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落 花 有 意（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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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良辅在福临身后紧紧的跟着，短短的几步距离却在他有节奏的掌控下始终保持着适中的长度。
手中稳稳的的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用杏黄缎子蒙着什么东西，很是神秘。略略颔首的姿势，使他看上去谦卑有礼，可不为人注意的眉眼中却透着几分警觉与机灵劲儿。寒冷中，他匀速、有礼的步伐让身体充满了能量与热度，脸是涨红的，说话的声音是疲惫的。
“万岁爷，您慢着点儿！虽说正月里飘了雪会多少压住些冷气，但到底是严冬，无论它打到您身上的哪一块儿骨头，都容易积攒下毛病。好歹停一停，让奴才给您添顶帽子，披上件儿大氅儿啊！”
福临低着头自顾自往前走，有些负气的转过头瞪着吴良辅，稚气未脱的面容上覆着君王的威严。
“别像帖膏药似的，离朕远点儿，让我一个人独自呆会儿！”
吴良辅的语气更急切了，手中的托盘仍旧端的稳稳当当：
“奴才也知道您心烦，可您就是心再烦，奴才我也得张这个口来讨您的嫌。甭管是谁惹您生了气，您都犯不着和自个儿闹别扭，更犯不着拿自个儿的身子置气！”
说话间，有阵阵轻雪婉转飘落，遮住主仆间相对的视线，此刻吴良辅看不清皇帝隐约而升的怒意。为了表示忠诚与尊崇他几乎是跪在寒凉彻骨的地上，将托盘举过头顶：
“您瞧，才两句话的工夫，老天爷就变脸了。看这架势，一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还是先移驾回宫，喝杯热奶茶暖暖身子吧！”
少年天子将目光投注在匍匐在地的吴良辅，他看起来谦卑且恭谨，整个人伏在那儿，就像在叩拜神像，虔诚至极。可福临却不喜欢这种看不透真实内心的小心翼翼，与临时抱佛脚的人没有两样，所有的折服与畏惧都是暂时性的。转过身，依旧不免怨言重重。雪越来越密，如被串在一起，摇荡个不停。那些毫无重量感的，辨不清模样的小花瓣，铺天泻地的洒下来。福临看着那冰晶似的雪片落在吴良辅的身上、脸上，连融化的时间都没有，就又迎来了新一轮的突袭。他一动不动，仿若木雕，始终保持着嘴恭敬的态度。雪花也很顽皮，眼睛、鼻子、嘴，凡是有缝隙的地方，它准得飞进去，更像是一场游戏，追得你无处遁逃。少年天子居高临下，颇有些帝王的气势，可跪在那儿的人的确不怎么舒服，等级的差距，皇权的威严，都让他需承受风雪的击打。冷，不能动，痛和痒也不能动。看得久了，有一种视觉上的错误开始显现，每日里在面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侍从竟也有坚决、固执的另一面，那倔扭的劲儿似乎是行走在紫禁城的人所共有的特质，简直和朝会上与自己激烈对峙的理事三王如出一辙。
渐渐，几张丝毫没有半点相似度的面孔竟重叠、交替在福临眼前。
乾清门的门厅内，香烟缭绕，彷如薄云在朱红色的巨柱周围飞舞盘旋。被皇帝召见的几名臣子笼罩在其中，颔首静立，神情端肃而规整。其余臣子，按文武分列门前广场的东西两侧，等待圣听聆训。并不宽阔的门厅内只有巽亲王满达海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激荡：
“打从太祖爷起，为了能更好的拉拢漠南蒙古各部，尤其是科尔沁部，咱爱新觉罗家儿媳的位子，可以说是被科尔沁的姑娘给坐的结结实实。不但他自己个儿守着这条儿规矩，就是叔伯们也是恪守满蒙联姻的约定，半点儿不敢懈怠。到了先帝爷那一辈更是明显，孝端文皇后、孝庄文皇后、敏慧恭和元妃依然是全部来自科尔沁。”
他清了清嗓子，似是要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导这个话题上：
“各位别小看鄙王说的这些个废话，自古立后之事都是与政治捆在一块儿的，这些科尔沁的姑娘能在中宫立足，抛开政治利益因素的考量，足以证明，塞外也不乏才貌俱佳的女子。况且皇上与公主是表兄妹关系，姻亲一旦结成，可谓是亲上加亲，君后之间相处较之遴选进宫的女子想必会更加和睦、无嫌隙吧！”
福临端坐在龙椅上，听满达海口中所述尽是与自己相关的终身大事，不仅红潮暗生。
