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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来 ...

  •   这个病人是凌晨两点多,护士长把我叫起来吃宵夜的时候送来的。我只记得这么一个模糊的时间了,所以走出急诊的两层小楼出门抽烟时,看到天已大亮,北风嗖嗖地往衣服里灌,才反应过来,宵夜可以当早饭了。
      又一宿,换衣服,回家!
      转身进门之前,看到一辆红色富康开进医院。有日子没见到过这么老的车,居然还没报废,还有人在开。
      一大早樱花路又堵城一锅浆糊。和几个下夜班的护士把宵夜热了吃了,已经快九点了,现在走应该不堵车了吧。
      穿上厚厚的冬衣,这种季节总让人心情郁郁,穿多厚也抵御不了内心的寒冷。
      武和平去外科做副主任了,我升了主治之后,急诊科的老人除了袁主任,就只剩我和许妍。虽然现在的团队很年轻磨合得也很好,但总觉的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呢?合上柜子,我问自己。几个调任过来的主治医师水平也不低,只是缺少了一些独当一面的魄力,不是太胆小懦弱就是只懂得钻研业务。好像提起急诊,除了主任就没有一个可以撑场子的人了。
      我资历尚浅,还需历练。可这样一个环境,除了主任,好像也没有谁能教我的人了。
      如果他还在就好了。
      我看向那个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的柜子。如果他还在,肯定会不一样吧!

      给院长挂了电话,昨晚他也职夜班,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他说还有事情处理,我便先走了。
      我记得他在的时候也是冬天,一到晚上总有摔伤的病人来。他跟武和平那阵老往骨科跑,把我一个人留在科里处理各种乱七八糟的病人,还要我帮他们订餐。
      那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黎老师是吃盖饭还是吃面?
      所以当我隔天上班,发现那个尘封很久的柜子终于打开了,我没有惊奇,想的全是要去里面找饭盒。
      “高丁,傻站着干嘛呢?”护士长提着煎饼进来。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指指那边打开的柜子。
      “哦你还不知道,黎晓黎大夫回来了,昨天上的班,前天……前天你下夜班就过来了。”
      还没回过神儿来,已经听到外头有小护士在打招呼“黎大夫早!”,而他那声回应“早”也近在咫尺了。
      转过身去,他看到了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
      “高丁,好久不见。”
      等他穿上白大褂,挂上听诊器准备出去接诊,我还站在那儿,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张张嘴,发出两个音节:“黎晓。”
      他看着我眼睛,神色平静,仿佛不辞而别什么的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是说出的话让我回到了现实。
      “是我,我回来了。”

      这一上午我都迷迷糊糊的,都快一点了才腾出功夫吃饭,三明治咬了一口反应过来该约他一起吃的。同在一个科里,一上午没空说上两句话,急诊真不是人干的。
      等六点多我送走病人奔回办公室想跟他一起下班的时候,他又已经走了。
      “黎大夫刚回来,这两天就是看看病例,已经回去了。”
      回了家我把气都撒给了高院长,质问他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黎晓回来的事。
      老高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报纸,无奈地看着我:“我也是那天早上才见到他的,再说你上完夜班回家倒头就睡,我怎么跟你说?”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那什么话来回他。只好合计着明天中午能一起吃个饭,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总之我有好多话想问他。
      他瘦了不少,白大褂还是以前的,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眉宇间的皱纹深了一些,我记得他以前就爱皱眉。
      “我爸说你去欧洲进修了,业务真的提高了不少。”
      他没有很快回答我,只是放下手里的杯子笑笑:“还好吧,你也比以前靠谱多了,都升主治了,看来没少用功啊。”
      一下子被他小瞧了,我就停不下来了,开始讲这几年的事情。他时不时附和一下,而我已经忘了有好多事想要问他。

      回来两个月,科里院里他都打出了名声。之前和武和平的心扩张手术已经让他名声在外,这次进修归来,几次紧急情况的处理又让很多人对他刮目相看。只是他自己依然低调的待人接物,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早上来上班,护士台的姑娘们叽叽喳喳,见我来了就扑上来。
      “黎大夫什么来头啊?业务也太好了吧!”
      “今年才32岁,哎呦,男人的黄金年龄!”
      “你跟他好熟的样子,是咱科以前的老人吗?”
      “结婚了没有啊?有女朋友吗?”
      我什么时候成妇女之友了,真是哭笑不得。想起昨晚,老高说袁主任有意提黎晓做副主任,也怪不得这些姑娘们这么躁动。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不现实的人,年轻有为,低调内敛,彬彬有礼,我是女人,我也心动。
      进门的时候,他正好在换衣服,里面穿着高领黑衬衣,与白大褂对比,格外扎眼。
      “早!”他主动打招呼。
      我只是看着他不说话,有几千几万个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见我不讲话他也有点尴尬 ,撂下一句“我中午约了武和平吃饭”就离开了办公室。

