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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夜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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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夜战
夜色如晦,天昏地暗。
这日自晨起时便淅淅沥沥,足下了一日的雨,入夜方才渐停,半天空却仍是层云密布,不见一丝缝隙。天地间好似静得出奇,只有风吹愈冷,大片幽灵般的影子起伏晃动,四面八方的草木都在风中沙沙响了起来。
丁、丁、丁,一下下金铁敲击,夜色中又是清脆,又是诡异,却是铜铃摇动的声音。
火光窜动,照亮了林间一片空地。上百名黑衣汉子各持火把,背向围做一个大圈,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火光映上身后之物,只见密檐八角,砖石斑驳,菩萨、力士、供养人的造像隐约可辨。檐角半已破损的铜铃随风摇晃,丁丁当当响作了一片。
这佛塔是辽时所建,年深月久,早已废弃。那些守塔的黑衣汉子却一个个双目直瞪,一动也不稍动,山风呼呼,呼吸声都尽数掩去,除却腰间刀剑偶尔反射一下火把光芒,竟比壁上的佛像还似石刻一般。这空地并不甚大,自林中至塔身不过数十步,但这般火光通明,几百双一瞬不瞬的眼睛注视之下,莫说生人,便是鸟兽飞虫,也没本事走得近那塔一步去。
山风阵阵,铃声高高低低地响个不住。忽一阵风过,吹得甚紧,四外高树的枝梢跟着哗哗连声,好一阵急摇,整座塔上的铜铃一齐乱响。声尚未落,七尺黄铜塔刹之侧暗影一动,倏然多了一个人!
这林中多的是老树乔木,地下相隔虽远,但枝桠参差,最高的枝梢伸展开去,离那塔身只余十余丈远近。只是中间并无半个落脚处,凭你轻功再好,人非飞鸟,这等距离也决不能一跃而至。是以那塔上半层浸在暗影之中,火光不及,众黑衣人也未理会。却不知方才那一刻,风起,树摇,有一人身在枝头,同时间已飞身而起。人力、风势、树枝反弹之劲同时交迸,刹那间凭虚凌空,一口气才只一沉的瞬息,足尖点落,已稳稳踏定在塔尖破瓦片上。只听身侧铜铃丁丁地摇了两摇,风中轻响,竟不曾为他衣衫带动了半分。
这人缓缓吐了口长气,俯身在翼角之后,垂目向塔下望去。远远的火光有几点映上铜铃,反射过来,在他遍身玄衣黑发上晃了一晃,正是衡山刘正风。
铃声泠泠,夜风卷着山间的水气扑上身来。刘正风单手按在那塔顶飞脊上,微运劲力一按,立觉掌下并非木质,几不可闻的簌簌几声轻响,似是土石跌落,心头瞬间便是一颤。瓦楞间青苔被雨淋得透了,手上湿漉漉地一片,也并不觉冷,却是他指尖比雨水还要凉了几分。
“此塔原来是砖石砌就,中间并无内室,只怕唯有底层中空,方能存物。只是……那魔教防得如此之紧,我……却要怎样……”
这塔中的,正是刘正风悬在心头,念兹在兹,叫他一曲箫也不得奏完的那一件大事。
原来廿余日前,中岳嵩山一派的使者突然上了衡山。
五岳结盟,同气连枝,礼节往还原是寻常。但自嵩山得了这盟主之位,发号施令,侵侵然已有唯我独尊之势。这日衡山掌门正自闭关,那使者却手持令旗,口称要事,睥睨之意见于颜色。几名大弟子都觉来者不善,对视一眼,便一齐接了出来。
客套数句,那使者眼色一冷,便道:“敝派才得了一个大消息,那魔教妖人上月寻到一件要紧物事,他教中讳莫如深,却派了重兵看守,连日加紧地运向黑木崖去。这物事无论邪门秘籍或什么阴毒药物,来日都必成大患。只是眼下情势不明,敝派盟主为防打草惊蛇,意欲请一位师兄弟暗中刺探,晓得了这起妖人的底细,才好一举歼之……”
衡山众人心中都是一震,都知对方嘴上说“请”,但这般登门,分明便是当面迫令。只听那使者又道:“……只是敝派不慎为妖人察觉,河南、山东、山西三省分舵大举来攻,战事好生吃紧。泰山派道兄也叫他们绊住,脱不得身,眼下只有……”
当时五岳之中,人才武功以嵩山居首,其次便是泰山派弟子众多,但这几句冠冕堂皇,轻飘飘便将他两派摘了个干净。而华山派高手五年前凋零殆尽,恒山又尽是女子,除他南岳,还能有谁来了?果然那使者嘴角边咧了个笑意,又道:“只有衡山门下轻功之高,冠绝五岳,这大事舍之其谁?何况事关江湖运命,抗魔卫道,我辈岂能坐视,有辱一门的侠义英名……莫师兄,你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一出,刹那间衡山座上,飞也似掠过了一阵低低倒吸冷气的声音。想不到这看也看不清,料也料不到的一局,竟是毫不客气,直接套向了他衡山未来的掌门人头上!
