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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   新湿小翠绸缎衣。

      “唷,好大架子呵!”我前脚刚进门,宣姑姑便锵地一声放下茶盏,许久不见她倒没变什么,只是一脸皮笑肉不笑也掩不住眉宇间的得意之色.
      “宣姑姑好。”
      “好好,”她点着头,“可姑姑我再好也没你好呢,”说着执了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瞧瞧瞧瞧,果真是越发出息了,谁能想到从前那么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也能有今天呵!”
      把手猛地抽回来,鸡皮疙瘩由头顶直起到脚心,我这还没缓过来,只听她继续笑道,“今非昔比啊宋小小,今非昔比。”她斜眼觑我,“如今见个面都得让人等上个大半天的。”
      我也笑,笑得屋里一团和气,“姑姑哪儿的话,不过是猜想姑姑既然知道陶嬷嬷不在,自然知道来了得等上一阵。”
      不就是扭麦芽糖似的拧么,谁不会。
      “还是陶嬷嬷会调教人,小小年纪也懂得揣摩起大人心思来了。”
      “不敢当,论调教下人,嬷嬷再本事那也比不上良主子,不然今日又岂会由着姑姑找上门来。”
      麦芽糖吃多了,黏牙。
      “宋小小!”宣姑姑的性子还真是一激就怒,“不过是日子过得舒坦些,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人物了!让我亲自上门,你也配!”
      “那敢问姑姑有何贵干?”
      宣姑姑一听就火了,“不过是调个人,到底要说多少次才听得明白!”
      臻儿见状似要插话,被我拦住了,“既然姑姑站在储秀宫的屋檐底下,那么就请守着储秀宫的规矩。”
      “你说什么?!”她怒气冲冲地地盯着我,“你以为你在跟谁……”
      “这话是一年前姑姑的训导,小小觉得是条道理,于是一直牢记不忘。”我咧了咧嘴,平时缺乏练习,以至于冷笑这活儿至今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这……!”宣姑姑狠狠瞪了我半晌,我也不说话,由着她瞪,最后她愤愤道,“那个叫小伍的太监!”
      “小伍?”我转头问秀姑姑,“咱们这儿有这人么?”
      秀姑姑反应倒也快,“没有。”
      “宋小小你少给我在这儿装样!”
      “既然宣姑姑不信,那劳烦姑姑拿名册来给宣姑姑瞧瞧。”
      秀姑姑皱了皱眉,站着不动,我说,“请姑姑拿来吧。横竖没这人,难道这名册上会凭空多出个名字不成。”
      秀姑姑一走,宣姑姑倒是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慢悠悠地端起那盏大概早已冰凉的茶,意犹未尽一般垂眸啜饮。
      屋子里一时静悄无声,臻儿轻轻扯我,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见我微微摇头示意无碍也未尝镇定些许。
      想来不由好笑,我一个大活人,居然不及黄历上一句话。
      然而与其说是对自己有信心,不如说是对陶嬷嬷有信心。虽然不知道这小伍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陶嬷嬷既然把人带了回来,自然能料到会有今天,所以绝不可能用小伍这名字登记入册,留这么大个空子给宣姑姑之辈。
      我听着她哗哗翻页的声响,不觉有些头晕,也不知是不是地炕烧得太热,心里莫名地烦躁。但就像是有意跟我作对似的,宣姑姑倒是端着名册不放了。我走去支起西墙的支摘窗,转身时秀姑姑飞快瞪了我一眼,但见她神色即知事情如我所想,当下也不愿再思索,只站定在窗口,准备迎接宣姑姑的暴怒。
      北风过耳,凉凉地吹在脸上,却无论如何无法冷却发热的面颊。
      我耐不住了,“姑姑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像是正等我这句话似的,她啪地一合手上的名册,并未如我所料地大发雷霆,反而面有得色地笑着。
      不禁皱眉,反常。
      宣姑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仔仔细细地抚平了衣上的褶皱,这才抬头道,“这名册上——是没小伍这人。”
      要的只是这句话,我懒得和她啰嗦,“臻儿,送宣姑姑。”心里的燥热仿佛不出去透口气就散不去似的,我直接朝着后院走去。
      这时身后传来嗤笑,“嗳、着什么急呀,这还没说完呢——”她挑着音调道,“不在这名册上的,可不止小伍一人呐。”
      “可真是奇了怪呵,夏如这么一大活人,啧啧,这不过是一晚上,说不见就不见了……人都说是犯了哪位不得了的主子的忌讳,给连夜赶出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身体不由一颤。这是从那之后第一次有人在储秀宫里提夏如。
      “嗳、你别这么绷着张脸哪,”宣姑姑煞有介事地抱怨着,“姑姑我也是个念旧的人,咱们怎么说都是老相识了,左右瞧着这事儿古怪不是!”