      中午我也去了食堂,坐在不远处看他和武和平吃饭聊天,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武和平神色凝重,我看不到黎晓的表情。
      他们一定再说我想知道的事,可他为什么跟武和平说不跟我说呢?我已经升了主治医,足可以独当一面了,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呢?
      我在食堂门口等他俩出来,黎晓见到我有些尴尬,武和平迎上来。
      “高公子也吃食堂啊!”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即便我知道他是开玩笑。
      “你下午下了手术,到停车场等我。”
      我又看了一眼黎晓,走了。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如果他自己不愿意跟你说,我就更不能跟你说什么了。”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为这事约武和平了,他依然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们又喝多了,他舌头都大了,可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我用手撑着头,强迫自己清醒。
      “他老躲着我,还没问呢就岔开话题。都是一个科室出来的,干嘛要区别对待啊,有没有把我当自己人。”想想这些日子他的以礼相待就委屈。
      “你丫怎么跟个怨妇似得,”武和平突然转了话锋,“这样,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别给他机会打岔,兴许你问了他就说了呢。”
      “‘哎黎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跟哥们打就走了啊?’就这样问啊?”
      他突然不笑了,直直地看着前方,“幸好你没问,他也不会说的。我都后悔,当初怎么不拦着他,就这么让他去了呢?”
      我实在醉的撑不住了,只能在心里质问武和平,那你当初干嘛不拦着他,为什么要让他离开这么久,变得这么陌生。
      我们喝到早上,武和平把我送回科里,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一会儿。早上老高上班过来又把我骂了一顿,见我醉成这个样子以为我又要叛逆。
      闭上眼睛,我头痛欲裂。不会了,我不会再使性子叛逆了,因为这会即便是黎晓本人回来了,也没人能像他当年一样拉我一把了。

      睡醒之后,才不到八点,自己就醒了,外头早就开始吵闹。我这样臭烘烘的也不清醒,就拿了毛巾去澡堂。半路遇上许妍,说我这德行跟僵尸似得,赶紧捂着鼻子跑开。
      我是有多狼狈?
      这么早澡堂居然有人。那人在最里面洗,听到我进来好像警惕了一下,没有转过身来。于是我随口打招呼,“这么早啊。”
      他依然没有转过身来,我也不说话了。可能等我洗完,他依然保持那个站姿。出于职业习惯,我走过去查看。
      “别过来!”
      这一声给我惊着了:“黎晓吗?”
      他依旧不回答,我便不再像那么多了,快步上前。
      “黎晓,是你吗?”
      他应该没有想到我会过去的那么快,根本来不及躲闪,也没想到我会扳他的肩。只是接下来的场景让我头脑一片空白。
      比起惊恐的脸,还是脖子上又深又长的伤疤更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然后是扳过的肩上那个孔状的伤疤,扫了一眼腹部也是开过刀的样子。深红色的三个伤疤,虽然他很快又转过身去,我却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这都是……怎么弄的?”
      他依旧无视了我,快步离开澡堂,我站在那里很久都回不过神来,脑子了全是那三个伤疤在他身体上狰狞攀附的样子。

