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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开皇十九年四月,仁寿宫终于敞开了阶前大门。可迎接二圣的却是越国公杨素,而当初日夜于此督工之人此刻已奔赴千里之外。
      江南春景正盛,江都城外天色尚早,陌上少人行。一辆架了伞盖帘棚的牛车自晨露上缓缓轧过,风动车帘翻飞,仄歪车中的正是晋王杨广,他只手撑腮,望着帘外为他赶车之人那挺得笔直的背脊,怔怔的犯了愁。
      他还从未碰到过令他如此不知所措之人。
      离那一夜晋王府中的筵席已整整过去一年,可他与宇文成都的关系却没有丝毫改善。京师中公务繁忙不足为虑,纵有种种顾虑避讳也塞不住他的心窍,只是每每相会时宇文回敬他的态度就如同案上那盏精心准备的清茶:不冷不热。宇文从未对他失礼过,可无论对坐窗下抚琴博弈,还是同行庭中谈古论今,他都只能看着面前人在郁郁里更加寡言。他知道,宇文的心思从来不在自己身上。
      “成都啊成都,本王该拿你如何是好?”每逢月深人静,杨广都不住的思索这个问题。托计金盔的洋洋自得已荡然无存,直到仁寿宫竣工在即,他以隐隐流露出怕被太子嫉恨为缘由自请调任江都时,才不得不承认这一年相处的失败:一切都背离了他当初想要拥有那个金甲将军的初衷。他以为可尽享金甲之下的温驯,再循序渐进俘获一颗怦怦跳动的真心,却实在小看了那份骨子里的倔强。
      而宇文身上渐起的一丝异样更让他莫可名状。下定决心,他一定要改变这一切。
      城门已遥遥在望,可牛车却行得越发缓慢。随行的仆从早已被打发入城中先行整顿府邸去了,唯有杨广换了牛车与宇文成都远远坠在后面,欣赏沿途的风景。
      “成都,”江南四月间旷野里的风物怡人,而杨广飘逸温和的语调竟也不逊于帘外徐来的清风,从帘后悠悠传出:“南北差异悬殊,北人来了南方常有水土不服之患,也不知到了江南你可还住得习惯啊?”
      “殿下多虑。”宇文成都的话语应声而对,却淡漠如古井之水,任轻风荡漾也搅不起一丝涟漪,“末将自幼长于行伍,行军从不论南北。随殿下赴任只知听候差遣,不知风土好恶。殿下舒心,末将便尽到职责。”
      “是啊,军人到头不过服从二字。同是投身行伍,唯有军务当头,身不由己。”车中人的心湖好像未受丝毫凝滞,反在微风中将涟漪越发荡漾开来,“千秋家国梦,一世英杰心,本王与将军都是一样的。”
      “能与殿下志向相投,”宇文成都的语调仍是淡淡:“实乃末将荣幸之至。”
      “这你真说对了。南朝山水古来就是养人之地,将军随我同遣江都,远避朝堂是非,定能修身养性,领略造化灵秀。”车帘被悄然掀起,杨广的双手抚上了驾车之人的肩头,他的唇轻轻贴近面前人的耳后,低喃的语调就好像昔日俯首案边时讲述一个个离奇的故事:“可还记得,昔时在大兴,我们一道看过一本志怪文集,名唤《搜神记》。”
      “其中一篇说南海之外有一种鲛人,像鱼那样住在水中,其眼能泣泪为珠。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杨广的话语声戛然而止,他好像已从自己的讲述中想起了什么与眼前人之间重要的关联,扶在宇文肩头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收紧。
      “殿下?”宇文成都微微侧首。他已经习惯了方才那样突如其来的亲近,对杨广腹中博学与口若悬河也早深有感触。往日相对而坐,无论自己说什么,案前人都能接口侃侃而谈。相处日久,他感到自己的言辞谈吐竟好像也越发敏锐起来。
      而现在,像这样蓦然就凝滞无言的沉默还从未有过,宇文成都的眉心微微蹙起。“殿下”,他又轻轻唤了一声。
      帘后人回应他的仍是一片沉默。杨广的思绪在沉默中豁然开朗,方才“泣泪为珠”的典故让他蓦然想起帘外人那双发红的眸子。宇文化及鳏居多年性情古怪,他素来知晓,而棍棒底下出孝子,宇文成都的眼眶也常是红的。可不知从何时起,那片殷红已蔓延到了他的眼底,有时迎风便满眼盈盈是泪。
      “也许是在工地上日日扬尘,而大兴的天气又太干燥了吧。”杨广在心中叹息:“可这红眼睛,白皮肤,倒活像是……”他惊觉自己的思绪已不能自抑的跑偏,可一种小动物的身形已不由自主的跳入他的脑海:“白兔?”