要知衡山现任掌门年迈多病,而首徒莫大剑法之高,无论身份武功,都当接了此位。只是莫大性子孤僻,虽是大师兄,平日却独往独来惯了,与师弟们连话也说不上几句,掌门也不由头疼。这番闭关,便是将门下交与他代掌,想要历练一番的意思。众弟子都猜测数月后师父出关,便是传位之时。江湖上许多消息灵通之人,也早想到了这层意思。偏生嵩山派迟不来,早不来,就在这几个月的关头坎上,突然说出了这一番话来!
此时进一步,是莫名之局;退一步,是毕派之耻。莫大冷冷“哼”了一声,眼皮也不曾向那使者多撩半下,只是右手搭在案上,青筋凌凌,都自瘦削的掌背下一条一条绽了出来。
那使者却丝毫不松,咧嘴又道:“若是莫师兄门中有什么妨碍,难以克当,盟主也不便勉强。直说便是,大不了在下多辛苦一趟。黑木崖便在河北,说不得,要去请恒山诸位师太——出手了!”
那“师太”二字拖得老长,嘲笑之意,真是当面甩到了人脸上来。莫大衣袖一拂,猝然立起,斜眼瞟着了那使者,道:“不必……”
只是话还不及出口,刘正风一步跨前,已然亢声说道:“……不必了,我去!”
江湖皆知,衡山门下排行武功除了莫大一人,便是这位刘公子;掌门没有他意便罢,若有意换位,只怕十之八九会落到他的身上。他既开口,那嵩山使者也再挑不出什么错处。只是与莫大师兄弟两个却在那里僵持了许久,终究还是刘正风道:“此事非为一人,乃为一派。我衡山一派,如今都要在师兄你的手上……师兄!”
莫大并不言语,抬眼向天,也不去看他,只唰地一声,将原本拦了他去路的长剑收回惯用的胡琴之底,缓缓转身便走了开去。
这时刘正风身在塔巅,势不能久停,只听得半空风过,身形一纵,无声无息地已落下了一层。他名字中有个“风”字,这轻功的速度方向,当真拿捏得与风向半分不差。那铜铃声音便也全无异样,丁零,丁零,在他身上身下依旧地响着。
这塔高有一十三层,风未止,刘正风足尖运力,已是踏上了第十层的檐角。
便在这一刻,他耳中陡然一阵静寂,那丁丁的铜铃声,突然停了!
刘正风心头剧震,刹那间左臂向身后一反,掌心一声轻鸣,已拔出了背上长剑;同时力透腰背,在半空中那既湿且滑,几乎容不得一人双足的砖檐角上滴溜溜一转,双目尚不容瞬,人已硬生生向前纵出数尺,转过了半个圈子。而就在他眼前的方才立足之处,却已站着了另一个人。
这人亦是一身黑袍,夜色中全然看他不清,亦来不及看清,只是铜铃上火光隐隐一闪,照见腰间黄色衣带的下端,正是日月教护法长老装束。那点火光还不及暗,陡听一声尖啸,塔上铜铃突地一齐大响,尖针般直刺耳鼓,一道沉重之极的掌力,已向着刘正风直劈了过来!
只一掌出,刘正风立觉中、左、右三路同一时间,已被对面巨力尽数封死,人隔数尺,气为之窒。而他顷刻前那一退,足下已是飞檐角梁的尽头,大半个身子都凌空悬在了塔外,此时退不能退,避不得避,只能深吸一口气,右掌疾抬,向上便接。
“砰”一声大响,半空中双掌相击,如裂金石,铜铃声瞬间低哑,有十几只已为掌力震裂,无声无息地跌落了下去。却听一阵人声骤然爆起,竟盖过了满空风铃震荡的声音,地下数百名黑衣汉子已同时转身,呛啷啷各拔兵刃,火把高举,几百双目光卷着火光,炯炯一齐射向塔上激战的垓心,大呼道:
“来了!来了!”