      来不及擦干头发,我冲到五楼外科找武和平。
      “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你不说我不让你走!”我抓着他的衣服不放。走廊里经过的医生和家属都侧目,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今天必须问出个所以然。
      “哎呦我的少爷,你又抽什么风?昨天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不行,你别想糊弄我,他跟你说的你要一字不落的告诉我!”
      他只好把我带进一旁的配药室,我情绪渐渐平复。
      “我刚刚在澡堂看见黎晓了。”
      “这么早?你俩干嘛去了?”
      想想刚刚的场景,简直后怕,尤其肩膀上那个孔状的伤疤,我都不敢细想。
      “他的脖子上,有一个至少十公分的伤疤”,我用手比划着,“肩上有个孔庄的伤疤,腹部上也开过刀。”我强迫自己言简意赅,就像写病历一样客观地说出来。
      听我说完,武和平脸色都变了,显然也不知道这些,陷入了沉思。
      “你别想了,你快告诉我他跟你都说什么了。脖子上那个,分明是朝着动脉去的,肩上那个,那就是……”
      “我当时真该拦着他,不该让他去的。”武和平很少说出这样内涵丰富的话,语气中的后悔,让我不知道该回复他什么,也提不出什么问题。
      其实,黎晓没告诉他什么,只是说跟着一个国际医疗组织在伊拉克救援,具体的事情都没说,就聊了聊业务。
      武和平看看表:“我一会儿还有一个手术。”他看我表情凝重,拍拍我的肩,“别想太多了,也别再去问他了,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事儿吧,给他留点空间吧。”

      回科里才知道,早上来了个大出血的病人,处理的时候滋了黎晓一身血,他才会在一大早出现在澡堂,我俩才会有那样不可思议的偶遇。
      我听了武和平的话,没再问他什么,可他对我也不再是躲着那么简单了。以前业务上他还会知道一下我什么的,现在基本就没有接触了,有些事儿还要让许妍帮着传话,弄得她也摸不清楚怎么回事儿。
      “你俩怎么了?以前不是挺好的吗?”她边揪棉球边问,“而且我觉得你最近变得深沉了。”
      “有吗?”我连眼皮都懒得抬,“是岁数大了不爱说话了吧。”
      她笑我装成熟:“高丁,你说你为什么一直干急诊呢?那么多人都走了,高公子居然坚持下来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习惯了吧!”我转移话题,“那你为什么也一直没走啊?”
      她抬头看我,那炽热的眼神让人无法直视。
      我记得我也用这种眼神看过别人。特别早那会儿,我叛逆,不肯到急诊科好好上班,却泡上了急诊的护士,就是许妍。有天一起去逛街,出了意外手臂受了外伤,黎晓为我处理伤口。老高当时把我安排给他做实习生,可我一天班都没上过,他说他一直在等我。老高过来把我带走的时候,我也是这么看他的。
      躲避了许妍的目光,我偏头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子,看到黎晓在大厅忙碌着,我想我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离开急诊了。

      全员大轮转,我到外科坐门诊。老高早上问我要不要去外科,我没给他确切答复。
      “您怎么才来复查的?”病历本上武和平鬼画符一样的字让我头大。
      老头上牙没了,唠唠叨叨说完复查的原因,我跟洗了一回脸似得。
      “跟您说一声,您需要再照一回片子,然后还得化验。之前是良性的,但时间太长了,需要再确认一下。”
      化验单还没打印出来,一个人突然闯入,把我和老头吓了一跳。
      这是上次澡堂偶遇以来,我第一次和他对视。
      “能帮我……看个病人吗?”

      回到急诊小楼,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病人,原来是个一岁多又哭又闹的孩子。
      我俩一过来,孩子妈妈抱着哭闹的孩子扑过来:“大夫,你可回来了。”黎晓特明显地躲到我身后,我只好一把接过孩子。
      “哪儿不舒服啊?”
      “我也搞不清楚。白天是他奶奶看着,我下班回家就一直哭,奶也给喝了,也不发烧……”
      我发现,一碰孩子的左胳膊,就跟碰了提高音量键一样哭声更高更大。我抱着他,他举着胳膊找妈妈的时候,左胳膊也抬不起来。
      一摸,真相大白,脱臼了。孩子说不出来,就只能哭了。
      一边逗他分散注意力,一边在瞬间把环安回去。妈妈抱着孩子出急诊室的时候,还不忘瞪一眼躲在角落的黎晓。
      “真没用,还主任医师呢!”
      诊室一下子就剩我俩,真有点不习惯。
      “脱臼你都没看出来?”我倒像他师傅了。他没有回答,只说了声谢谢。
      那天有个连环车祸,除了他,其他急诊大夫都上手术台了,他只好求助于在门诊的我。后来我也观察过,所有儿科病例他都躲,无一例外。
      我跟武和平说了这情况,我俩盘算着要不要再问问他,不可思议的事情又来了。

