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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听琴 ...

  •   一、听琴

      “哈哈哈,恭喜,恭喜了!”
      车马辚辚,客套寒喧声此起彼落,一浪高过一浪,将大半条街面塞得水泄不通。路过的行人你推我挤,半天也挪不动步子,人头攒动之上但见张红结彩,十几串百子鞭炸得山响,烟气弥漫间现出好大一块门匾,映着朝阳,金灿灿地不住闪烁生光。
      那门内金彩绚烂,喧声震天,大厅两廊下仆役穿梭如流水也似,犹比外间还热闹了十分。只是厅中主位有些古怪,原来既非娶媳,也不是做寿,只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册子,下面垫了数层锦缎,使个镶金的檀木架子托在那里。只见纸页发黄,半已破损,封皮上“广陵散之曲”几个篆字依稀可辨。一众宾客都围拢着指指点点,摇头晃脑,口中啧啧有声道:“啊呀呀!朱翁,这、这真是——”
      那主人抚腹大笑,两眼眯做一条缝,睁也睁不开来,连声道:“正是,正是,诸位请看,想不到失传的名谱,却叫我朱某人得了。想来是祖宗见我家学问做得太好,上天的庇佑,哈哈,哈哈。”
      众宾齐声附和,有的道主人钱财身外物,好不大方;有的道地方上士林增光,与有荣焉;七张八嘴,纷纷大掉书袋不绝。那主人听得满面红光,得意非凡,索性抬手将那曲谱册子递与众人道:“如此,诸位都来学学这曲子,赶明儿再买上几张上好的琴,一起做个联琴大会,岂不更是佳话一件么!”
      头前几人抢着接来便翻,立得稍远的众人则生怕少看两眼,晚了片刻,自己这风雅学问便不免显得差了几分,当下真是争先恐后,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厅上更是哄哄然鼎沸不堪,地下踩掉的缎子新鞋,眨眼间也多出了七八只来。
      主人在一旁拈着胡须,正不知今夕何夕之际,忽听耳边有人低声道:“主人翁,可借一步说话么?”

      那主人一愣回头,却见眼前立着个陌生的青年,腰悬长剑,青衫银冠,说话虽是有礼,却自有一番说不出的气派。眨了眨眼,一时也认不出是哪家世族的子弟,便点头道:“这个……自然,这位小世兄有什么见教?”
      那青年还礼道:“不敢,在下冒昧了。只是适才见了这本曲谱,其中颇有蹊跷。主人翁虽慕古韵,却须防世上有心之人,只怕……”
      那主人又是一愣,咂了咂嘴,好容易才听出这文绉绉的一篇儿,其实说的不过“此曲是假”的意思,登时脸色便垮了下来。嘴角一撇,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截断了那青年道:“蹊甚么跷?我家学渊源先不来提,今日府中许多的饱学之士,便新科举子也有好几位,如何会看不出这个……蹊跷?哼哼,其中道理,你倒说来听听。”
      最后这句话说来大是不屑,那青年却不动气,仍是按低了声音缓缓地道:“在下非敢妄言。那广陵散之曲以臣凌君,原曲虽失,想来也必以正声起,以乱声合……”
      这时大厅中人声嘈杂,对面说话,提高了嗓子也未必听真。偏这青年话声极低,却如石底涌泉,暗夜滴雨,一字一句送入耳来,听得清清楚楚道:“……这本谱子所记,却以变商入正宫,以角犯羽,起承转合无一不乱……这等曲法,决非古音,当今琴中亦无可奏……”
      便在“琴中无可奏”几个字尚未落音的一瞬,突听人群中“嗤”地一下,传来了一声极低的冷笑。

      那主人这番话听得云里雾里,七窍都通了六窍半,忽见那青年蓦地双眉一蹙,住口不言,也不知是出了何事。但满肚皮没好气,乐得不理,甩袖便踱了开去,那边众宾一迭声恭维上来,早又是眉开眼笑,把方才言语都丢到脑后去了。
      觥筹笑语响作一片之中,只有那青年心底大震。他方才说话时不愿拂人颜面,乃是用上了上乘内功中“传音入密”之法,除他两人而外,便近在咫尺也绝难听得。这声冷笑一发,发笑之人的武功不问可知。只是四下热闹得不堪,纵那青年闻声回头已来得够快,纷扰之中,又如何分得出那一个人来了?
      直到那青年转身疾步而去,一路出城,行了十余里地,四外自喧嚷而寥落,寥落而悄然,仍是只闻风声虫鸣,自己衣袍下摆拂过草叶,瑟瑟地响着。任他凝神倾听,却始终也不曾听到第二个人的声息。
      这带地方已入河北省境,北地秋分一过,入夜甚早。暮色山间的影子重重迭迭,潮水般一层层浮来,将那青年的身影也淹没在了其中。又片刻,初升的青白月光自林木那端射来,将一点点细碎的光影落在他肩上,发上,眉间,随风摇曳,跳动不休。
      只听“铮铮”两响,山风吹送,响得清越异常,正是七弦琴上弦动之声。