      “姑姑既然是来叙旧的,那不妨说说这事儿怪在哪儿。”
      秀姑姑扯我,“宋小小!”
      我唰地抽手挣开,往回跨了几步,和宣姑姑面对面站着。
      宣姑姑一脸早有所料的得意,背着手又坐回座上,慢悠悠道,“且不说宫门那儿没这出宫的记录,内务府的档上也没留半个字,我寻思着储秀宫的册子上怎么的也得有些记载吧,可偏偏什么也没剩。”她斜眼觑我,“宋小小呀,你说这夏如到底有什么不是,非逼着你们陶嬷嬷把她给抹了呢……”
      是啊,为什么呢……这是我始终没有想透的。
      然而我怔忡地立在原地,终于明白了不安的理由。
      宣姑姑,不对劲。
      照这么看,她今天这一遭竟是冲着名册来的。名册由我收着,平日里外人绝对见不着,于是她就搬出小伍的事情,料定了我不会老实把人交出去,然后……
      被算计了。
      我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人对自己看不透的东西,总是存着莫名的畏惧。像臻儿对着黄历,像我对着陶嬷嬷。我不怕宣姑姑,因为她的心思从来都是一目了然,然而这样的宣姑姑……
      变聪明了。
      见我沉默着,她又道,“既然宫门那儿没这记录,那么人就还在这紫禁城里,跑都跑不掉……”
      “姑姑又是怎么知道的?”禁宫的出入记录,内务府的档案,又不是小摊上的报纸杂志,说翻就翻。
      “啧、”她眼皮一撩,“姑姑我可是见你和夏如感情好,打心眼里羡慕,这才伸手管了这闲事儿,没想到你倒关心起这些有的没有的来了……”
      “照这么说,”我抬起头,“姑姑是知道夏如在哪儿了?”
      她定定望着我,也不说话,一伸手又端起了几上的茶盏,一脸高深莫测的笑。
      我会意,“臻儿,去叫人。”
      “啊?”
      “去叫人,把储秀宫里没差事的人都叫到这儿来,”我挺胸抬头,“说宋小小要给延禧宫的宣姑姑端茶认错。”

      一室寂静。
      “这……”臻儿望着我,脸上的表情惊讶和为难,不知哪样更多一些。
      “不许去!”秀姑姑猛一抬头,“谁敢去!”
      宣姑姑端了茶盏,眼睛却看着这边,毫不掩饰一脸瞧热闹般的神采。
      秀姑姑瞪了我半晌,末了把头一偏,不说话了。然而不用开口我也知道她的意思——储秀宫上上下下,丢不起这个人。
      “我自己去。”这事一个不好又得连累臻儿挨罚。
      秀姑姑发起狠来,“说了谁也不许去!”
      我不理会,抬脚就往门外走,不料臻儿却道,“你呆着,我去。”
      她别开目光,对着秀姑姑请安一礼,转身朝门外跨去。这么个温吞水性子的人,我还从没见她走这么猛过,生怕走慢一步就会反悔似的。
      秀姑姑又急又怒,“真是反了!”
      我拦在她面前,“姑姑这时候追出去,那才是让人拣了笑话。”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这话说得太没立场,对方更怒了,瞥见宣姑姑一脸讥笑却又不肯当场发作,咬着牙道,“你是本事呵!”大力将我向旁边一搡,“我不管了!管不了!我走还不行么!”说着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我本事?我扶着门框,想笑,却笑不出来。
      臻儿办事一向平整,宣姑姑那杯茶还没喝上两口,人已齐刷刷列在前院,她一脸苍白,“能来的都来了。”
      “都站直了,把头抬起来,”我跨出门槛,站定了大声道,“今天宋小小在这儿给延禧宫的宣姑姑端茶认错,请各位做个见证。”
      不顾那些人是神情怨毒还是一脸莫名其妙,我转头,“宣姑姑?”
      她‘嗯’了一声,坐得端端正正,努力地摆出一副严正之态,急促的呼吸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兴奋的心情。
      一年了。
      我盯着手中臻儿递过来的茶盏,手在抖心在颤,她等这天可是等了一年了。
      而我始终不明白,夏如落毒的事并未酿成任何后果,且只有我和陶嬷嬷知情,究竟是什么理由逼得陶嬷嬷非抹去夏如的存在不可呢?放逐出宫一说,禁宫的记录,内务府的存档,已是铁证如山,宣姑姑为何非使这伎俩来查储秀宫的名册不可?为何非苦忍这一年不可?