      杂七杂八忙了一下午,十点钟才坐下吃上饭。
      “快来快来,烧鹅饭都凉了!”许妍把筷子递给我。烧鹅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护士长把我喊走了。
      父亲做生意失败,负债累累,妻子离家出走,父子二人自杀,一瓶敌敌畏一人一半。
      “小孩儿多大了?”我问护士长。“好像还没上学呢!”我庆幸黎晓去外科帮忙了不在科里 。
      我跟许妍俩人忙得焦头烂额,护士长看不下去了,“我去给你叫人。”就差嘱咐她一句别叫黎晓来,她就把黎晓给我叫来了。
      他没想到病人是个孩子,护士长没说。每次有小孩我都替他接,即便不沟通,我们也有了这样的默契。
      “哎呦,没有引流管了,我去拿!”许妍把刚抽好的一管生理盐水塞到黎晓手里,“先帮我拿一下啊。”
      我离得这么远都感到了他后退了一下,谁知许妍还没冲出去,黎晓拿着针管直接就倒地上了。
      “天哪,这是怎么了!”
      小孩现在休克了,还没洗胃,医生先昏过去了,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叫护士长把他抬走!快拿引流管来!”

      小孩没有真正喝下去多少敌敌畏,洗了胃就差不多了。处理完之后我出去买饭,给黎晓买了粥。我等不了跟武和平一起了,今晚就要问他。
      回办公室也没看到他,找了一圈发现他在留观室,正坐在小孩的床边。
      叹了口气,我走过去。
      他想摸摸小孩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直到有水滴滴到床单上洇出痕迹,我才叫他。
      “黎晓。”他赶紧擦擦眼泪,起身想走。
      我一把将他搂到身前,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远比我想象的要容易,我很早就像这么做了,尤其回想起澡堂里他惨白消瘦的身体上深红的伤疤,我就后悔当时怎么没抱住他。
      他挣扎了一会,他怕动静太大所以没能挣脱我。他真的很瘦,好好的人怎么成了这样?身体微微地颤抖,不知道在压抑着什么。
      我收紧双臂,头埋进他的肩窝,想到他脖子上的伤疤,不禁更加心疼。
      细微的喘息在空气中弥漫,他在无声地哭泣。
      我不敢看,因为我不知道我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这手机响的太是时候了,就在我想要抛弃理智的时候。
      黎晓接电话的时候声音还有点哑,电话那头多问了几句,直到他说:“我会的,晚安。”
      挂掉电话,他看向我这边,没有对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别跟过来。”
      临近十二点,医院的小花园里只能远方车流的声音,寒气钻进衣服里,他手里的烟一明一暗的。
      我都不知道他是抽烟的,他竟然会抽烟!
      “进去吧!外头冷。”不让我跟着我也跟过来了,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不跟着。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这一问让我很火大,刚刚的歉意瞬间就没了。“我、我不想干什么!我就不明白,你跟武和平说,为什么就不跟我聊聊呢?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你也说了我成熟了上进了,那怎么就不能跟我说说呢?你当初不辞而别,一点预兆都没有,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越说越激动,感觉眉心有点酸,我真像个怨妇。
      “你好像……从来没把我当过自己人……”
      “我有过一个孩子。”我以为我听错了,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亲手杀了他。”他让我第二次大脑空白。
      他转过身,黑暗中满脸泪水:“你就想听这些是吗?”

      那天的两句话我咽进肚子里,对武和平都没说。这小子最近也忙的要死,苦恋终于修成正果,要和那个芭蕾舞演员结婚了。
      婚礼那天急诊科的人不上班的都去了,还有过去那几个老人。黎晓到得晚,见面点了个头,就各自入席了。
      新娘很漂亮,气质特好,武和平在一边傻呵呵地笑着,跟个二百五似的,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便宜这小子了?
      “哎黎大夫,我听说新娘以前是你女朋友?”什么!?许妍藏着这么大的猛料怎么不早告诉我?黎晓的女朋友?
      他有些尴尬,直摆手:“只是朋友。”
      “我记得以前她来过科里嘛,给你送东西。”
      我靠!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敬酒的时候,这事又不可避免的说起来,田泽——新娘的名字——好像不知道黎晓回来了,见到他情绪有些激动。
      “黎晓……你、你上哪儿了?让我担心了好久。”女人的泪腺真不是盖的,这梨花带雨的场景让一桌子人都惊呆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啊!”她回身打了武和平一下。
      “冤枉啊我,是他不让我说的。”武和平指指黎晓。
      黎晓也不解释,只是举起酒杯:“田泽,武和平,新婚快乐!”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我突然感觉有点心酸。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他还能笑。
      之后就跟新人道歉,说有事先走了。田泽含着泪目送他离去,喃喃地说:“和平,你不觉得黎晓他变了好多吗?感觉比以前,离得更远了。”
      武和平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老婆,我也担心他啊!可你已经嫁给我了,能不能别再看他了啊?”
      不顾身后的热闹喜庆和欢声笑语,我追了出去。