      本来古琴声音幽细,怎知今夜甫发,只听铿然一声响彻空山,跟着弦上一紧,滚滚拂拂,竟如江河水浪弥天漫地一泻而下。但听半空悲鸣,扑楞楞无数夜鸟惊飞,这深山冷月,却似陡然间变做了奔腾澎湃,漩涡激荡的大江之中。曲过两叠,君弦一调,忽地高了一个调子,,愈紧,愈急,愈促。然极急极促之中,却又分毫不乱,每一个音仍是滚珠落雨一般,倏然水银迸溅,洒落满地,直是天地风雨,都已落尽在这小小的荒野山上了。
      那青年思虑重重中陡然听得,指尖一震,先已搭住了腰间剑柄。然而愈听,愈惊,整个人竟全然不由了自主,足下一步步地,便顺着那琴声踏了过去。风过掌心,隐隐生凉,握剑的手不知何时,早已松了开来。
      拍地一声轻响,琴声忽止,那青年猛然回神,只见数丈外林木稀疏,搭着间半旧的茅草亭子,想是山民往来歇脚的所在。亭中坐着一人,膝头横着一具短琴,十指虚虚按在弦上,却并不去拂,只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嘴角边忽地一笑,道:“当今琴中无人可奏么?只怕,未必!”

      这人散发布衣,一抹黑髭,看去似个山林隐者模样,然这一抬头,月光下双目亮得异乎寻常,言辞出口,更是咄咄逼人已极。只一句话,那青年已知眼前便是那厅中冷笑之人,而他方才一曲并非无意,声声切切,弹的竟然便是那本谱中所记的曲调。显是听到了自己的那席话,当面挑衅。目光若是实物,只怕两把冷森森的利刃锋芒,都已刺到他脸上来了。
      那青年迎着这两道目光,却只是双眸微垂,沉吟了一刻,依然那般缓缓地道:“先生,你差了。”
      那人双眉一挑,嗤道:“差在何处?”
      那青年道:“先生之琴,当世希声,只是方才一曲虽妙,却并非是在下所论的那一曲。以此相责,恕在下……未敢承当。”
      那人眼光一闪,声音也随之冷了几分,森然笑道:“你说那曲谱变商入正宫,以角犯羽,起承转合皆乱,是以无法可奏。这般的变化缓急,我方才已一一奏出,却不知有甚么地方,谈得上一个‘非’字?”
      那青年道:“先生将大段乱声变调入韵,果然高妙。但这妙的,并不是那曲中所写,却是先生你……你……”语声一顿,竟说不下去了。
      他原想说“是你似是而非,故作眩人耳目之伎”,却觉这话若出口,实在太也无礼;但若不说,那人却又势不能便罢。略一犹豫,忽地长眉一轩,正色道:“先生你那曲调,却是这般。”
      一句声落,那青年探手腰间,解下一支洞箫,递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箫声一起,那人脸色便是一变,冷笑尽失,双目仍直盯着那青年,眼底光芒却渐渐自冷而惊,而疑,而动,而喜!但听箫声千回百转,忽高忽低,忽沉忽扬,吹奏的却正是方才琴中,他亲手所弹的那一支曲子。
      这一曲果然并非旧谱,而是这人的自度。他方才信手拂来,便如是大诗人意兴偶发,高吟一首;这时对面那箫声,却恰如有人踏歌而来,依韵相和,而两相辉映之处,真个金陵凤凰台,汉阳黄鹤楼。只是箫韵清幽,不似琴曲那般愤然如沸,若说一个是蛟龙游于白水,一个便是鸾凤鸣于青云。那人一生自负琴艺,却是这一夜方才听到了自己之曲,却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变数!
      那人双手初时还随着节拍,轻轻敲击相和,待得变调陡转,箫声一个拔高,抛入天际,林间风声回荡,那人已再忍耐不住,七弦一拂,和着曲韵一齐拨动了起来。
      琴箫相和,妙音之至,大光明境漫天花雨齐落。要知琴箫所以为君子艺,乃是存乎一心,轻重缓急悲喜忧怒各有其异,境界之高下,因而判如云泥。然这两人此时奏来,却是丝丝入扣,转折处随意所之,行云流水,全无窒碍,便一个人生出三头六臂同时齐奏,只怕也未有这般合拍。若叫第三人在场听得,定要以为是多年熟极之作,哪里想得到不过荒山初见,连姓字都还不知的两个人身上?仙矣乎,人矣乎,千年之下,秦弄玉一曲跨凤,九霄乘龙的故事,怕也不过便是此时之景。
      夜风愈冷,枝叶乱影一掠而过,那青年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来,心头一颤,箫中突地冒出了两下杂音,浑身只一震,竟不由得一刹那呆在了那里。
      他这一停,那人猝不及防,指下但听“铿”一声激响,琴上君弦竟而断绝。那人瞬间也不禁一呆,望了琴弦半晌,缓缓抬头,眼中却又浮起了初时那刀锋般的冷芒,忽然沉声道:
      “……你是谁?”

