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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风知我意 ...

  •   第一回
      菱枝独斗秋风寒,海燕双飞掠雨还,忍看孤梅落春前。
      逢是未晚惜时错,不悔情怀悔少年,放远夕阳寂寞天。
      ——调寄《浣溪沙》
      公元1399年,即明建文元年,燕王朱棣不满惠帝“削藩”之举,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叛乱,史称“靖难之役”。建文四年,朝廷兵败,惠帝不知所踪。朱棣践皇帝位,次年改元“永乐”,是为成祖。成祖起自藩王,尤忌篡逆,继续推行削藩政策之余,对江湖门派亦严加管束。永乐三年,颁布“禁武令”,钦定少林、武当、峨眉、恒山、华山、崆峒、昆仑、青城八门为官派,其余门派无名者一律取缔,严禁私相授受。一时武林万马齐喑,不复往日峥嵘之象。永乐五年,汉王朱高煦奏立陕西灵山派为官派,于是九门并立,天下云集。
      却说这灵山派,不比八门百年盛名,不过年轻小派。灵山派开山祖秦奉英,乃是洪武年间鼎鼎有名的大侠,家传的“五雷开山掌”雄浑刚猛,天下无敌。又为人正直豪爽,深得江湖朋友敬重,求师学艺者不计其数。秦奉英虽不妄自称大,却也想一身功夫后继有人,渐渐起了开山立派的念头。洪武23年,年近不惑的秦奉英遇到小自己十余岁的侠女冯月,不久喜结连理。冯家是陕西大户,知道女婿的心思,爽快地出钱买下灵山几个山头,建院筑楼。前后筹备了十余年,终于在建文二年正式挂牌,广收门徒,好不热闹。
      可惜好景不长,永乐三年一纸禁武令,硬是散了上百门徒,折了英雄气概。秦奉英忧愤成疾,卧床不起。爱妻冯月早在十几年前难产而死,身边除了女儿秦时雨,只剩了三个自小带大的弟子,好不凄凉。乘着有口气在,秦奉英匆匆挑了吉日,把年仅十四岁的女儿嫁给首徒林云壑,连同发扬灵山派的使命一并交付过去,隔月便撒手人寰。林云壑强忍悲痛,主持完丧事,悄悄行过继位之礼,便留下三师弟姜维汉照顾妻子,自己带着二师弟楚天遥四方奔走,寻求复派之路。
      彼时汉王朱高煦因靖难之役立下赫赫战功,隐有夺嫡之意。淇国公丘福、驸马王宁为其党羽,广罗人才。林云壑与师弟楚天遥商议,以为太子文弱,重文轻武,而汉王勇猛好武,他日登基,武林解禁指日可待,便决心投其门下。到得才知,汉王门客上千,鱼龙混杂,大多是迫于禁武令的平庸之辈,难得有高手却是出身邪派,或是正派中贪图富贵的。真正行事正派又有几分本事的或者改投八派,或者干脆隐姓埋名转入地下,原都不屑来此的。二人又是初到,年轻名微,待遇自不必提。楚天遥年方十七,正值气盛,便对林云壑道:“原以为汉王府卧虎藏龙,你看看满眼的乌烟瘴气。咱们再继续待下去,自己无趣不说,只怕丢尽师父他老人家的脸面,还是乘早改投别处吧。”林云壑不过长师弟两岁,却比他老练许多。听师弟这说,略一沉吟道:“眼下也没什么别的好去处,倒是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正好施展抱负。”见楚天遥不解,林云壑道:“那些二三流的门客,王爷自是看不上眼。而有用点的,要么出身不净,要么心术不正,王爷想要收买人心,恐怕也不肯重用。说到底,真正能用的人屈指可数。凭你我的出身武功,只要稍稍动作一下,让王爷看进眼里,就不愁重用了。”楚天遥恍然大悟,自叹不及。二人又贴耳计议了一番,楚天遥眉飞色舞,不住点头。