      黎晓直接去了地下停车场,走向一辆似曾相识的红色富康,那有个男人正靠在车身上抽烟,见他过来便迎上去。
      两人交谈了几句,男人摸了摸他的头,特别自然地抱着他,黎晓也抬起手臂回抱他。
      他们拥抱了十几秒,我只得到到我有些加速的心跳声。闭上眼睛,我想象抱他的那个人是我,心跳地更快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质疑过,两个男人为什么会有这样深情的拥抱。
      之后,男人好像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两人上车,离开了酒店。

      许妍说,我俩互相之间不交流,还要别人帮忙传话,就像中学生闹别扭一样。而我的脑海里只剩下“孩子”、“亲手杀了他”和地下停车场的一些片段在脑海里。
      转眼又要评职称,我完全没有心思,科里的人好像都觉得该我了,因为我是院长的儿子。可我觉得非黎晓莫属。谁知急诊今年一个高级职称都没有,我站在公告栏面前想不通。
      武和平去度蜜月,只能我来问了。
      除了儿科病例我接,其他病例在黎晓手上几乎从没失手过,外科手术经常帮忙不说,内科有什么问题也会来问他,即便够不上高级也够副高了。评职称这事儿,也跟搞对象似得,要你情我愿才行,老高早说了要提他,现在没能成行只能是他自己不愿意。
      田泽说得对,他变了很多。他以前可是和武和平削尖了脑袋也要往上边爬的,现在何止是为人低调,除了业务上的事情,多一句话也不说。如果不是业务太突出,大家会在紧要时刻想起他,这个人简直就像空气。
      交班的时候到了,一个刚转正的实习生急急忙忙地跑进办公室,嘴里念叨着:“这下惨了……”
      “怎么了?”我问他。
      他吓了一跳:“高医生你在啊!哎呦别提了,刚到科里,护士长喊我上去给黎医生做一助,我哪儿成啊,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我把交班表丢给他:“我替你去吧。”
      洗完手穿好衣服进了手术室,就听许妍焦急地说:“护士长也不在科里……”
      “来了来了!”我赶紧迎上去,“一助来了。”许妍看见我跟见了鬼一样,他没想到我会来。
      枪伤。我看了眼血压,招呼道:“赶紧开始吧!”
      黎晓从角落里站起来,走到我对面,没有和我对视:“手术开始。”

      取子弹的过程很快,黎晓在尽量压节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平常做手术医生为了缓解压力都会挑个头和护士聊天,今天手术室里却安静地只听得到仪器的声音。
      许妍今天负责给黎晓擦汗,可他自己也一脑门汗。
      剪短尼龙线,我感到大家都松了口气。黎晓终于开口说话了:“还有一处,在哪儿?”
      “在左肩上,黎医生。”二助赶紧回答。
      “左肩?”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恍惚。
      二助打开手术视野,左肩这颗子弹打的很深,已经深入肌理了,但不至于送命,只是比较难处理。
      我准备好引流,等他下刀却迟迟不见他动手。抬头一看,他的左手抖得厉害,右手扶着左肩,眉头紧皱
      “许妍,吗啡……”
      小姑娘哪儿见过这阵势,言听计从的,赶紧拿起注射器,抽了一管吗啡。
      “许妍!”我大喊了一声,吓得她一下丢掉了注射器。举着手绕到了对面,环住叶晓的腰,在他耳边说:“你休息,这边交给我。”
      我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他闭着眼睛,疼得厉害,额头上全是汗。我侧过身去,快速地亲问了一下他的眼睛:“交给我吧。”
      三下五除二地把子弹取出来缝合伤口,我过去把他馋回更衣室。他好像不那么疼了,只是还保持那个姿势,呆坐在椅子上。
      脱掉手术服,我过来问他:“还疼吗?”
      他没说话,只是摘掉口罩和帽子,脱掉手术服。医用衬衣对他来说有点大,领口开的特别大,没能遮住脖子上的伤疤,却正好遮住了肩膀上的伤疤。
      “今天谢谢你,”他有点生涩地开口,“要不是你,病人可能就……”
      “你别这么客气好不好?我帮你不都是应该的吗?”
      沉默了一会儿,我实在受不了了:“黎晓,我知道好多事情我无权过问,可我、就是忍不住想知道。我想、我想听你说,听你讲你在外头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想让你对我敞开心,信任我,把我当…好朋友。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高丁了,我不再叛逆,我能担当了。”
      这是我第二次向他表达感情。好朋友吗?我犹豫了一下,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词了。
      “肩膀上的,是枪伤。”他慢慢的说出来,跟我推测的一样,“腹部是……算是受了刑,没办法了,才开了刀。”
      受刑!我都不敢往下听了。
      “脖子上那个,是我自己,用瓷片割的。”
      自杀,他尝试过自杀?
      “高丁,谢谢你。”他有气无力,说出了最难以启齿的话,“我、我没有什么可讲的了,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他起身要走,我冲过去拉住他。
      “对不起,黎晓,对不起……我太过分了,我这样追问你,对不起……”我不断地道歉,我都做了些什么!这样逼问他,不是把他的伤疤又揭开了吗?
      他轻轻扯开我的手,转过身来:“我杀过人,也被人杀过,不是手术台急诊室里那样的‘杀’,是真真正正想要置别人于死地的那种。这些,只是报应而已,提醒活下来的我,不要忘记那些死去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在对我说还是在对自己说,直到他抬起头看着我,眼含泪水:“我还活着,就是最大的惩罚。”