这一掌硬接硬架,无半分可取巧处,刘正风人仍立在檐角尖上,半步未动,自掌心至胸口却陡然好似无数点火烫的针尖直刺了进去,只听喀喀几声脆响,足下瓦片尽碎,那角梁叫他生生踏断了半截,石末碎屑随风急卷,已劈面打到面上来了。
然而刘正风心头剧震,却比身上这一掌来得更重。火光冲眼,高呼声声入耳,这塔上一掌,塔下众人,哪里是什么突如其来的警觉?分明是早知他今夜这一探,故布疑阵,守株而待久矣!“然则今夜之事,只我两派中数人方知,魔教如何,竟能连时间也算得分毫不差?莫非……!”
但在此时此地,哪容他再多一瞬的思考。对面那魔教长老浸在黑魆魆的夜里,便如是这塔上一尊突然举动起来的石像,尖啸陡起,第二掌全无喘息余隙,跟着便落了下来。
一刹时间,刘正风不进反退,足尖下喀啦一声响,余下那半截摇摇欲坠的砖梁倏然粉碎,半天砖石屑纷落,他一个人如鸢断线,也同时向下便坠。
他自知地利已失,人悬天际,决不能第二次接那掌力。那砖梁一断,足下一空,人瞬间便落,世间最猛烈的力道,本来便莫过于高空下坠的这一股冲劲;何况刘正风断梁时借着崩落之力,两股力道一迸,同时间身形疾纵。掌上风直逼当面,这一纵之势,却比风更快!只听风声号如鬼哭,便在他耳边身侧咫尺,然而始终隔着这咫尺之距,说什么也及他不上。两人一上一下,相距瞬间自数尺而数丈,数丈而十余。一过十丈,劈空掌力再强,也是眼睁睁地伸手不及了。
然就在这一瞬,刘正风耳边风声飞旋,自上至下的铜铃当当当响得几乎连成了一条直线,那声音却突地一颤,不知何处,发出了几下极轻的诡异响动。
这点响动轻得出奇,休说激凌凌风动金铁,便万籁俱寂中也未必听得,何况在这间不容瞬,狂飙一般的疾速下落之际?偏生刘正风雅善音律,声音的细微变化便一瞬一分,也骗不得他耳中去。这一声,却是铜铃被细微气流拨动,有什么东西夹进掌风,如半天疾雨洒了下来。
这时刻数丈一落,地面上火光愈近,点点直如地底鬼萤,在石壁造像上飞也似一晃而过。刘正风再无时间看上一看,左腕疾振,白茫茫一道夜空惊破,陡然剑光迸射!
唐人咏衡山诗云“欲见不见轻烟里”,那南岳山中终年云雾,剑法亦多缥缈云气之态。这时刘正风一剑掠出,自左手为心,刹那真如大雾弥漫,不见所踪,将他整个人都裹在了其中。只听空中气流振荡,铃声忽喑,叮叮叮无数急响,似是什么极细极轻的尖针之类迸飞的声息。然而眼前除却火星乱飞,只有一片黑沉沉夜空愈浓、愈暗、愈深不见底,自始至终,便是看不见半点暗器的金属反光。
他人在空中,闻声、出剑、反掠,一连串动作说来繁复,其实不过是短到不及眨上一眨眼的瞬息。若是灯火照耀,目能见物,这点时间或者也已足够;然此时刘正风纵然出剑再快,右胸肋下也突地微微一凉,倏然之间,这半边身体都是一阵冰冷,侵肌透骨,冷得好似坠进冰层下严冬的流水,竟一瞬间没了知觉。
“……黑血神针!”
