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Yukikaze

1、重逢

　　陈芳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修黎晓家的冰箱。挺大的家伙，看着挺结实，说坏就坏了。为此，我跑到远在昌平的厂家，才找到损坏了的关键配件。
　　以前他还在的时候，这里边也只有煮鸡蛋和牛奶，还有就是房主留下的洋酒。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无论他去了哪里我都要等他回来。可当我知道他不幸被带进了□□内部，并被卷入中东几百年来多不清道不明的宗教纷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能接回活着的他是多么不容易。
　　“子非，你的护照现在还能用吗？”听声音就能感到她此刻的焦虑。
　　“好像还没过期，怎么了？”我正专心地拧一个螺丝。
　　“他们找到黎晓了，已经把他送到日内瓦的总部去了。刚通知我过去接他，机票我都订好了，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走……”
　　找到了？找到了！
　　一年前，MSF来消息说，驻扎在巴格达的所有救援人员都在恐怖分子策划实施的一场爆炸中罹难。在确认死者身份的几个星期里，我每天都祈祷，哪怕我知道那是无用的。我翻看他这段时间发来的所有电邮，多想再看他一眼。虽然没有给我的只言片语，我却也百看不厌。
　　我记得一句话，那是他唯一一次把自己的感受写进电邮：“感染疟疾的这段时间，我感受很深。特别难受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不甘心，真的不想死在这里，死在这个鬼地方。”
　　那一刻，我真想飞奔到他身边，却无能为力。

　　日内瓦是个气氛祥和的城市，是瑞士的首都，很多国际机构的总部都在这里。然而我们却无暇欣赏沿途的风景，直奔国际红十字会总部。
　　负责这次伊拉克项目的官员接待了我们，非常正式的，我们和其他罹难的救援人员家属在会议室开了追思会并哀悼三分钟。为了照顾家属的情绪，有关袭击事件的细节没有特别的讲述，只知道是□□所为。
　　会议结束后，我们被要求留下。负责人仔细的讲了前因后果，并把黎晓现在的处境描述了一下：
　　“我们在他身上没有找到因为爆炸袭击的伤，所以可以断定，针对MSF和针对中餐馆的袭击都没有波及到他。”他翻看着黎晓的体检报告，“明显的伤痕有腹部手术，初步断定是胃部手术；颈部刀伤，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还有就是最新的肩部枪伤，已经做了处理，没有大碍……”
　　这一个个伤势报告听得我心惊肉跳。颈部刀伤，那可是致命的啊！还有胃，黎晓的胃什么时候有过问题？枪伤更骇人，要是打偏点打到心脏，我来这趟是接他还是收尸我都不敢想。还有出事前感染的疟疾……
　　“……怀疑有后天精神上所致的性功能障碍和严重的精神自闭，美方那边的人推测可能和他进入□□内部经历的事情有关。所以现在各方的反恐势力都经过各种渠道想要审一审他，想从他身上获取情报，我们都拒绝了……”
　　幸好我经历过晓非的事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从他们找到黎晓到送到日内瓦已经过去一个星期，据说他是在四天后醒过来的，也就是说现在应该清醒了，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可我见到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对黎晓的记忆，还停留在墓地里那个忍住不哭的黎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陈芳菲被叫去交待其他的事，我得以与他独处。他靠在床上，直直地看着前方不说话，眼里没有一点光彩。头发略微长了些，没有打理，憔悴的让人心疼。
　　“黎晓，”我轻声叫他，“黎晓。”
　　他动了一下，向我这边转过来，好像听到了。悄无声息地握着我的手，轻飘飘的没一点力。
　　“Do you love me”他小声问道，“I love you.”
　　那个you是不是我，我不知道，可他那温柔的神情好像在做梦一般，那个you真的好幸福。
　　“I love you,too.”我说。
　　他笑得沉醉，而我却也体会到他当时说的，所谓的做别人的替身，到底是何感受。