      武和平还在度蜜月,我只能一个人承受着这些,一个人在小花园里冒烟。
      活着是惩罚,那每一口呼吸该有多沉重?我不敢去深思,想想都窒息。
      “哥们儿,借个火儿。”
      我把打火机递过去,才发现竟是那天婚礼地下车库来接黎晓的人。
      “认识我吧?”他点燃烟,“我来接黎晓的。”
      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他这是冲着我来的吗?我这没来的由的心虚又是怎么回事?
      “你是黎晓什么人?”我试探地问。
      他吐了一口烟,十分平静地突出两个字:“爱人。”他笑笑,继续说,“我听黎晓说过你,院长的儿子,对他特别关心,性格有点冲动,还爱钻牛角尖。”
      这是什么评价……我在黎晓心里就是这样的印象吗?
      “我本来不同意他这么急着回来上班的,毕竟身体还没好利索呢。不过幸好在医院里有你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他掐灭烟,正视我:“你不用紧张,今天就是来谢谢你的,高丁。”
      这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头发短短的,干净有力的手握着我的手说着感谢的话,他是黎晓的爱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陈子非,黎晓的爱人,多谢你照顾他。”是啊,我就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
      “你说的‘爱人’,是什么意思?”
      他浅浅地笑了一下:“爱人就是,彼此相爱,生活在一起的人。”

      梦游一般地回到科里,发现黎晓还在伏案写病历。我走过去机械地跟他说陈子非来接你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显然没料到能从我嘴里蹦出这个名字。
      “没事,我写完这一点就走。”
      我就这么看着他,想着刚刚陈子非跟我说的话,不由自主地问出来:“你爱陈子非吗?”
      只有一刻地惊慌,他很快恢复平静。他正欲回答,我想我知道答案,可我不想听,赶紧又追问:“你爱我吗?”
      问出去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我有什么资格这样问呢?然而让我更后悔的还在后面,黎晓睁大眼睛看着我,却仿佛在看别人,眼泪就这么流出来了,嘴微微张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从来的都不知道男人的泪腺可以这么发达,也从来没真正见识过精神崩溃会是这样一种状态。
      我感觉到我可能说错话了,可面对眼下的状况又束手无措。我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想把他叫醒。可他拼命压抑自己不出声,抓着我伸过来的手臂,抓得我好痛。我不断地尝试叫醒他,可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最后,我只听懂了一句,是英文,他一直在道歉。
      他这样太让人心疼了,我什么都管不了了,抱紧他颤抖的身躯,吻他的额头,轻抚他的背,想让他安心,希望冷静下来。
      许妍这个时候进来了,这场景让她愣住了。我都不知道我也是含着泪的,说出话来才知道自己的哽咽的。
      “吗啡……”这次真的需要吗啡了。