      那青年心事正重,只是幼承庭训,平日间有礼惯了,突听这一问,还是应道:“在下姓刘,草字……”
      但才说了这六字,心思倏地一沉,下面的言语咽在唇边,便是不好吐得出来。只短短一顿,那人忽地嘴角扬起,似笑非笑地道:“尊驾南方口音,佩剑薄细,行路之时尘沙不起,必是南岳衡山门下无疑。我听闻衡山弟子多好音律,只是武人附庸风雅,却不曾听过有这般的见识。想来尊驾出身,必在世家,莫不成……便是衡阳城刘府君的长公子么?”
      这话说来客气,语调却是轻飘飘地,尾音挑高,尽是嘲讽之意。那青年猛地全身一震,冷月光正落得他一头一身,照见两道墨黑长眉,都已不知不觉蹙在了一处。
      那人的眼光始终笔直地盯在他面上,这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嘴角似笑非笑的痕迹愈发挑高了几分,手指在琴弦上一拨,缓缓地又道:“刘公子世家高弟,衡山二代出类拔萃的人物,不愿与我山林野人通名,也不必勉强。只是我今夜之琴,听的是天地,是风月,却不是甚么江湖,甚么名门!你既然心有滞碍,便当不起这一曲了——请吧!”
      一声冷叱,那人推琴而起,鬓发飘拂,神气狂是狂到了极处,无礼也无礼到了极处。凭谁听到,纵不勃然大怒,反唇相讥,也必要愤愤然拂袖而去了。岂知那青年只一震,便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直待他说完了,这才躬身一揖,道:“先生说的是,刘正风……失礼了。”

      那人说话之时,早已猜过了他十七八种反应,却也想不到这一句,瞬间倒是愣了一愣。却见刘正风神色肃然,半分不似敷衍,眉梢一挑,却又笑了起来道:“刘公子好修养,无怪都道,你下任掌门之选大是可期。只是如何恁地没机心,一个来路不明之人的言语,你也照单全收,便不怕……我另有居心,不可告人么?”
      刘正风淡淡一笑,道:“另有居心?却不知,方才与我那一曲之时,先生之心,却在何处?”
      那人一愣,叫他一句话生生窒住,竟答不出。刘正风却如不闻不见,双目直视着了那人眼光,又道:“我听先生之琴,天地风月尽已如许,何来不可告,又何须不可告?先生教训,道我心有滞碍,果然不差。但若此心之上,还生得出机心猜疑,那才真是当不起今夜此曲。刘正风虽不敢比古之子期,有琴若此,却也……不敢相负!”
      那人不防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一次当真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好一阵,突地一仰头,放声大笑起来,琴上六弦跟着一起震荡,龙吟声中,但听那人笑道:“好,好!好一个不敢相负!”

      风过处,吹得两个人衣衫发丝飘拂不住。那人笑声一收,望着了刘正风,方道:“我今日虽然寻不到那广陵散,却作出了如此一曲,识得了如此一人,当真……不枉!”
      却听对面青年道:“听先生说话,有不足之意,可是……可是为我适才有失,终究……还未能尽得这一曲的妙处么?”
      那人双眉一挑,犹未答话,眼光已骤然亮了起来。这眼光映在了刘正风眼中,以他性子,原不似这人一般恣意妄为,便直吐起胸臆来;但这时心头热血上涌,却也再难抑制得住,冲口道:“如此,只要先生不弃,七日内刘正风了却了身上之事,必来此地,再奏这一曲。但不知……先生,可愿等我?”
      那人眼底光芒,直是亮得触目惊心,停也不停,峭声道:“我,必然相候!”
      啪地一声,两个人同时抬起手来,对掌一击,已紧紧握在了一处。那人指尖按弦的茧子刺在刘正风手上,隐隐生疼,手心炙热,烫得几乎灼人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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