这毒针之名闻者丧胆,当真殊非幸至。一瞬间,刘正风只来得及狠咬舌尖,左手剑势猝然逆转,喀啦啦连串激响,剑锋直没入塔身尺半有余,碎石块四下激飞,方才硬生生停住了身形,身下火光直扑刺目,距离地面已只余三层。饶是如此,人一落足,胸口那点冰凉已似活了一般,全身乱冲乱刺,所过之处,血气狂涌,一颗心怦怦怦地,几乎都要从口中生生呕出来了。
但听飒飒连声,黑影摇动,地下两名黑衣人同时纵至。左一个冷哼一声,阴森森地道:“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右一个哈哈大笑,大声道:“留下你人头,去做衡山新掌门传位的大礼吧!”齐声呼啸,四只手掌上劲风扬起,分自四个方向,一齐当头便劈。
这两句入耳,刘正风心中已然清清楚楚,血色中忽地扬起了一丝极冷峻的笑意,只道:“幸好今日来的是我……只是要我倒在这里,那也……不能!”那两人四手合击,原是料定一个人如何出剑,一剑也只能刺得一处。哪知眼前陡然一花,满壁火把投影突突乱跳,长剑反射的冷光竟如风卷水云,绵绵密密、无止无尽般扫来。明明只是一剑,然而这一剑究竟势要刺向何方,四只眼睛瞪眼看着,便是看他不出。“咦”的一声,下意识地同时一掌收回,欲守门户;手上一轻,又同时接了个空。刘正风剑式一转,虚实陡逆,一人一剑随风而起,已自那一现而逝的空门中跃了出来。
然而足尖才沾屋瓦,一口气还未立定的当儿,那两人连声怒喝,背后铜铃响作一片,如影随形又逼上身来。刹那间,三道人影倏进倏退,愈疾愈快,火光下连影子也模糊成了一片,铜铃声嗡嗡嗡震耳生疼,绕着佛塔盘旋急转,直如化作了一条有形有质的巨蛇,半分缝隙也寻不到了。
那两人愈打愈急,暗道那小子只是闪避,必是在运功压他毒伤。已然中了黑血神针,又还撑得多久?果然只听前面刘正风低低闷哼了一声,猛然剑尖支地,却也已撑不住身形,晃得一晃,登时摇摇欲坠。
右边那大嗓门之人大喜,叫声:“好呀!”飞步抢前,便待出手。左面那人眯了双眼,火光迷离下也看不甚清,却隐约觉得有些异样,也叫道:“……慢着!”但叫声出口,右一人已然纵到了刘正风身前,手臂一抬,将落还未落的这一瞬,只觉眼前冷森森白光一闪,寒气陡然扑面!
刘正风这片刻极力凝神,只听那两人身侧铜铃一齐震动,竟是同起同落,高低、快慢、轻重,半分不差,好似连成了一个四臂四腿的怪人。自己所以始终脱不出包围,便在于此。而此身已伤,人与天争,万万再多不得一刻功夫。是以故作伤势,引得了一人近身,长剑一振,刹那而起。那人素知兵刃长短之限,绝未想到相距如此之近,他那口剑俨如鬼魅,竟自匪夷所思的方位弯转了过来,再欲回掌,哪里能够!啊呀一声暴叫从中而绝,咽喉上鲜血迸射,仰面便倒。
左一人但听叫声,已知不妙。但这“不妙”二字才自脑中升起,还不及抬上一抬手,剑光激射,已到眼前。这一剑正是衡山绝式,风雷急变,奇诡难言,那人失了同伴联手,如何抵挡得住。想要退后,却忘了是在这狭窄滑溜的石檐之上,一步踏空,前心一剑同时透入,叫也不及叫一声,也已跌倒。直到这时,方听腾地一声闷响,头一人的尸体这才掉在了地下。
刘正风这两剑不过瞬息,却几乎已逼出了周身所有的力气。冷汗自鬓角不住淌落,简直已不是一滴一滴,竟是一条条细细的水流直落下去,颈项、肩头、胸口湿淋淋一片,齿间腥甜四溢,已将下唇咬出了血来。只是人亦不停,随着那跌落的尸身便涌身下跃,右手一掠,已扯下了半幅衣襟,劲力贯处,风起横扫,噗噗噗连声响出,三丈方圆内火把已应手而灭。
火光一失,暗夜四合,登时伸手难见五指。地下魔教众虽多,又如何挡得住变幻无方的衡山之剑?啊啊,啊啊数声陡起陡落,血腥气风中四溅,刘正风已是一掠而过,多得两步,便踏入林中去了。
夜风倏起,吹透衣衫,刘正风忽觉眼前一亮,地面上突然多了一条黑黝黝的影子,自他身后直铺过来。这才省起是这阵风吹开乌云,照下来的月光,眼中恍惚惚一阵迷蒙,近乎下意识地转回头,便向身后看了一眼。
果然只见云开一线,灰白的月光正在十三层石塔之后倾泻下来,将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一直照上了青年冷汗滴落,全无血色的脸庞。而塔影之上,却还有一道人影逆光而立,便立定在第十层翘起的檐角上,居高临下,远远地也正向他望了过来。
一明一暗,两道目光半空撞在一处,只听山风呼呼,铜铃声回响不住。
刘正风心上一震,突地想到:“这人为何不出手?他的武功身份,分明才是这里魔教的首脑,若要取我性命,有何为难?为什么……为什么竟不曾再出这一次手呢?”
铃声丁丁,那一线月光又掩到了层云之后。那魔教长老仍立在塔上,听着下方呼叫连连,青年的身影早已望不见了,只是一动未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