      心头涌现出一种复杂的悲悯,似是为帘外那张年轻的脸庞,也似是为自己不再年少的心田。“没有人愿做旁人股掌间的白兔,我们都一样。”他默念道:“可谁教你我皆生在权贵家呢?”掌心传来微微刺痛,他垂首间才发现自己的十指已紧紧攥起。
      “殿下?”许是车中沉寂了太久,帘外人的声音已带上了一丝焦急,帘上透过他已斜转的侧影,宇文成都沉声道:“殿下可有何吩咐?”
      “无事,”竹帘重被掀起,伸手抚上那骁健的脊背,杨广已将他的肩头稳稳扶正。长风自二人之间划过,风中好像也带上了那字里行间的果决,杨广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江都是一片新天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成都,本王有一事好奇已久,今天要问问你。”驾车人还未答话,杨广的语调已重趋柔和,连带他掌上的劲道,也一并放松下来。“我闻你双臂间神力天成,可倒拖猛虎、横推蛮牛,当年在落日马场驯服那无人能骑的赤炭火龙驹易如反掌,这我就很好奇了……”掌中轻抚,他笑道:“除了宝马良驹外,你可还喜欢什么动物么?”
      “嗯?”宇文成都侧首间微微愕然,他已听出了身后人方才语调中的异样,可实在想象不到话锋宛转后竟是这样的探询。他只感语塞当喉,默默回忆中才想起自己除出入马厩外好像还从未养过什么动物。从小到大,森严的府院中从不允许有任何可供玩耍的宠物存在,除了幼时母亲曾经养过的一只……
      “成都喜好猫。”那双抱着雪白精灵的臂弯已涌现在眼前,那脸庞已经模糊,可那一袭侧影是他从未消散的记忆。沉默了片刻,他蓦然开了口:“可惜家父嫌弃性子野,舍中不再养过。”
      “你喜欢那小狸奴?”杨广的诧异还按捺在胸中,可笑声已先出了口。垂目忍俊不禁,他抬头重又凝视眼前那稳若山岳又挺如松柏的脊背,实在有些无法想象面前人若是怀抱那毛绒绒的小兽又是何等的景象。唇角的弧度勾勒如弯月,颔首,他笑道:“这狸奴虽小却有大用处,富家喂来怡情,穷家养来捕鼠,不错,不错。”
      “想不到我大隋朝横勇无敌、天下第一的宇文公子竟也有这般灵巧细腻的心思,甚好,甚好。只是……”任由脑海中肖想万千,可他的话锋在谈笑间已蓦然转折,他笑道:“从天不亮就登车,本王已坐得倦了,得下来走动走动。我看这老牛也饿了,你喂喂吧。”
      “是。”宇文成都的应答声甫一落下,牛车也在路旁的桑树下渐渐止步。将车中人轻搀落地,他看着老牛满是灰尘的脊背,才按捺住昔日饮马时习惯轻抚马鬃的举动。极目前路,他凝神听去,四面旷野里也唯有风声渐起,摇曳草木沙沙作响。
      “都说这老牛脾气最倔,”抓了一捧草料探到老牛唇边,他在心中默念:“没想到却也并不难赶。”看着微颤的牛耳,半晌,他伸手轻轻抚摸。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悠扬的吟咏声已从车后传来,宇文成都只感到自己合眼也可想象车后人此刻负手独立的模样。
      他微微一顿,接口道:“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成都,你记性不错呀。”他的最后一字方一出口,杨广已背负着双手自车后徐徐转出,“我就说么,你天分不差,跟着本王多多学习,将来成个文武全才,多好。”
      “是。”宇文成都微微颔首,“末将当不负殿下所望,不做吴下阿蒙。”在心中暗叹,他素来知晓晋王文才傲人,可也想不明白为何喜欢同自己这般的武人谈诗论道,曾几何时还拉着自己说个没完,偏偏提的还都是些生僻的辞句,自己十句也难答上来一句,日子久了自觉面上无光,也就跟着默记了。
      “江南四月,已到采桑的季节。”仰望顶上绿枝低压,杨广蓦然问道:“成都,你说我们会不会也碰上一位如秦罗敷般的陌上好女啊?”
