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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   愿与伊人,共歌明月。

      “小小姑娘……”
      一肚子火,我不理他,只管往前走。
      “小小姑娘……”小伍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再走…再走……再走就要出昭华门了……”
      定住脚步,我抬头一看,巍峨的大门果然近在眼前。
      那么这是——延禧宫?
      我垂下眼眸,“你走吧,别跟着我。”
      “小小姑娘……”
      “说了别跟着我。”
      “小……”
      “让我一个人呆会!”
      身后沉寂了半晌,随即响起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渐渐行远。
      转身的时候,小伍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空荡的身侧,风呼啸而过。无尽的金瓦红墙宛如张开的强硬臂膀,由四面森然逼至。洒在身上的霞光也似有了重量一般,沉甸甸地压着。
      然而走出一段,不由深深吸气,微寒的空气中溢满了清新的梅馥。
      延禧宫的梅花还是开了,开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蓦然间,一阵遥远却又清晰的筝音夹在过耳的风声中,扑面而来。
      嘴角一动,脸上不觉抽痛起来,可还是忍不住勾起唇角。“梅花三弄……”
      熟悉的曲调,技艺纯熟,细致而有力。
      我闭上眼睛。
      这曲子从前我也弹,小倩听着总会用食指和中指敲着琴谱,然后说,“连这种曲子也弹这么悲,你想干什么?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本来就是一曲悲歌,”我驳斥得理直气壮,“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你给我让开!”小倩一听就怒了,“叫你没事不要胡乱看文!”
      我挪位置给她,“那是电视剧……”梅花烙都不知道。
      “管它是什么!”
      我乖乖闭上了嘴,仔细地听,用心地听。同是一首曲子,在小倩的手下偏能变成这般轻灵。
      就像现在这人弹的。
      不是闻声断肠,而是落雪折枝。
      不是‘零落成泥碾作尘’,而是‘她在丛中笑’。
      侧耳倾听,长风当歌。
      “你得想着,”小倩说,“弹的时候你得想着一个女子,梅一般的女子。素雅是她沁入骨髓的本色,她盈盈绽放,不是在百花争姿斗妍的春,而是谢尽了牡丹,凋毕了夏荷秋菊的冬日。她在薄雪中笑着,乐于远离这这嚣闹的俗世红尘,笑着,笑着品尝一切的寒冷和孤独。”
      我问小倩,“那你想着的是谁?”
      小倩白我一眼,“你会不知道?”
      我嘿嘿一笑。小倩想着的梅一般的女子,是我们的母亲,家国万里,远在兵营的母亲。
      “干什么的!”
      猛地被人叫住,不由一愣,然而周围似曾相识的景物让记忆渐渐鲜明起来。
      “啊!又是你!”对方瞪大眼睛,毫无顾忌地伸手指着我的鼻子,“你是上次让爷给你撑伞的那个!”
      我皱了皱眉,撑伞?
      时隔一年,面前的小太监还是一脸忿忿不平。
      我抬起头,那么弹筝的是老八?
      “啧啧,真是可怜见的,”见我不说话,他越发大胆起来,斜觑着我道,“你的脸,莫不是生下来就肿成这样?告诉你,上次我们爷可说了——从没见过这么丑的女人,让爷撑伞不说,还呆头呆脑笨手笨脚,揉个眼睛也像要把眼睛珠子给揉出来似的,别提多难看了……”
      把他的絮絮叨叨抛在身后,我转身就走。
      “所以!所以……”他赶紧道,“所以别再指望爷替你撑伞,听见没?爷是不会再替你撑伞的!想都别想!下辈子也别想!你听见没!”
      我一径向前走,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不由一阵烦燥。不就是一年前撑了个伞么,这还有完没完!猛地煞住脚步,我一扭头没好气道,“你今天带伞了么!”
      对方一怔,随即温和地笑了,“没有。”
      我睁大眼睛,侧耳一听,琴声果然止住了。
      “奴婢该死。”到头来能说的还是只有这一句。
      他一抬手,往我肘下一托,于是膝盖只是一弯,并没有跪下去。微微惊讶地抬眸,却听他道,“因为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小太监在一旁站定,盯着我的表情堪称怨毒。
      “脸上怎么了?”