      他日,汉王设宴款待门客,笼络人心,酒酣耳热之际,楚天遥故意挑拨当下颇受重视的一个邪派高手,甚至当着王爷的面大打出手。汉王本是轻佻凶悍之人,也不许人阻拦,兴致勃勃地看两人性命相搏,任桌子、酒盏乱倒一地。楚天遥虽年轻,却是自小就跟着秦奉英习武,一身“五雷开山掌”也有十年的功夫,饶是对方经验丰富,依旧占不得半点便宜。眼看他恼羞成怒,要用阴招,林云壑一个纵身插入两人之间,左手一旋,右手一推,便将两人分开。那邪派高手被林云壑内力震得蹬蹬后退了两三步才站稳,见又是一个毛头小子,心中不禁骇然,直瞪着他说不出话来。倒是林云壑抱拳揖道:“师弟愚鲁,不堪酒力,多有冒犯。所幸前辈大人大量,手下留情,晚辈日后必严加管教。在此谢过前辈。”说罢拉了师弟又向汉王请罪。不出意料,汉王哈哈大笑,丝毫未有怪罪,反赏了二人许多东西。次日一早,便重新安排了住处,饮食供应也升了档次。楚天遥好不得意。
      林云壑却打起了十分小心,也时常劝师弟收敛一些。当年灵山派开派之初,新收弟子中有不少自负有几年功夫底子,又比他年纪大的人存心刁难他。所谓枪打出头鸟,这个“不过比别人早入门两天”的大师兄当得有多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虽说王爷府里的门客多少自矜身份,明枪暗箭怕还是少不了的。楚天遥急躁却不愚鲁,知道轻重,也没给自己惹麻烦。
      二人既进了王爷的眼,免不了领些任务做。楚天遥记着师兄的话,事无大小,一律尽心尽力,未尝失手。林云壑暗中活动,将赏赐的物什上下打点,又善于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不多时,王府上下便都对他二人关照有加,连当日那个颜面尽失的邪派高手,也莫名其妙地与林云壑成了忘年之交。楚天遥大呼怪哉,林云壑笑得意味深长:“踩着别人的头爬上去,早晚会被拉下来。得让人心甘情愿把你捧上去。”
      于是在二人入府的第三年,也就是永乐五年,林云壑成功坐上了汉王府的上宾之位。这一年,他只有二十一岁。
      有了地位,有了话语权,林云壑决定将恢复灵山派提上日程。当然,不能说为了师父遗愿,那叫恃宠而骄,不知好歹。得这么说:“当今圣上着力削藩,诸王兵马受限,不足与中央抗衡。不若托官派之名,招兵买马,暗中训练,掩人耳目。只是如今八派自诩名门,恐难从命,不若新立官派,以免节外生枝,且便于管理调动。”此言一出,众皆称善。至于新立何派,不用林云壑说,自有人推举灵山派。汉王二话不说,即刻命人拟定奏章,午朝上奏成祖,美其名曰“壮我中华筋骨,示我大明神威”。灵山派死而复生,林云壑这个掌门自然要回去主持大局。为表忠心,他将师弟留下,临行前一番嘱托,依依而别。
      灵山派既是暗中打着为汉王预备兵马的旗号,王府拨了大笔钱财以供使用。林云壑不会亏待自己,先给妻子备了份大礼,又将恩师陵墓及门院大修了一番。重开山门之日,不但往日弟子纷纷归还,还有不少丢了门派的无主之人冲着灵山派的低门槛争先恐后浪潮般涌来。林云壑来者不拒,却是暗中将有资质又可靠的拣选出来,收为心腹,尽心培养。剩下一众资质平平、人品平平的,林云壑心中冷笑,汉王您随要随拿,多少都没关系。
      眼下,灵山派复派已有一年余,门面声威,不在八门之下。只是论起江湖地位,他林云壑自问还没到脱离王权而不倒的程度。这些年眼见汉王所作所为,分明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草包,早晚自投死路。可时机未到,不能冒然与王府撇清关系,又不能眼睁睁看他连累灵山派,着实让林云壑为难。若是进一步助他登临大宝,林云壑自负有这个本事,只是怕他将来荼毒天下,灵山派难免遗臭万年。想来想去,还是力求风平浪静,慢慢拖死他吧。反正我比他年轻,林云壑又是一阵冷笑。