一位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天子，理应对爱情有着最甜蜜且浪漫的畅想。所勾勒出的美人图既有落雨梨花的清丽，亦有红枫飞舞的的娇娆、哀艳。当然了，这些都是无端的凭空臆想和诗书中字里行间的流露。在他多年的深宫生活里，早已听过太多的绮情艳事、痴男怨女，所以他并不对流于表面的你敬我我敬你的婚姻模式有着太多的渴望。偶尔，他也会在身体欲望的驱动下和某个容貌看去还算秀丽的宫女结一段短暂的露水姻缘。除却初试男女云雨的一点仓皇、紧张，完全体味不到半点两情相悦的美好、缱绻。那些文字中“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的凄绝与“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的追忆，无论那一种都是令他神伤感动的大情感。童年时，情感的缺失，让少年天子的心里，迫切渴求一份彼此紧紧相依的爱。那是一种超越了阶级、身份等世俗限定，彼此牵绊、惦念，携手走至人生终点的至情至爱。因此，当臣子将自己的婚姻作为国事在朝堂上朗声论及时，福临在意外之余，还有丝丝不适。两个人的婚姻应该是不添加其它外界因素的纯粹，哪怕是作为一个承担着巨大责任的江山统治者，要在适当的时候做出自我的牺牲，也会想要在灵魂的深处拥有一段最简单的，只属于两个人的幸福。
想到这些，俊容上不由得划过难言的忧伤，好似后半生都变得没有了期待，幸福的脚步即将止步于此。缓缓的低下头，怎么看都像个不太自在的害羞小男孩儿。
郑亲王敏感的察觉到天子的细小变化，忍不住适时打断道：
“现在只是在商谈最适合皇后位子的人选，还远未到论及大婚的地步，说到底位育宫的椅子会花落谁家，都还是未知数。”
他又对着福临坐着的方向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郑重的说道：
“当然了，最终咱们大家伙儿还要等待皇上的圣断。帝王的婚姻关乎国家，但也是皇上的家事，身为臣子的我们，不宜过多用一己之意愿来阻碍帝王的决断。今天的朝议，诸位只要就事论事，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即可，不要动不动就讲一些为了江山永固、祖宗基业的浮华之言来敷衍圣听！”老王爷不是随意说出这些听上去有些过于冷静、严肃的话，自古子女婚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何况是一国之君主。作为宗室的长辈，他希望皇上能够顾全国家与皇族的整体利益来理性的选择今后的伴侣，不过爱新觉罗的男人的自尊心又希望皇帝不受母亲的意志左右，做一名真正有决策力的大国君主。
满达海有着满洲人特有的不拘小节，仍旧好脾气的说道：
“呦，叔王，别怪我多这个嘴，我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啊！照常理来说，婚姻大事应从长计议，但卓礼克图亲王等不及要嫁女儿了，皇上亲政后才五天，人家就领着科尔沁公主进京了，这会儿怕是已经住在客府了。蒙古王爷都把女儿送到紫禁城门口了，咱们好歹得给人家一个说法啊。不然——”
他顿了顿，继续说：
“不然，太后那边儿，也没办法交代过去啊！”
乾清门霎时变成了无声的世界，人人都在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大概皇帝的震怒是逃不掉的。
出人意料的是，福临并未表示出任何不悦的神情，他泰然的端坐在龙椅之上。稍显稚嫩的面孔竟然有着超乎年龄的镇定，他没有向往日那般急于表明态度，而是拿起茶杯不疾不徐的饮了口茶，缓缓的开口：
“巽亲王的言辞如此激烈，未免有些多此一举吧，再说了，就算要交代，也是由朕和太后去交代！”
博洛不屑的瞟了瞟夸夸而谈的满达海，总认为现在不是在关外住帐篷，策马飞奔恣意欢饮的日子了。进了关内，总要有个样子，凡事也要收敛一些，尤其是在待人谈吐方面更要遵守做臣子的本分，不然准得让汉臣看笑话。乡巴佬儿就是乡巴佬儿，就算让你们两只脚全都踏进紫禁城，也甩不掉沾在身上的泥土味。
“皇上，巽亲王所言只是原因之一，布衣百姓之家搭伙儿过日子可以只考虑男女双方是不是彼此最需要的那个。但是，皇族的婚姻，尤其是帝王的婚姻，就不得不加以慎重考虑，特别是对巩固帝业有帮助的贵族士家闺秀，才是优先予以考量的人选。因此，叔王所谓的‘浮躁’之言，该说还得说。抛开科尔沁公主的出身自是不必多言，单凭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儿，博尔济吉特后人这两条儿，人家就有资格踏进六宫的长街，至于最后——”
殿中的薰香经过时间的积淀，原本浅浅的味道虽也承载了几分浓浓的厚重感。但早已被门厅外的细细的萧冷风雪融在一处。满达海毫无体味的心情，只觉得被那冷香给晕得昏昏沉沉，不分昼夜。不耐烦的催促道：