      “脸?”
      这也算我自作自受。我简洁地回答,“被打了。”
      话一出口,心里涌起微妙的熟悉感觉。他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小太监却一甩袖子请安道,“福晋吉祥。”
      八福晋?
      我埋头行礼,衣香拂面而过,只见那抹猩红在眼前一顿,来人轻轻地笑了,“小顺,是你把人家姑娘家打成这样的?”
      “嗳?”小太监一愣,“奴才……”
      “就快摆饭了,怎么出来了?”
      “爷请去前头用膳吧,妾身今日身子不适,也无甚胃口。”女声清越,挑着音笑了,“近日难得进宫,眼下正想去一趟咸福宫,瞧瞧那真正身子不适的主儿。”
      “小顺,”他沉声发话,“陪着福晋。”
      小太监尚未应答,八福晋却拿话一拦,“不必,我带了人来。”继而一笑,“小顺什么事儿心里都只想着爷,跟了妾身去也是人在魂不在,那么索性如了他的愿,留他跟着爷好了。”
      身边的人沉默着。
      “妾身告退。”羽缎悉娑的声响由耳旁拂过,我直起身,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幽暗的暮色中渐渐淡去的那抹身影。
      “贝勒爷若没别的吩咐,请容奴婢告退。”
      我在风中低头转身,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弹着那一曲梅花落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谁?

      一出延禧宫,即见小伍一手拢在袖中,在冷风中缩着脑袋,跺着脚直转圈。
      “小小姑娘……”他朝我咧了咧嘴,呵出的白色的水汽转眼便消失了。
      我一愣,“你不是回去了么?还在这儿干什么?”
      “没……”他一脸憨直的表情,“我去绞条帕子,好让您敷敷脸……”说着犹豫着递过来一条几乎被风干的手帕,“风太大了,这…这都被吹干了……我应该再弄湿一点的……”
      我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你站这儿等,我要是早回去了怎么办。”
      他一愣,“没关系……您要是回去了,那就有帕子敷脸了,我这儿赶不上那也不打紧了……”
      将手帕按在脸上,我满心无奈地迈开脚步。
      小伍吸着鼻子跟在后面,“小小姑娘……”
      “嗯?”
      半天悄无声息,我顿住步子,却听他憋出一句,“听说十四爷从不亲自动手打下人……”
      我想冷笑,可扯了扯嘴角,颊上不免抽痛。
      “可是今天十四爷……”
      “小伍,”我捂着脸转过头,“你想说什么?”
      小伍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我想说,十四爷很生气。”
      后果很严重。我一扭头,迈大步子朝前走。
      “因为……”小伍拖拖沓沓地追在后面,“因为…您说……喜欢我……”
      我煞住脚步,小伍也停在了身后,微小的声音,“您不该这么说的……”
      我不该?怒火顿起,我呼地转过身,瞪着他道,“那你说的那又是什么!”
      他慌慌张张地别开目光,“十、十四爷喜欢热闹,喜欢狩猎,喜欢秋天,喜欢瘦一点的女人,不要腰太粗,讨厌胡萝卜,一见女人哭就心烦,最不耐烦人说话不清不楚,更讨厌人做事慢慢吞吞,还……”
      “你这说的是什么!”
      “我娘说……说…人要胆子大,那、那才能吞天!”
      我没事吞天干什么!我更火了,“什么!”
      他一急,脸都憋红了,“您、您还记得十四爷院…院……里的小栓儿么?”
      “小栓儿?”当年那个倒霉蛋?
      见我脸色缓了缓,他咽下气息,说话稍微顺畅了些,“这小、小栓儿来过储秀宫,说是认识您,想见您一面……但给嬷嬷拦了下来。嬷、嬷嬷问是什么事儿,小栓儿就说了……说是当日十四爷回书房不见了您人儿,可、可火了……但底、底下人问是不是再把您找回去,十、十四爷却说不用,只、只叫人把尔雅注送给您。现如今是侧福晋传、传话来,说只要您拿着这书去找十四爷,其、其他的事儿侧、侧福晋会打点妥贴……”
      “然后呢?”我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消息。
      “然、然后嬷嬷说知道了,就打发小栓儿走了……小、小栓儿一走,嬷、嬷嬷就发话说这事儿不准走漏半个字,秀姑姑她们私、私下翻了您的屋子,没、没找到那书……因为那书在我这儿呢……”小伍好容易一口气说完了,呼呼地喘着粗气,而我目瞪口呆,“所以你就……”就拿着书去找他?!
