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图》一块二

4、月下香（上）

　　月下香（上）

　　顾清圆觉得这声音颤得耳熟，抬眼只见堂后转出一人，两撇山羊胡子，颌下长须直到胸口，却是当日婚礼上那个黑衣人。

　　“哎呦，这不是不爱看热闹的道长么。”那人见了顾清圆，也认了出来，说着径直朝着秦四方躺倒的地方走去，一矮身却是抱起了那只五彩山鸡。

　　“不爱看热闹？”秦四方像是认识山羊胡子，自然地与他搭话。

　　“是啊，那天我让他去看热闹，他就只盯着我喝酒。”山羊胡子说着瞪了秦四方一眼，秦四方耸耸肩淡然一笑，又咳嗽两声。

　　顾清圆听得他说到自己，有些尴尬，微微低下头。

　　秦四方不知是否牵动了伤势，越咳越厉害，直咳得满面赤红喘着粗气快要趴在地上。

　　“我说你这咳嗽没完没了了啊。”山羊胡子看着担心起来，放下山鸡，转过来蹲在秦四方面前盯着他看。

　　秦四方好容易缓过一口气，坐起来先笑，揉揉胸口道：“怎么怕我死了，没人帮你救人了么。”

　　“就你这样，还想着救别人？别说还有人追，就是没别人追你都快死了。”山羊胡子鄙夷道，见他没事，站起身来又去抱那山鸡。

　　“哪那么容易死，你那山鸡叫人一剑穿心都没死呢。”秦四方斜眼瞄了一下山羊胡子怀里的山鸡，笑着嘲笑回去。

　　顾清圆正奇怪，忽见那五彩的山鸡仿佛挣动了一下，山羊胡子也似有所觉，连连轻抚着山鸡的翎毛。顾清圆不禁睁大了眼睛，他原以为那山鸡是死的，原来还没死么？又怎么是一剑穿心？有什么人会对一只山鸡如此？

　　山羊胡子抚着山鸡像是安抚幼子一般，顺了好半天毛，抬头又向秦四方道：“还不是因你无能。”

　　秦四方呵呵笑了，道：“是啊，我这么无能，这就走了，这山鸡就留给你下酒吧。”话说间也未见他动一动，显然不是真要走。

　　“哎哎哎！”山羊胡子却急了，连忙陪笑道：“道长留步，在下说错话了。”

　　顾清圆越听越觉奇怪，仔细打量秦四方。当日他身上道袍只是尘灰，今日一见，胸前衣襟、袖口、下摆到处是赭色的污渍，细看竟像是血迹。

　　内伤、血迹、道人、一箭穿心的山鸡、古怪的山羊胡子，各种离奇的景象像是缺了一块关键的拼图，忽然那个小小的红色炮仗爆开的景象又浮现在顾清圆眼前，霎时间幼时师傅讲的那些故事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经过，报恩的仙鹤、嫁人的狐仙、捉鬼的道人，还有那日婚宴上蹊跷的血案，所有景象集中在一起，直指这眼前这个无赖道人秦四方：

　　“你便是当日那个妖道？”

　　“怎么说话呢！妖道是什么意思！”秦四方还没说话，山羊胡子先急了，瞪着顾清圆道：“妖就是妖，道就是道，道士想扯上妖，还要问问妖怪肯不肯呢！”

　　顾清圆听得糊涂，这是什么说法，才想说什么，耳中忽听得远处隐隐有人声传来。

　　“这里有人迹，这个方向。”一个声音叫着。

　　说话间人声更近，人言夹杂着几声犬吠，山中寂静，听得清楚，顾清圆估摸着声音距离此处不过半刻路程。

　　山羊胡子哼哼两声，摸着怀中的山鸡，斜眼看着秦四方道：“这就找上来了。”

　　“看你的了。”秦四方向山羊胡子道，坐着未动，又向顾清圆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顾清圆心下有点乱。秦四方若是当日那妖道，便是杀人掠尸的奸佞妖人，可眼前这个满面笑容的惫懒无赖，又全不像是能做出那般残暴之事的坏人。一时间犹豫不决，也不知山羊胡子准备用什么方法躲过追兵，更不知他是否应该助那追兵捉住秦四方。

　　山羊胡子像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哼一声道：“不爱看热闹的道长，你可不要坏了我的事。”

　　“人家有名有姓，不要乱叫。”秦四方呵呵又笑，却也不介意顾清圆呆愣在旁。

　　“稀罕！”山羊胡子仰起脖子朝天翻了个白眼，嘴上开始念念有词，脚下迈着奇怪的步法，绕着供桌四周走来走去。

　　顾清圆纠结了一下，实在觉得秦四方和山羊胡子不像坏人，想了想走上两步，站到秦四方旁边，向山羊胡子行了一礼道：“在下崂山真阳派顾清圆，兄台有礼。”

　　山羊胡子已经走了一圈，脚印刚好把秦四方、顾清圆还有那只山鸡圈在当中，回身瞪着两只小眼睛看着秦四方，却向顾清圆道：“道长，这可是你自己跟我说的，我没问过。”

　　“稀罕！”秦四方笑着哼了一声。

　　顾清圆不知这两人话是何意，外面人声已经清晰可闻，眼看着追兵已到院墙外了。

　　“来了，都闭嘴。”山羊胡子小声喝道。

　　顾清圆不敢再出声。

　　来人有十几个，都穿着白石剑派的服色，前头一人举着火把，白馥棠跟在其后，躬身进了庙门。跟着又有几人进了庙堂，剩下的人牵着狗在院子四周查看。

　　十几支火把将破庙内外照得恍如白昼，白馥棠头上发冠的金丝绞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新婚妻子才死了两天，白馥棠心情平复得很不错。面上已不见哀痛之色，衣着上选了素色的青袍，身上也未戴什么配饰，只有头上发冠用了细金丝绞缠的青纱冠，略作点缀。