      处理完门中事务,林云壑伸手一探茶杯,早已凉了。轻叹一声,起身来到窗前。已是暮春时节,昨夜一场风雨,落红满地,不禁起了几分伤春情绪,随口念道:“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一阕未完,便听身后有人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小妻子,端着茶盏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见林云壑含笑回头,秦时雨不由红了脸,低头快步将茶奉上。林云壑一面慢慢啜着茶,一面打量妻子。想当年被师父收养时,自己只有八岁,时雨也才三岁。师娘去得早,师父又忙于江湖应酬,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在照顾这个小师妹。后来虽有天遥、维汉,毕竟和自己最亲近。一直以来,不知师妹作何想法,他只视她如亲妹妹般疼爱。师父命他娶师妹时,不是没有犹豫,只是不忍违背师父临终之志,亦不忍见师妹孤苦无依。成亲之日,师妹年纪尚幼,不宜洞房,自己亦无心缱绻。师父去世不久,自己便离开灵山,一去三载,回来后又忙于复派诸事,未曾留意。如今一看,昔日俏皮可爱的小丫头已然出落成温柔美丽的大姑娘,虽有四年夫妻之名,见了他却越发羞涩,着实诱人。想到佳人独对空床,林云壑心道,该是趁着春时未过,好好补偿她一下了。

      春去秋来,一晃又是八载。灵山派在林云壑的励精图治下日益壮大,俨然中原第一大派。昔日的懵懂少年楚天遥也凭着武功心计,在王府里地位节节攀升,成了汉王最倚重的心腹高手之一。师兄弟联手,朝野内外,黑白两道,无不敬畏。林云壑负手灵山之巅,一览众山之小,不由感叹,总算不辜负师父一片厚望。只是一日附庸王权,就一日如水中之影,难经风浪。这些年来,林云壑与楚天遥互通有无,时常告诫他凡事审慎,尽量劝谏汉王息心安位。八年风平浪静,天遥功不可没。然而近来听闻汉王行事暴虐,多有不法,间有天遥为虎作伥的传闻入耳,林云壑虽信任师弟,却也难免惴惴,遂写信叫师弟回来一趟。
      这日楚天遥到得灵山,林云壑亲自下山迎接。与楚天遥同来的还有一位高手,叫做王伯钧,也是王府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一手“分筋错骨”的功夫罕逢敌手。这王伯钧獐头鼠目,面带奸诈,林云壑心中十分厌恶。碍着师弟情面,只得拿出笑脸,命人摆酒为二人洗尘接风。席间秦时雨拉着女儿林子青出来拜见叔叔,楚天遥乍见师妹,一时惊艳,忙打个哈哈道:“十多年不见,师妹真是越发标志了。哎,瞧我这记性,嫁了掌门师兄,该改口叫嫂子了。”说着,作势一揖,口中十分正经叫了声“嫂子”。秦时雨顿时羞红了脸,却仰头看着他笑道:“楚师兄不必客气,若嫌叫嫂子难为情,就还叫师妹好了。”楚天遥心中暗喜,面上却作为难道:“不敢不敢,怕掌门师兄怪罪。”王伯钧与楚天遥臭味相投,早察知他心意,一旁笑道:“嫂子侠门豪风,不拘小节,林兄人中龙凤,雄怀伟襟,怎会怪罪楚兄!楚兄过虑了。”楚天遥忙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人相视大笑,林云壑晾在一旁,愈发不悦。
      楚天遥心满意足,这才转向林云壑独女林子青。子青已七岁,恰到好处地得了父母的良好基因,活脱脱的美人胚子。又在秦时雨悉心教导下,乖巧聪明,十分招人喜爱。楚天遥忍不住捏了捏子青粉嘟嘟的小脸,不由赞道:“侄女小小年纪,品貌不俗,将来嫁入王府,做个王妃绰绰有余,说不定还能当上皇后呢!”