      “其、其实……从、从前我还在延禧宫的时候就听人说…说储秀宫一个烧……”他小心地觑着我的脸色,“一个杂使丫头讨、讨了十四爷喜欢……可我万没想到那人就是您……更没想到会拿着那本书……”
      血液由脑部缓慢地下沉。
      见我沉默着,他慌了起来,“我是替您着急啊……况、况且…侧福晋都发话了……”
      我浑身无力,我也不明白,这本身风平浪静的事儿,这不知是谁的侧福晋横插这一杠子干什么。
      “说、说不定……日子一久…十、十四爷把您给忘了,那、那可怎么办!”
      “我要他记着我干什么。”
      “干什么……”小伍一脸惊讶,愣愣地上前一步,“当然把您接过去,过好日子了!”
      “好日子?”一语说得我满腔积郁,“什么才是好日子?”人人都想要过好日子,可是究竟什么才是好日子?跟着小十四就有好日子了?
      “没有不顺心的日子,那就是好日子!”小伍喘顺了气,认真道,“只要能看着您过上好日子,我小伍这辈子就很满足了……!”
      “小伍……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儿……”小十四的火爆脾气是有了名的,这样的小伍,这样一着急说话就要结巴上半天的小伍,被人吼了一声便无法抬起头的小伍……
      我望着他,“你就不怕出事儿?”
      “我、我不怕!”闻言他打了个冷颤,却像是和自己赌气似的继续道,“我、我什么也不怕,不怕!不怕……我什么都愿意做!”
      不觉气恼起来,“你是真的傻么!”这根本是在浪费生命。
      “我不傻!”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率直地望着我,“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小伍……”
      “我知道!我…我废物!胆小、总被人欺负,要什么本事没有!”他一咬牙,“我还是太监!什么也给不了你……”
      我睁大眼睛,风声呼啸而过。耳边忽然响起他说过的话——小小还说以后出了宫要跟着奴才回潮州老家,种地也好,喂猪也好,只想跟着奴才好好过日子……
      当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
      在小十四面前,大多数话都被说得凌乱结巴,唯有这一段,完完整整。
      我拨开阻隔视线的发丝,望着他。
      从没有注意到。
      你的心意。
      双手紧握着,小伍死死盯着我面前的石砖地,不甘地颤抖着。
      在这一刻的静匿之中,我伸出手,他像闹着别扭一般将我的手甩开,于是我拽着他的棉袍不放。
      你是……真心的吧……
      是真的,想要给我幸福的吧……
      即使是明知希望渺茫的时候。
      “对不起……”我在寒冷的空气中拥住他,分享身体的温度和心跳,“傻的那个是我。”
      手臂中小伍身子一僵,我闭上眼睛,“小伍…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了……你的这份心意,那是只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很够了,真的,足够了。”
      他不再挣扎,而是埋首在我肩头,无声地抽噎着,任由温热的液体涌出。
      “我知道你不是废物,你比谁都努力……我知道。”
      他抽泣着,“可我…可我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小伍,你知道吗,”我笑了,“今天对着十四爷说了那么多话,有一句是真的。”
      小伍沉默着。
      “你看,月亮出来了。”
      我拉着他的手仰起头,望向低低漂浮在青色夜空中的月。仿佛守护着谁一般,遥远遥远,却又如此接近的月。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他埋下头,像要确认肌肤的味道一样,灼热的泪水一点一滴地渗入,“我不会忘的……你今天说的话……我不会忘……”
      “嗯。”
      “不会忘……”
      “嗯。”
      “这辈子都不会忘……”
      耳旁小伍反复地说着‘不会忘记’,这时的他与以往的温懦随和不同,而是以认真到近乎固执的语气重复着。我低低地应答,望着霜似的月光渐渐撒了满地。
      “谢谢你,小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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