怀玉没有忽略书意第一眼见她抱琴回来的神情, 也没有忘记这个仿佛有很多秘密的女人.

　　怀玉静静地注视着书意, 闲谈般问, “好美的一张琴, 是不是?”

　　书意半跪在地上, 收拾着小几上摊着的换下来的旧花, 指头一僵.
　　“姑娘喜欢这琴?”

　　她低着头, 怀玉看不见她的表情.

　　喜欢吗? 应该是喜欢的吧, 那算是他与她的订情物吧? 不然不会选在婚夜里送她. 想起他, 怀玉微微笑了.
　　“这样的琴, 谁不喜欢呢?”

　　书意迟缓的手指, 一只只, 一只只将花枝捡在怀里.
　　“切着姑娘的名字呢, 如今叫姑娘抱着, 实实在在是怀玉了.”
　　只不过是一块拼凑起来的碎玉.

　　怀玉笑道: “不是你说, 倒没注意. 原来我名字真是 “怀抱” 的 “怀”, “玉石” 的 “玉” 这两个字呢.”
　　又问: “听说我姓方? 书意, 你可知道我父母是谁?”

　　书意捡着几乎捡不完的花枝, 一股苦涩涌上心口, 强吸了一口气, 压下去, “小姐自己都不记得了?”

　　怀玉诧异于她话语里的质问, 让她觉得自己是无心无肺之人. 她直觉地为自己辩解道: “我若记得, 怎会问你?”

　　书意苦笑一声, “小姐说得是.”
　　捡起最后一根花枝, 抹去几上花朵最后的泪水, 状似不意地淡淡道: “要是小姐有心, 奴婢愿引小姐去夫人坟上拜祭. 月末正是夫人的祭辰, 原还想小姐这样, 今年是要错过了的.”

　　说罢, 叹了口气.

　　怀玉听了有些忧郁, 更多的是尴尬, 并不觉得十分的痛心, 仿佛心里隐隐有这种觉察. 怀玉很惭愧, 连忙道: “自然是要去的, 书意, 多亏你记得提醒我.”
　　一面怀疑, 难道自己真是这么薄情的一个人? 过这么久才想起问父母, 如今知道母亲亡故了, 居然也不甚伤心.

　　幸好书意的一句话将她自这种自责和惭愧中解救了出来.
　　“书意年年都陪小姐去的, 十四年了, 小姐风雨无阻, 从没中断过, 真担心这次误过了, 小姐日后想起要自责的.”

　　怀玉吁出一口气来, 原来自己母亲死了这么久了, 难怪.
　　于是又问: “我爹呢? 那我爹呢?”

　　书意一愣, 咬牙, 快速低声道: “死了!”
　　“小姐, 王府人前, 最好不要提起老爷.”

　　怀玉愣住, 待要追问, 书意身子却已弯了下去.

　　怀玉吓一跳, 知道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 连忙住嘴, 生怕她要跪.

　　幸好, 书意只是弯腰屈膝, 福了福身子, “小姐, 没事书意先下去了.”
　　又叮嘱, “夫人祭辰在六月二十二, 离现在没几天了, 书意先去帮小姐准备准备, 不过要离府, 小姐得先问过王爷.”
　　说到 “王爷” 二字, 声音仿佛沉了沉.

　　怀玉只得道: “这自然. 谢谢你了, 书意.”

　　书意起身, 看一眼怀玉手下触着的琴身, 没有说话, 抱着一把残枝, 走出门去.
　　临近门边, 忽然转身, 望一眼琴, 又望一眼怀玉, 轻轻道: “小姐的名字, 倒似取字一言----” 然后一字字道: “匹-夫-无-罪-, 怀-玉-其-罪.”

　　怀玉皱眉, 书意的身子背着门外阳光, 看不清面孔, 线条轮廓有些茫茫然, 糊了.

　　看着书意褰帘而去的背影, 怀玉咀嚼着那句似意尤未尽的话, 心里一突, 半晌做不得声. 无来由的, 有些怕书意, 怕她那阴森森的暗示, 时而让人毛骨耸然的目光. 便是无尽的秘密, 也不想从她身上挖了. 怀玉暗下决定, 以后, 不要靠她太近.
　　怀玉缩回抚摩在琴身玉纹上的手指, 看着琴, 眼睛微睁, 眉轻锁, 神情一点儿猜疑, 一点儿恍惑.

　　怀玉, 其罪……

　　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