　　要处理和交待的事情有好多，陈芳菲全都揽了下来，要我安心照顾黎晓。
　　“这次别再让他跑了，”她郑重的对我说，“弄丢了一个晓非，别再弄丢一个黎晓了。姐不在乎你找什么人过日子，你自己高兴就成。他没有勇气牵起你的手，你就别放开他！”
　　老姐可能是第一个支持我们的人。
　　黎晓走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考虑我们的关系，该怎么和身边的人说，让他们接受。我无所谓，顶多我我妈和我姐。黎晓就不一样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我不能只想我一个人。
　　终究还是年轻，身体恢复的很快。每天我会扶着他到医院的花园里走走，他依旧是那样神情恍惚，不言不语，倒是听得进我的话，只是没有交流。
　　那天负责人找我谈话，说是希望能从黎晓那里得到点关于□□的信息，因为反恐势力给了MSF太大的压力，就快顶不住了。我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无论经历了什么，以后都是要回到正常生活中去，不能这样封闭自己。无论是怎样痛苦的记忆，我都希望他能告诉我。
　　“黎晓，你知道我是谁吧？”我小心地措辞，“我是陈子非，我来接了。这么久没见了，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陈子非……”好久没听到他叫我，我激动地热泪盈眶。
　　“对，我是陈子非，你看看我啊。”
　　这么长时间了，他的眼神第一次聚焦在我身上。
　　“你知道……卡罗在哪儿吗？”
　　卡罗？这是有用的情报吗？还是……是那个you？希望是我多虑了。
　　“卡罗是谁？是跟你一起的救援人员吗？”
　　“不，他救过我，救过我好多次，我找不到他了……”声音逐渐带了哭腔，我好久没见他情绪这么激动了，“他还没有追上我……我还没……还没告诉他，‘我爱你’，我还没回答他……”
　　他有点不知所措，变得激动，好像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才刚刚确认了这个消息。那个叫卡罗的人没有追上他，他还没向他坦白心意。
　　“孩子……”他突然回过神来，问我，“孩子呢？那个孩子呢？”
　　和他一起被救的孩子，经鉴定与黎晓没有关系。从中餐馆的爆炸现场提取的样本看，孩子的父亲母亲在爆炸中丧生，并且引爆炸弹的就是孩子的父亲。那个负责人还告诉我们，孩子出生和袭击发生的时间相距很近。我不是专业人员，这么大的信息，爆炸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无从知晓。
　　“孩子很好，”我赶快解释，“孩子没事，你别担心。”
　　他神色缓和了不少，接着又问：“那卡罗呢？卡罗怎么样？”
　　这个样子已经不是精神自闭那么简单了，完全是神志不清了。我只好一步一步引导：“我们还没找到卡罗，你在等他吗？你们要去哪里吗？”
　　“我等他……他说要追上我们的，我们要一起离开伊拉克，我要带他走，离开那个地方……还有索兰……”突然，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索兰，索兰和乌米尔……”
　　从那开始，场面变得不可控制。我从不知道男人的泪腺也可以如此发达，不光是黎晓的，也包括我的。
　　我被心理医生请了出去，只能透过窗子看他的情况。他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我看到一旁有美国方面的情报部门在录音，想必我们刚才的对话已经被录了下来。我好恨自己，为什么要勾起他那些痛苦的回忆。此刻的黎晓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了，他时而英语，时而阿拉伯语，仿佛又重新经历了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一切。不出所料，全是痛苦的回忆。
　　看他在里面歇斯底里的哭，我不知不觉也留下了眼泪。陈芳菲痛苦地扶着额头，嘴里念叨着：“天哪……他妈看见得多心疼啊……”
　　一句话弄得我泪流不止，黎晓没有妈妈了，谁来心疼他啊！
　　等到他情绪稳定了一些我才又进到病房里，他已经哭得虚脱了，无力地瘫在床上。
　　不顾及旁人的眼光，我心疼地抱着他：“没事儿了，都过去了，有我在这儿。我们回家，我陪着你，我们回家……”
　　他只是不停地念叨着那个名字，好像能把他呼唤回来。
　　卡罗，你到底是谁？如果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你会不会后悔和他相遇？你是救了他，但也毁了他啊。

