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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   日月轮回,望断天河。

      “你们给我让开!”
      守在陶嬷嬷门口的两个宫女硬拦着我,“嬷嬷正有事儿呢,现下不能见你。”
      “什么事儿能大过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的事儿!”说到夏如,二人明显有意避开我的目光。我甩开被她们制住的手臂,满心满怀都是火,“让开!”
      “这儿嚷嚷什么呢。”吱呀一声门开了,出来的却是秀姑姑,一见是我当即喝道,“宋小小!反了你!跑这儿来闹腾!”
      我一把推开她,她没防备就被我推了个踉跄,我一个跨步,就这样进了屋。
      陶嬷嬷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见我怒气冲冲杀了进来也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秀姑姑还没缓过来,由那两个守门的宫女扶着冲我怒道,“不懂规矩的丫头!还不快给我出来!”
      我不理会她,只是瞪着陶嬷嬷,秀姑姑正要过来扯我,却被陶嬷嬷一抬手拦住了,“行了,你下去吧。”
      房门合上的时候,屋子里的烛火呼呼一晃,啪地灭了一盏。
      “夏如的事儿,你不是最清楚了么。”幽暗的室内,陶嬷嬷的声音脆得像薄冰一样,又轻又冷,“罚跪跪了整三天,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在屋里好好歇着,倒为这事儿上我这儿来闹。”
      “我清楚什么,我什么也不清楚!”
      “你还不知道吧,”她冷冷抛下一句,“宁贵人病了。”
      宁珍?
      “就在你送东西过去的当天。太医说,是因为点心……”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她笑了,“什么不可能。”
      “不可能因为点心……”
      她打断我,“为什么呢。”
      张了张口,我说不下去了。
      能说什么?说我送去给宁珍的不是夏如那盒,而是陶嬷嬷给的苜蓿糕?说夏如那盒苜蓿糕有问题?说夏如有意害宁珍?
      我冷静下来,陶嬷嬷既然让人给我一盒一模一样的糕,那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也不再跟她兜圈子,直言道,“因为夏如没理由干这事。”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
      “没理由?”她嗤笑出声,“夏如的事儿,你又知道多少了。”
      “知道她不会害我,这还不够么。”
      “宋小小,”陶嬷嬷冷冷瞥了我一眼,“当初是谁把翡翠簪放在宁贵人妆奁里的,你最后弄明白了么?”
      我愣了愣,不是以前告发宋小小的那个同屋么。
      “是谁冤了你,你最后想清楚了么?”
      “嬷嬷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那天我为什么让跟这事毫不相干的夏如在一边儿听着,这么些人为什么偏让夏如领着你跟你住一块儿。”
      “嬷嬷是要说,是夏如栽赃害我,是夏如冤了我?”头很疼,脚下也有些虚软,我努力支撑起全身的重量,“还是要说夏如害宁珍并非毫无理由。”
      陶嬷嬷唇角一扬,“你说呢。”
      我说,“我要见夏如。”
      听着淅沥的雨声,我不能自禁地颤抖着。
      被人利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防人之心不可无’的戒条之下,二十余年所幸没有出过什么大差错。可是为什么呢,总像学不乖似的,有了这么多次教训之后还是固执地想要相信,期望着良善。为什么呢,脑中浮现的还是初次见面时她背着阳光的笑容,还是她跪在延禧宫前的单薄身影,还是她那一句‘不怕被你连累’。
      鼻子有些发酸,我不相信这一切是假的。
      我不信,绝对不信,不是夏如亲口说的我谁也不信。
      “我要见夏如。”
      “不可能,”像在说着毫不相干的事,她淡淡道,“夏如已经被撵出宫去了。”
      我火了,“既然被撵出宫,嬷嬷又何须堵了众人的嘴!又何须这般对臻儿!”
      “这你自个儿想吧。”她不以为意,轻轻一掸帕子,站起身来,“你也不是什么蠢笨的人,会想不明白?既然想明白了,就别自己骗自己。相信你看到的,这就是这世道的本来面目。”
      一口气堵在胸口,我扶着旁边的红木椅背喘着气咳嗽,“嬷嬷太看得起我了!如果我送去的是夏如那盒糕点……事情怕就不能如嬷嬷所愿了!”