      还有宣姑姑的言行,那种微妙的不协调感……
      “宋小小?”宣姑姑眉间一紧,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该不是事到临头——后悔了吧?”
      我摇头,“不悔。”
      她一颔首,“那就好。”说着又靠回软垫上,等着我奉茶。
      我望定她,说了,“一年前没有后悔,如今也不会。”
      她一怔,瞪着我道,“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掀开茶盖,转手将茶水往她身上一泼,在无数目瞪口呆的眼光之中锵地搁下茶盏,“这茶也喝了,姑姑请回吧。”
      宣姑姑像是完全愣住了,低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衣衫,小翠缎裳沾上了浅褐的茶渍,茶水顺着衣褶缓缓下淌。
      见半天毫无反应,我不再理会她,转身就走。
      “宋—小—小—!”宣姑姑喘着粗气,声音更是咬牙切齿,啪地一拍案几,力道大得震得搁在上面的茶盏一歪,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你这贱丫头!”
      我转头,“姑姑根本不知道夏如在哪。”
      她盯着我,声音更大了,“你说什么?!”
      “说姑姑自取其辱。”
      “你……你这……!”宣姑姑气得发抖,也顾不上仪态了,冲过来扬起巴掌便甩。我抬手一格,架住了她的手,“姑姑也说了,宋小小是今非昔比了。”说罢甩开她转身向内院走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宋—小—小—你以为你那点破事儿真就天衣无缝了?笑话!”宣姑姑在身后怒极反笑,恶狠狠道,“这宫里人人心里都雪亮雪亮的——夏如被赶出去究竟是谁得了好处!是谁在后面弄的那些个见不得人的龌龊把戏!哼、那阵儿在延禧宫俩人还好得恨不能穿着一条裤子,原来为了过好日子什么都可以卖,你这戏做得可真高杆呵!也怨不得陶嬷嬷给你这贱丫头给蒙了!”
      一颗心沉到谷底,我努力挺直僵硬的背脊,“送客。”
      “宋小小你以为你这么猫在储秀宫日就真个什么事儿没有了?!做梦!我告诉你……”
      她说什么我再没心思细听,恍恍惚惚地回到后院,要进屋却又没进,只站在风中,听那串琉璃铃叮叮当当地响着。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臻儿追了上来。我问她,“走了?”
      她一点头,迟疑着,“小小……”
      我摇了摇头,“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明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证实之后却还是止不住地失望。
      刚才的茶一泼,才知宣姑姑其实真是老样子,一激即怒,一怒便打人,气急了什么话都往外掏。
      变聪明的,不是宣姑姑。
      而是在她身后多了个影子,沉暗沉暗,看不清轮廓的影子。这人借着宣姑姑,究竟想要试探我什么?还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臻儿咬着唇,一言不发。
      “你有你的苦衷,”看她一脸憔悴,我轻声道,“夏如知道的。”
      “可是我……”她张皇地睁着大眼,“我可以做更多的……我没有被嬷嬷严令禁止出宫,我可以四处打听……我做更多……”她哽咽着,“可是我怕……我怕他们又说我疯了,怕他们再把我关起来……我受不了,小小,我真的受不了……”
      靠着我的肩膀,臻儿小声啜泣着。我不知不觉抬起头,目光游离在头顶那方灰冷的寒空,无法找到任何支点。
      只是照宣姑姑这么说,夏如一定尚在宫中。但究竟在哪呢?
      “小小……”臻儿埋着头,声音轻飘飘的,“我梦见夏如了……”
      “嗯,”我心里沉甸甸的,“她好么。”
      谁知这一问臻儿的眼泪就又下来了,“不好……一点也不好……”
      “宋小小!”不想秀姑姑在身后一声雷喝,“吃饱了啥事不会干,就知道捅娄子!给我回屋呆着去!不许吃饭。”
      “知道了。”谁吃得下。中午臻儿给我送的饭也一点没动。
      臻儿赶紧抹了抹泪,凑在我耳旁道,“卦上说,在东面。”说着回头一瞥便在秀姑姑凌厉的目光注视之下抽身走开了。
      我有些发怔,东面?夏如在东面?东六宫?
      正疑惑着,但一推开房门,不由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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