      此言一出,秦时雨脸色大变,林云壑面上更是阴云密布,桌上的气氛登时尴尬万分。秦时雨起身向楚、王二人一福道:“青儿困了,恕时雨告退。”抱着女儿便退入后堂。楚天遥呆望了一会儿,转过头讪讪笑道:“这个,实在是……玩笑玩笑。”王伯钧也帮腔道:“是是,楚兄的用意是想夸侄女品貌无双,只有皇帝亲王配得上。”又咧嘴一笑,压低声音道:“当然,不会是当今这些衰朽残年。林兄是明白人,不必跟女人一般见识。”
      林云壑不动声色,瞟了楚天遥一眼,楚天遥忙举了酒杯掩面不语。林云壑转向王伯钧道:“王兄的意思,林某自然明白。不过,”嘴角一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弊派虽地处偏远,也难保不会隔墙有耳。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就不用冒险说出来了。”王伯钧颈子一凉,嘿嘿笑道:“林兄说得是,小弟受教了,受教了。”林云壑客套了几句,便命人带二人下去休息。
      回到卧房,妻子正坐在床边,女儿早已熟睡了。林云壑转身坐到书桌前,秦时雨也跟了过来。示意妻子坐下,林云壑压低声音道:“什么事?”
      秦时雨低头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方才席间……楚师兄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不过是玩笑罢了。”
      秦时雨却皱眉道:“恐怕未必如此。”见丈夫盯着自己若有所思,秦时雨脸一热,却似是受了鼓励道:“灵山派虽是籍着汉王府的势力东山再起,但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自古江湖门派与朝堂将相泾渭分明,虽不乏同仇敌忾,外御鞑虏,内惩奸邪之举,但自卖与朝廷,甘为鹰犬,素来为江湖同道不齿,更不必说依附王党,图谋篡逆的勾当。灵山派既不得已陷入汉王府,就该乘早抽身泥潭,洁身自好,若是等到东窗事发,就追悔莫及了。我知道你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看楚师兄,似乎与王府的人交情甚好,说出那些话时,也不似玩笑的表情。只怕……”秦时雨停下来,看着丈夫,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林云壑却忍俊不禁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秦时雨立刻涨红了脸:“好歹,好歹我是爹的女儿,爹的遗愿,本就该由我来完成的……”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急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是想说……哎!”
      看着妻子手足无措的模样,林云壑忍不住轻声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起身来到妻子面前,将跟着站起来的妻子按回座位,低头扶着她的秀发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事情虽然有些棘手,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这些年,汉王行事乖张,灵山派弟子在王府频繁出入,确实引起了朝廷注意。但汉王反意未明,朝廷也不敢轻举妄动。我派去的那些弟子,又多是无用之徒,即便事发,也可推说是灵山败类,于我门实力无损。只是汉王大概也看出我心无诚意,这次派王伯钧跟天遥一起来灵山,一方面是作为警告,一方面则是要监视我们,自选人才。不过看来,王伯钧并非是条忠狗,颇有另推新主之意。而这个新主,多半是汉王次子朱瞻圻——天遥也应该是受了他的蛊惑。汉王府后院起火,恐怕无暇谋朝篡位,而灵山派的支持对新旧两派举足轻重,所以无论朝廷还是王府暂时都不会为难我们。我们大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有所作为。至于天遥那里,明天我会找他谈谈。相信以他的聪明,不会不知利害。”
      秦时雨听罢,顿时心安不少,顺势将头靠在丈夫胸前:“我相信你。只是,”她站起身,微仰头直接对上丈夫的眸子道:“我希望你知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身边。如果楚师兄不再值得信任,我希望你可以依靠我……一点点。”
      林云壑一向深不可测的眸子里盛满了惊讶。秦时雨歪头一笑道:“我说过,我是爹的女儿,还是你的师妹,更是你的……你知道的。”
      林云壑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他伸出双臂,将妻子环入怀中。秦时雨把头埋在丈夫肩窝,闷声闷气道:“你不会怪我偷听你跟别人谈事情吧?”林云壑微笑着摇头:“不会。”“你不会怪我偷看你书桌上的东西吧?”“不会。”“你不会怪我不守妇道吧?”“不会。”“你不会……”“时雨?”“嗯?” “青儿要被我们吵醒了,早点睡吧。”“……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南风知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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