      她面不改色地望了我一阵,出口的话语冰冷无情,“那么今天站在这里的就会是夏如,不是你。”
      在我剧烈的咳嗽声中,陶嬷嬷抛下一句话,“好生养着,等大好了,准备接替夏如的差事。”
      蓦地眼前一黑,我终于晕了过去。

      屋前的廊檐下悬着一挂琉璃风铃,晶莹剔透的一串,在和风中细细碎碎地响着,隐约似乐。
      当初我又搬凳子又搬桌子大张旗鼓挂上它的时候,夏如一脸不以为然地说着,“挂这儿你可想好了啊,到时候风一吹吹散了可别拉着我哭。”
      “我在你心里就这小气样儿?不过几钱银子的事儿,”我拍了拍手,从桌桌椅椅上一跃而下,“以后咱们赏雪也有点情趣不是。”
      夏如嗤笑,“一串破铃就叫情趣了?那那些贵主们抱了怀炉踏了暖靴吟着诗作着对剪着红梅,人那叫什么?你说叫什么?”
      听她放机关枪似的说话,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什么破铃了?哪儿破了?你倒是说哪儿破了。”
      那是穿过来遇见夏如之后,初雪的早晨。
      我伸出手,拨弄着那块缺了一角的琉璃片,听它叮当叮当地响着。
      夏如嘴上虽不屑,天气恶劣的时候却一定记着把这串‘破铃’解下收进屋里,直到雷雨的那一日。
      “宋小小!你当你在这儿做闺门小姐呢!”人未至,声先闻,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过一转眼秀姑姑的身躯已横在面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我收回视线,“什么事,老夫人。”
      “现在不是你贫嘴的时候,”她瞪我一眼,“宣姑姑来了。”
      “宣姑姑?”不知不觉皱了皱眉,“她来干什么,嬷嬷呢?”
      “嬷嬷一早就出去了,”秀姑姑一撇嘴,似乎对来人颇为不耐,“下月良主子生辰,看上咱们这儿厨子甜点手艺,巴巴地要借去一阵。”
      “良主子生辰……”
      “是啊,今次不同往日,是皇上开了金口说要给良主子办寿,”秀姑姑忿忿道,“你是没见着啊,延禧宫那些个人哪——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这些日子只差没横过来走!”
      “宋小小?”
      我回过神,“这就过去。”
      一年前事终,一年事与一年同。
      转眼已是一年,而我再没见过夏如。
      储秀宫里的一切还是那么井井有条,人们十分默契地对夏如的失踪绝口不提,继续浮躁地忙碌在这红墙金瓦围成的地方,难怪那时臻儿会觉得夏如的存在不过是幻觉,因为一切看来都是那么地不着痕迹,那么踪迹全无,就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个人,户籍、名册、甚至连以往发放月钱的记录上也找不到半点痕迹。
      夏如像泡沫一般,消失了。
      储秀宫管事的宫人之中,臻儿和夏如最是亲厚,但臻儿被关三日出来之后便再没提过夏如的名字。至于西六宫的众人,一听说夏如犯了忌讳被撵出去,面上都撇清是非地闭口不提。
      陶嬷嬷的目的,可以说完美地达到了。
      秀姑姑扯了扯我,“你的书不要了?”
      “书?”我低头看了看展开摊在廊下的尔雅注,“搁这儿没事儿,先把宣姑姑打发走,呆会儿还翻两页。” 书是第二天小十四院里的人送来给我的,那时我正病得一蹋糊涂,臻儿就先替我接下了。等我醒过来也不知这书是什么意思,不过收了也就收了。听说小十四得了第一子,有惊无险母子平安,赏钱大方的把一干人等乐坏了。
      “还翻两页?”秀姑姑一脸无奈,“你都反反复复翻多少回了?你说你个烧坏脑子的丫头痴心妄想的学什么识字啊?嬷嬷给你几分颜面,你还真当了你是闺门小姐了?”