“你绕了这么半天，除了没头没脑的将科尔沁公主称赞了一番，无非就是顺便强调一下公主是太后的亲侄女儿这件事实，可你还是没说明白凭什么爱新觉罗非得和博尔济吉特结这门亲事？皇上初临帝位，但仍是情心初开的年纪，未必懂得里头的关系利害，可是你得想办法给皇上弄明了才行。”
群臣之中，有一二者已被满达海略显随意的狂妄之言给惊吓到了，下意识的还是忍不住要暗笑。
博洛也不去理会，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稳稳的讲下去：
“公主门第高贵，姿容端丽，理应是不可忽视的条件之一，但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漠南蒙古各部为我清帝国的扩展和入主中原建立了不朽的战功，尤其是科尔沁部的王贝勒曾多次派兵随从太宗攻朝征明，跟随摄政王入关攻打大顺大西农民军及南明的政权。土谢图亲王、卓礼克图亲王、达尔汗亲王，扎萨克图郡王，屡次领兵随征，功盖其它部王贝勒，四王俸禄及赏赐亦较其他诸王优厚，各部蒙古王公亦唯此四王马首是瞻。臣以为，皇帝初登大宝，在此内忧外患并存之际，正需要蒙古的万千劲骑效忠朝廷，如若利用得当，他们必定会成为您坚强的后盾，誓死效忠您的皇权与荣耀。”
博洛言辞通俗，连费心琢磨的时间都省却了，福临将他的每一个字都仔细的在心中翻滚了好几次，无论怎么分析都是利大于弊。如果注定是一场交易，自己绝对稳赚不赔，可自己的心里为什么就那么不是滋味呐？当博洛称赞公主门第高贵，容貌秀丽时，他眼前偏偏会闪现出被人娇养，言谈举止说一不二的野蛮公主；当博洛例举科尔沁部四王的卓著战功及他们在王贝勒中不容小觑的影响力时，他似乎又看到大婚后，卓里克图亲王会以帝王舅父及岳父的身份，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到时候，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多尔衮。
喃喃的反问道：
“单纯的封爵恩赏，就会让人家拼了性命，替咱们保江山，没这么便宜的事情吧！”
博洛精神振奋，双眸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身体里的话语也随之舞动，直觉告诉他，要将心中所想悉数说给皇上。
“世上当然不会有单方付出就达成的交易，任何两个民族的互助互利都要辅以一定的誓约。那么何为誓约，历史上历朝历代最通常、普遍的做法就是结成政治同盟，而任何同盟都不及姻亲关系来得稳妥。一旦缔结了婚姻，两个民族就会从单纯的盟友蜕变成有情感纽带的亲人。身为族人，抛开家族的利益不谈，哪怕是为了子女的幸福，做父母的也会拼死守护。后宫是无硝烟的战场，任谁都不能疏忽大意，能万里挑一的选进来，是命里攒来的福气，但是进宫后，运气与努力缺一不可，想必尊贵的博尔济吉特家族也不例外。如何让女儿的运气延续下来，效忠皇上，是他们最好的选择。联姻是信任、友好，同时，也是一份牵制，至于其他的理由臣已经在上疏中详尽言明了。”
福临听着博洛的凿凿之言，心下愈加不悦，一种被人逼迫去做某事的强迫感：
“是啊，你在上疏中写的明白，今儿说的更是明白。其实，你说的这么明白，无非是想让朕应下这门婚事。不容易啊，平日里遇事各怀心思的你们竟难得的动了同一个心思！”
他扬了扬手中的奏章，在被窗格剪成碎片的浅金阳光的映射下，一点点凝固了虚无的笑：
“尼堪，你也是理事三王之一，更在上疏中留下了名字，就不想像他们两人似的，也劝劝朕，结下这门亲事？”
尼堪忙低首谨言，不敢直言皇帝灼灼的目光：
“微臣惶恐——”
福临缓缓御座中站起，神情复杂的扫视着静立在乾清门广场上的群臣，最后目光停留在悬在檐下斗拱的金龙和玺彩绘上 ，声音如隔云端的遥远、不真实：
“你们个个振振有词，张口是为了爱新觉罗的荣耀，闭口则是大清万世的基业。言语有理，举止有度，哪里是惶恐的表现，分明是早已思量好的胸有成竹。”
郑亲王端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闭目不言。这是皇上所给予宗室长辈的特殊礼遇，既是对过去功劳的抚慰，更是皇权的昭示。往日，王爷都将这份殊荣化作喜悦与自得，清晰的刻在脸上。但此时，曾经引人为傲的优待像一根尖利的针在他身下，使其坐立难安。帝王的恩赐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不会无条件的给予，很多时候需要你交付的是对高高权利的绝对臣服与依赖。想到这些，老人锁了锁银眉，几缕愁绪随着含香的薄薄烟雾瞬间消逝而散。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落 花 有 意（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