　　白石剑派的众人里外搜了一圈，回来报：“少主，庙里没人。”

　　顾清圆眼见着白石剑派的人从他们眼前经过，火把都快烧到他眉毛了，一群人转了一圈，竟像是没看到他们一样。

　　白馥棠就站在秦四方身旁，向左跨一步便能踩到他的脚。听到门人回报点点头，目光锐利环顾了庙堂一周，确也没发现什么人来过的痕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招呼众人继续向前路搜去。

　　十几个人鱼贯而出，白馥棠走在最后。临出庙门，他忽然驻足，微微侧过头，看了看门边的石板。

　　“这是什么？”白馥棠皱眉，走过去用脚碾了碾石板上黏腻的污渍，早有门人蹲下去把火把照着在石板上，却是一小摊血迹。

　　顾清圆顺着血迹看过去，乃是他进来时放那五彩山鸡的地方，回过头看向山羊胡子，山羊胡子变了脸色，抱紧了怀中的山鸡，尴尬地望着秦四方。

　　秦四方翻个白眼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恰在此时，顾清圆拴在院子里的马打了个响鼻。

　　“这有一匹马！”有人发现了院中的马，大叫起来。

　　“蠢货。”秦四方站起身小声叹道，也不知在说谁。

　　顾清圆只觉得眼前一晃，像是有人揭开了一面水做的帘幕。白石剑派门人还在四下张望，眼中忽然有了焦点。

　　“有人！”一个人拿着火把指向顾清圆和秦四方。

　　白馥棠也看到凭空冒出来两个人，面上不动声色，右手背在身后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叫外面的门人把破庙围起来。

　　“在下白石剑派白馥棠”白馥棠走上前两步先报了名号，面上带笑问：“请问阁下二位是谁？怎么会在此处？”

　　顾清圆有些无措，他知在这些人眼中，他们几人便是凭空出现的，全不知该如何解释。刚想去看秦四方，转念想起若他是那“妖道”，和白馥棠便是打过照面的，想到此节霎时间冷汗从背后涔涔冒出，汩汩淌下。

　　背后忽然有人轻拍了一下，顾清圆没回头，莫名知道是秦四方。耳中恍惚听到他道：“别怕。”不知为何竟不再慌张，心头一片安宁祥定，当下躬身行礼镇定道：“白四少有礼，在下崂山真阳派顾清圆。”

　　“有礼。”秦四方也跟着行礼，并未报上名号，白馥棠也不追问。

　　“是真阳派的师兄弟二人。”旁边一人凑上前来，向白馥棠解说。白馥棠点点头，微笑问向二人：“二位怎么会在此处？”

　　“错过了宿头，在此借宿。”秦四方笑着做答，语气一片自然。

　　“我等进来之时怎么没见着二位？”白馥棠微微皱起眉头追问，说着又向顾清圆的方向瞄了一眼。

　　“想是我俩坐在背暗之处，白四少一时没看见。”秦四方温言道。

　　顾清圆心下瞠目结舌，方才那几人拿着火把里里外外的搜了个遍，背暗之处在哪里？秦四方睁眼说瞎话，白馥棠听了居然点了点头。

　　“可有见一个妖道经过？”白馥棠又问。

　　“不曾。”秦四方语带诚恳道。

　　顾清圆想了想偷偷撇嘴，问的是他自己，他自未见到自己“经过”，倒也不算说谎。

　　白馥棠皱了眉，紧盯二人良久，释然一样地笑了，抱拳行礼道：“多谢，那么在下就此别过。”说完向门下众人做了个手势，众人又一次撤了出去，白馥棠仍然走在最后。

　　火光随着众人的离开远去，夜色复又涌入，一阵微风拂过，庙堂中泛上了些凉意。顾清圆一身冷汗，不禁打了个寒颤，秦四方也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白馥棠还没走出院门，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秦四方大方地抬头，笑着恭送他，白馥棠终于一笑回身而去。

　　“走了？”山羊胡子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顾清圆方才想起，刚刚一直不见了山羊胡子和那山鸡。

　　“嗯。”秦四方沉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哼了一声。

　　“道长法力高强，蒙人之法更精进了！”山羊胡子嘿嘿笑着拍马屁，抱着山鸡跑到一边也坐了下来。

　　“要是有人能管用些，也就不用我蒙人了。”秦四方瞥一眼山羊胡子，缓缓深吸了几口气，抬头又向顾清圆笑道：“多谢顾师弟没拆穿我。”

　　顾清圆闻言面上一红，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没有拆穿秦四方，转念一想又觉离奇：“为什么他们初时看不到我们，后来又把你认成是我师兄？”

　　“障眼法而已。”秦四方笑笑，抚着胸口又咳嗽起来，向着山羊胡子道：“老杨，这里呆不了了，我要走了，再不走他们想起来追回来，我可没力气再蒙一次了。”

　　“他们还会回来？”顾清圆奇道，看着秦四方面色像是不太好，心中不知为何有点担心。

　　秦四方又喘几口气，扶着供桌晃悠悠地站起来，歪了脑袋看着顾清圆笑：“得看白四少的聪明程度，要是像顾师弟这般，倒是不用担心了。”

　　顾清圆楞了一下，思忖了一会儿才懂了他是在嘲笑他反应慢，复又气得脸颊通红。

　　秦四方哈哈笑着，手指一弹，又一个小小的红色炮仗跳到半空中，噗地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