      难得笔墨纸齐全了,我没事偶尔琢磨着尔雅注上的批注,练这可比练蝇头小楷有意思多了。旁人只当我有心认字写字,既然陶嬷嬷都默许了,从没人敢说什么。
      自那天之后,陶嬷嬷对我的态度由捉摸不定的严厉改为放纵,甚至是宠溺的。她最初让我接替夏如的差事,我当众发了她的脾气,摔了名册对牌,什么活也不干地在屋里睡了半个月,她也只是一笑而过,由着我。日子一久,储秀宫里除了秀姑姑,已经再没人敢吼我,过去戳着我鼻子说‘烧傻了’的宫女太监现在见了面也得道声‘姑娘好’,我几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任何想做的事,只除了一件——
      “姑姑见过一年到头出不了自家院门的小姐?”
      她立刻警惕起来,“你还想出去?”
      我苦笑,“我不想害人。”
      上次为了打听夏如找借口出了储秀宫不过一刻钟,回来了陶嬷嬷也不罚我,只是让我在一边看着守门的太监挨打,整整二十杖,无论我如何恳求也不肯少罚一杖。
      “把头抬起来,看清楚——”她睨视着跪在脚边的我,声音冰冷,“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我能做的……
      我跪在地上,握紧了双拳,手心里却是空落的。
      无言以对。
      我不肯随波逐流,却又没有遗世独立的资本。
      我不肯低头认输,却连努力的方向都找不到。
      这样的我能做到的事……
      太少了。
      “你可来了!”臻儿立在门口,见了我立即迎了上来,朝屋里一指,“人指名找你呢。”
      一瞥之下,只见宣姑姑毫不客气地坐在东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青花茶盏,四个一色服饰的宫女垂手而立。
      老样子,还是这么大阵仗。我问臻儿,“她要调谁?”
      “是个叫小伍的太监。”臻儿从前算是夏如的副手,对储秀宫里各处比我熟悉多了。
      她顿了顿道,“不过这事儿可没这么简单。”
      我正要再问,秀姑姑却拊掌道,“唉呀,这个小伍该不会就是……”
      “是,就是前些日子嬷嬷从延禧宫带回来的那个。”
      “延禧宫?”
      臻儿一点头,“说是得罪了宣姑姑。这小伍也是个硬颈的,被打得只剩下半口气也不肯服个软……”
      “也是?”秀姑姑嗤笑,“还有谁是了?”
      臻儿怔了怔,也笑了。
      我一挥手,“往下说。”
      “这正好给嬷嬷撞见了,看不下去就向良主子讨了个情,良主子就让嬷嬷把人给带回来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陶嬷嬷看不下去?那个冷冰冰的陶嬷嬷?
      秀姑姑问,“这小伍人呢?”
      “伤着还没好全呢。”
      我算是明白了,这做甜点是假,咽不下这口气才是真。都说近朱者赤,宣姑姑跟着良妃,耳濡目染也真不该是这么个人。
      臻儿沉吟道,“不过是个在这儿呆了不到几天的小太监,照我说犯不着在这儿跟宣姑姑过不去……”她说着摸了摸脸,“瞧什么呢,我脸上沾什么了?”
      我忍不住笑话她,“臻儿,今天黄历说什么了?”
      “什什么呀……”她支吾了半晌,肩一垮放弃道,“日值月破,诸事不宜……”
      “待客也不宜?”我更乐了,“可这人都找上门来了呢。”
      臻儿瞪我一眼,被秀姑姑陡然插话道,“别说月破,就是岁破也不成!”
      颇感意外,我转过脸去,只见她两眼一瞪,“嬷嬷带回来的人要这么随随便便就让她给调回去了,嬷嬷的脸面往哪儿搁,储秀宫的脸面往哪儿搁!这事儿说什么也不成!”
      臻儿不说话了,只是拿眼睛看着我。储秀宫里的太监宫女几乎都有过在秀姑姑藤条底下过日子的经历,所以平日里秀姑姑一发话,甚少有人胆敢不服。
      二人一时都盯着我,我耸了耸肩,“看看再说。”说着率先跨入屋内,把秀姑姑“你可别又胡来!”的威吓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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