      近水楼台。黎晓被安排进了急诊室最里面的单人留观室,陈子非问讯赶来我俩打了个照面,之后他寸步不离黎晓,旁若无人的一直握着黎晓的手,而我什么都不敢说。
      做心电监护的时候,许妍急性子直接剪开了黎晓的上衣,我听到武和平倒吸一口气,许妍也在小声的叫天,我偏过头去,不想再看那些伤疤。
      这糟糕的情况因我而起,我要负责任。其实,我只是想确认黎晓的情况,他到底好不好,是不是还愿意见我。
      我把外卖放到床头柜上,黎晓还在昏睡,睡得很沉,仿佛很久没有睡过了。见我来了,陈子非小心地放下黎晓的手,示意我出去说。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从前只在书本里读过。我还太年轻,没上过战场什么抗震救灾的经历也没有过,这几年就是在城市医院里诊治一些普通疾病,从来没有真的接触过PTSD这样的病例。反而是陈子非,他显得很冷静,已经见怪不怪了。
      “请你如实告诉我,黎晓是如何失控的,你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用紧张,我不是在逼问你,我只是想要了解真实的情况。”
      他越这么说我越紧张,可这件事情已经不简单了,黎晓真的生病了,而我在现场,我义务把情况交代清楚。
      “你爱我吗”,就是这样一句话让黎晓失控的,这不是第一次了。
      “让我给你交个底吧!”陈子非的精神也几近崩溃,“他非常不好,每天睡不了多长时间,吃不了什么东西,不用药物控制,他连手术刀都拿不稳。我不同意他来上班,可是我怕我这样看着他我们两个都会疯了。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我想帮他想救他,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
      原来黎晓是拼了命才维持在医院里黎大夫的形象。
      “子非!”一个女人匆匆忙忙赶过来,陈子非飞快的擦了一下眼角迎上去,“姐!”
      “黎晓呢?”她焦急地问。
      “在里面。”
      她看了我一眼,推门进去。我和陈子非还没来得及继续刚才的话题,就听到门里一声尖叫!

      冲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味,紧接着就是刺眼的血红色。黎晓正拿着一把不是从哪里来的水果刀,脖子上的伤疤被划开,床单被染红。
      刚刚进去的女人完全被骇得不止所措,想要过去做点什么,可看到黎晓又颤抖着举起水果刀,没有朝她,冲着的是自己的左肩!
      我想都没想就冲过去,徒手抓住刀刃,另一只手捂住还在流血的伤口。他没什么力气,伤口不深,刀子也很快被我夺下来。
      “还不快叫人!”我大喊,没有回头,死死地盯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没来得及问,又一只手伸过来,是陈子非,他想要挪开我正在止血的手。
      “放开吧。”这两个人都疯了是吗!他想让他死吗!
      黎晓眼角的泪水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两个人看着对方,旁若无人,只用眼神交流,我却感到了绝望。他想走,他也想放手了。
      “开什么玩笑!”我忍无可忍,使劲按住出血点,“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了吗!你要见到那些被你杀死、因你而死的人,你敢见到他们吗!你就这样死了,对得起他们吗!”
      “还有你,”我朝向陈子非,“他死了你就高兴了是吗!你真的希望他死吗!死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许妍、护士长和科里的几个大夫赶过来,看见这个场景都吓了一跳,我和陈子非赶紧躲开让他们施救。我左右手都是血,许妍以为怎么了呢,都要包扎。我自己拿了纱布缠了两绕,看到陈子非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
      不知道刚才有没有把他们骂醒,反正我是真受不了他们俩都这样。我知道PTSD严重了会影响正常生活,但也不至于要用死来解脱,有问题大家一起解决就好了啊。
      那天施救的大夫跟我挺熟的,我又走了一些关系让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三天之内就让黎晓出院回家养着去了。