      “殿下,有人来了。”宇文成都沉声应道:“听闻步履轻盈,当是女子……”他顿了一顿,后面半句终未出口,只在心中默念:“至于好女与否,我就不知道了。”
      他的话音刚落,前路风中的嬉笑声已明朗起来。道旁浅草分响,自桑林里娉婷转出了两个倩影,臂挽垂篮间相互搀扶。凝眸轻觑,他已在心中笃定这是两个采桑的村女。
      “这两个村姑看起来并无古怪。”宇文成都感到自己的心头渐渐缓和,他已经看出这两个采桑女似是一对姐妹,小的那个好像是不慎磕伤了腿脚,由姐姐搀着慢悠悠向前行来。
      眼底的戾气一晃而逝。又抓起一把草料,他侧立车边,静望温顺的老牛一点点将之食尽。他时刻谨记晋王临行前对自己的告诫,“我万不可杀机毕露,惊扰旁人。”
      “唉,阿姊,你快看……”风乍起,他没有抬头,可风中伴随着诧异的女声已蓦然传入他的耳中,“你瞧,那人可有多白净。”
      “那戏文里是怎么说来着……”风声轻柔,使这饱含嬉笑的语调更加分明,字字句句他都听得真切,“白白净净多英俊,甜蜜蜜的红嘴唇……后面是什么来着?”
      “小妹,你还真敢说。还不小声些,也不怕被人听了去。”说这话的人面孔已经板起,伸手便要去掩身边人的唇角,可她的声音却也只略略轻了一点。以一种自以为窃窃如私语的声音,她念道:“后面是:宽肩膀,细腰身,麝香煨,胭脂熏,恨不得抱在怀里亲。”最后一个字方一出口,人也跟着止不住的轻笑开来。
      “对对对,就是这几句。”年轻女郎似已忘却了腿上的疼痛,本已沉寂的声音又渐渐提了起来:“以前我还不信呢,原来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男人啊。”
      “好了,我们快走吧,我看他不好惹。”嬉笑声渐行渐远,宇文成都的面色也还依旧,可他感到自己的颈上已灼热一片。清风掠过肩头,助长这温度向衣衿内烧去,他感到自己的心头燎起了复杂的滋味:是愠怒、窘迫还是羞愧?独立风中,他怔怔的说不出。
      “宇文公子,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直到杨广轻拍他的肩头,他才完全缓过神来。不用直视眉梢唇角残存的戏谑,他也猜得到面前人方才在车后强忍笑意的艰辛。“想笑就笑吧,”他心中一片颓然,可话至嘴边也只轻轻吐出了一个字:“是。”
      “我们不进城,饶过东门去后山,我记得那里的山路平坦。”车帘蓦然垂落,杨广已稳坐车中,“你沿着河畔驱车,直到山脚,我们步行上山。”
      “可是殿下,”宇文成都手中的长条停顿在了半空,“城中……”
      “让他们等着,本王现在有更要紧的事,非做不可。”车中人的声音已凝重起来,忽而复淡然:“有你在身边,本王还有什么可怕的?”