　　美国方面派来的情报专家好像从黎晓冒出的只言片语中获取了不少信息，对于中餐馆爆炸前发生了什么，他们有着无数的推断。分析会我没有去，懒得听那些东西。现在只想他们能放过黎晓，赶紧让我带他回北京。
　　沉睡了一天一夜，终于等到他醒来。我赶到病房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明显和之前有所不同，看来是认出了我。
　　“子非……”熟悉的语调，熟悉的眼神。原来歇斯底里的发泄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让他从那个梦魇中脱离出来，回到现实了。
　　我答应了一声，小心地看着他。想要问的、想要说的太多，竟不知如何开口。
　　“你……你要喝水吗？还是……你饿不饿？”我显得有些局促，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不渴，也不饿，你坐下来，别忙了。”
　　好久没有听到他这么温柔的跟我说话，我拿着水杯的手在颤抖。
　　“干嘛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差点就回不来了你知道吗？”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了。
　　“你坐过来，我跟你说啊！”他拍拍病床，“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用汉语交流了……”
　　这一年多的经历，他讲的非常简练，也许是在故意避开那些会让我担心、让他伤心的部分，就像我听MSF的报告一样官方。那个卡罗，就是那个You，尽管他一再的避谈，他在黎晓生命里也终究是画下了浓重的一笔。他死了，这一笔也只能是愈加深刻。
　　“……那个孩子是他的，是他和雁红的。”
　　雁红？这个久远的名字我就快要忘了。
　　“她是来伊拉克做生意的，他和卡罗是怎么认识的我也不清楚，她被贾……被恐怖分子开枪打死了，就在我眼前……一瞬间……”
　　我握着他的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他只是看着我，笑了笑。
　　“不用担心，经历了这一遭，我真的什么都不怕了。”他轻轻的抚摸我的手，“当时，你刚刚失去晓非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脑袋里“轰”的一声，好像一直死缠着的一个心结轰然炸开了。不需要我去思索该如何解开它，黎晓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就炸毁了它。为什么要做无国界医生？为什么要去伊拉克那么危险的地方？这个困扰了我一年多的问题，让我担心了一年多的人，这一切原来都是因我而起。
　　低下头，我更加握紧了他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
　　“以前我不能明白，你明明，那么有才华，为什么不做医生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喜欢我，却还放不下你那个弟弟。”他也有点不受控制，“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他才喜欢我，还是……只是喜欢我……”
　　“我以为，我是医生，本该见惯了生死。面对死亡，麻木甚至无动于衷，这该是我的归宿。可这一年多里，我经历的生死，让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有多幼稚，多自以为是。让我知道手中的手术刀，是有多么沉重，每一刀下去，都千斤重。”
　　他抬起手抚摸我的头，细长的手指伸进我的发间，那是一个经历过洗礼的医者的手。
　　“我们拿着的刀，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你早就明白，对不对？”
　　我只是起身抱住他，紧紧地抱住。
　　“有些人死了，却永远活在你心里，对吧？陈子非，我们扯平了，我们一样了……我现在，终于有资格站在你面前接受你的爱。我和你一样了，我真的懂你了，我可以面对你，面对晓非，面对自己……我和你一样了……”
　　我和你一样了。
　　为了能坦然的、平等的站在我面前，为了问心无愧的说出“我和你一样了”，他面对了人世间那些残忍血腥的事情，只是为了追逐我，和我站在平等的高度。高度？我哪儿有什么高度，我何等何能，让你做这样无谓的追逐？我哪里值得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才有勇气牵起我的手，接受我的爱？
　　身边的人为黎晓当时突然的背井离乡找过许多理由，当然有与我相关的，陈芳菲说是为了逃开我，忘记我。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只是为了再次靠近我。原来远离，也可以是另一种形式的靠近。
　　黎晓，这一次你站在我面前，就不要想要远离我了。如你所说，我们一样了，再也不可能更近了，请你放心地、坦然的牵起我的手，再也不要放开了。

　　主语人：陈子非
之前没有标题，这次加上是因为要有第二个完结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