      再见到他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在他工体那边的家里。那天那个来的那个女人帮我开的门,他是陈子非的姐姐,这些天总来照顾他们两个。
      我带了点营养品,还让我妈煲了汤给他补身子。陈子非接过东西道了谢,我觉得气色好了不少,估计黎晓也好多了。
      然而我太天真了,黎晓并没有特别好转,他还在睡着,整个人都陷进了床里面,呼吸都听不到,有气无力的。科里那些小护士们看到,一定不相信这是她们的黎大夫。脖子上厚厚的纱布告诉我伤口还没愈合,我没有叫醒他,就坐在一旁。
      陈子非进来的时候给我端来一杯热茶,我抿了一口放到床头柜上,细微的震动惊醒了黎晓。他恍惚了一会儿,偏头看到我,想要坐起来。
      “别动,”我按住他的胳膊,“躺着吧,我就是担心你,来看看你。”
      这一个月,我想了很多事情,跟武和平也聊了很多。我并不想对黎晓怎么样,只是希望他能好起来,他希望谁在他谁边陪他都成,只要那个人能让他好起来就成。
      没有顾忌在一旁的陈子非,我抓着他的手,那只手又冰又软,我想捂热他。
      “黎晓,你爱我吗?”是的,我又问出了这句话,我不是在刺激他,我是希望他能面对这句话,无论问他的人是谁。
      他的手抖着,面部有些抽搐,他想哭,我又问了一遍,他终于回答了:“卡罗,我爱你。”
      在一旁的陈子非一直没有说话,他应该明白这也是治疗。
      我试着接他的话,凑近些双手握着他的手:“答应我,好好活着,为了我活着,好吗?”
      一瞬间,我不知道我在他眼里是谁,他坐起来:“卡罗,你别走,别走!别离开我,我不行的,我一个人不行的……卡罗,我爱你,你不要走,我求你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黎晓哭了,只是这样声嘶力竭地哭确实第一次,他终于不再压抑自己了,他也终于明白了,那个卡罗,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两个一直陪着他,直到他哭得没有力气了,就让他继续躺下。我以为他要睡,他却哑声开口:“我该醒了,该从那个梦里醒了。”
      陈子非牵起他的手,放在嘴边吻着:“欢迎你回家,黎晓。”

      武和平这个二百五效率特高,结婚半年媳妇儿就怀孕了。工作上没见他多有效率,这事儿倒是不甘人后。芭蕾舞演员最怕生孩子导致身材走样,所以怀孕生产用东西特别讲究,压力都落在武和平身上,他只能拼命赚钱,才能供得起他那像白天鹅一样高贵美丽的媳妇儿生孩子。
      每天看他跟我唠叨这个产品那个偏方的快成祥林嫂,可他却乐此不疲。谁让他爱她呢,为她做什么都愿意。
      对啊,谁让他爱他呢?所以欢迎他回家的只能是他了。
      我跟许妍的事儿老高也没反对也没支持,虽然袁主任不允许一个科的搞对象,可他惹不起我也没办法。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了她一个限量版的项链,把她美得什么似得,女人还真是容易满足,容易快乐,这样也挺好的。
      那天正和许妍从食堂吃饭出来,碰见老高带人从包间出来,后面跟着两个人,有一个是陈子非,另外一个是那个刚刚回家的人。
      我没有迎上去,只是拉着许妍的手大步走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很开心,我们还从没这样牵着手走在医院里。
      第二天黎晓来上班了,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急诊科那么忙,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了。我下夜班,累得要死就摊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睡得昏天黑地。许妍去买早饭了,我以为她回来了,迷迷糊糊的伸手想让她把我拉起来。
      等我反应过来拉我的人不是许妍的时候,已经被他抱着了,他刚进门,身上还带着寒气,我很快清醒过来。
      “高丁,谢谢你。”
      当时我脑海里只有一句歌词,“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然后很快歌词没了感动也没了,真的像龙卷风一样。他已经清醒了,而我更加不能头脑发热。
      这个时候门口的煎饼摊肯定要排一会儿队的,许妍还要有会儿才回来,正是交班时间,是急诊科最清静的时候,我的脑袋就热一会,就一会。
      我没有让他远离我,抬起手臂回抱了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真的只想要这一刻,其他的都可以舍弃。
      “你爱我吗?”这次是他问出来的。可我想他很清楚的知道答案,只是我没有勇气说出口,只能抱得紧一些。
      爱,怎么不爱?从你说等了我很久,从你做我的老师开始,从你不辞而别开始,从你在我面前失控开始。黎晓,我爱你。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总之我就是爱你,想抱你,可我不会那么做,我只想你好,还做我的老师,不要离开我,不要忘记我就好,我要的真的不多。
      心里的呐喊不知道他听到没有,放开他的时候我已经冷静了。他去更衣柜那边换衣服,纱布已经撤了。
      “哎呀!黎大夫回来了!”几个上早班的小护士叽叽喳喳的进来了。
      他合上柜门,挂上听诊器,脸上是久违的笑容:“我回来了。”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次应该是真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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