      “末将遵命。”宇文成都的应答同样掷地有声,牛车的木轮碾动了道旁碎裂的青石。
      城郊的山势虽不高耸却也崎岖,所幸早有行人踏出了一条小道。牛车系在路旁,登临山巅,下望四野,紧随面前人之后,宇文始终保持着一步之距。
      “成都,”山脚下是一条长河正自东流,杨广已注视了良久,他蓦然开口问道:“我们从大兴到江都,路上花了多长时间?”
      “回殿下,”宇文成都沉声道:“是四个月又十一天。”
      “单程便要四个多月,往返一趟一年就去了大半。古往今来,这南北的交通何其不便,南人不知北方恢宏,北人不解江南俊秀,各自为营。都说大兴是四海一统的中心,可南北文化这样疏离,我大隋君恩如何能泽被天下?”杨广颔首间已面沉如水,伸手指点着山下的水势,他的目光也随着不息的川流越行越远,“可要是有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借助水流风势,那可就快多了。”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远眺,宇文成都几乎已可想象足下长河中千舟扬帆、商客往来的景象。“那样跨越万水千山的就不只有僧侣道士与贩夫走卒了,晋王所思当真长远,”他在心中暗赞,可他的眉心也不由自主的蹙起。犹豫了片刻,他踌躇道:“可是开凿这样一条运河要耗费何等财力?现在关外突厥初平,另有高句丽阳奉阴违在侧……”
      “我问你,”他的话没有说完,杨广已出言肃声打断:“你平日里带兵碰上人手不足如何处理,军中将士不听调遣又如何处置?”
      “无将就从兵中选,没兵便从田里招。不听话的自有军令处罚,不能胜任的遣回原籍。”宇文成都眉间的川字未有消逝,面前人的心思,他此刻都已明白。
      “这不就结了。皇命如山,百姓个个口呼二圣圣明,难道我大隋盛世连这点人力物资都拿不出么?”杨广的袍袖已经拂落,侧身直视身后人的双眸,他正色道:“成都,记着我今天与你说的话。以后,我一定会开一条这样沟通南北的运河。”目光灼灼,他的语调却渐渐低沉:“你也会支持我的,对吧?”
      宇文成都感到自己的心头已升起了寒意,他从眼前人的眸子里看到了指点江山的恢宏,可那恢宏里又分明隐喻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癫狂,让他怦然心悸。颔首按捺住思绪,他不敢多想,只抱拳沉声应道:“成都不敢有违皇命。”
      “罢了,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尚早,”清风拂过,杨广的面上已恢复了笑意,好像方才的犀利从未存在过,“是时候下山去了,我实在很好奇他们为你我物色了一间什么样的府第。”
      宇文成都颔首,但重过山腰凉亭时行路的就只剩下了他一人。杨广被一丛枯树的枝桠勾住了袍袖,推诿间不慎踩住滚石扭伤了脚踝,由是便趴在了他的背上,由他背负而下。
      “本王生在天子之家,早年锋芒太露,如今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变成对手,而君心难料,父亲也只能是遥不可及的天,现在想来最暖心的就只有母后了。”一路无言,杨广的话语声就骤然响起,似清风微拂,又好似一个兄长在对自己的兄弟喃喃细语:“在你心中,最亲近之人是你的父亲么?”
      “是。”宇文成都并不诧异自己的回答来得如此之快,只依稀记起了儿时自己也是这样背负顽皮的弟弟成龙。
      杨广轻轻点头,侧首轻贴驮负他的脊背,轻轻合上了眼皮,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幼年时大哥杨勇将自己负在背上的情景,那时自己摔伤了腿,大哥背着自己下山。“再也回不去了,”他默默叹息,只感到心中余下的唯有无尽决绝。
      春风不解语,徒吹得草木摇曳不休。来时的牛车已极目可见,渐行渐近的二人却一同沉寂下来,好像自己身触的就是整个世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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