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第七章(三) ...

  •   繁华如广州城,总也有些许破败地方。出城向北数十里,林间便有一座荒芜老旧的前朝园林。这座看似无主的朝廷公地,实则已被知府偷偷卖与巨贾王公甫。因着这见不得人的交易,王公甫本人极少到此居住,只是将家中奇珍异宝悉数偷藏于此宅,派遣几名武艺高强的护院长年看守。而这座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荒宅,正是九爷此行的落脚处。

      银竹节鎏金熏炉中腾起袅袅香雾,松鹤纹黑檀几上定窑白瓷盏中龙井嫩芽冲泡的清绿茶汤赏心悦目。九爷清嗅着茶香,嘴角勾起淡淡笑意,低声吟道:“欢作沈水香,侬作博山炉……余香不闻嗅,翠影落碧岫。啧啧,几年不见,王老儿有些长进了。”王公甫父子二人正肃立堂下,听闻九爷此语,王公甫忙躬身回道:“九爷英明,奴才是怕折了爷的身份。”
      九爷嗤笑一声:“花钱的本事见长,只不知道赚钱的本事涨没涨?”
      王公甫也笑道:“爷明鉴,奴才再不济也比那些小辈多活了几十春秋,就是一文钱一文钱的攒,总也多攒了一些。”
      九爷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咂舌道:“没人在的时候,怎么说都由你。若是真叫小狐狸赢了你这老猎人,就叫慧哥儿替你准备好寿材吧!”

      王公甫的独生子慧哥儿登时惨白了一张脸,两腿打颤。王公甫也冒了一身冷汗,仍强笑道:“奴才晓得分寸。”
      九爷笑容浅现,淡然道:“好一个晓得分寸,那你就与我说说,你的分寸是什么?”
      王公甫用绣着金丝的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低声回道:“奴才忖着,论地产,奴才家族手中握着小半个广东的地契,他们即便立即去买,挣破头也抵不上奴才的三一,故而定会在活钱上下功夫。魏雨桥伙计商号最多,但铺子小,人头也不值钱。苏景时铺子大,也有不少值钱的行货,但生性怕事、只善守成,估计现在已是万分后悔参选华洋行代表,若奴才所料不差,不出三日,他必携重金来求九爷让他退出。至于那曹姓小子,诚如他自己所说,他手中的一切都是前人基业,宝腾号虽也是老字号了,但生意一直平平,不显山露水,维持着不曾败落罢了。依奴才之见,只需将他们手中的贵货压贱,再一举买空囤积,反调高价,几番折腾,就算不叫他们倾家荡产也能大伤元气。”
      九爷翘着二郎腿老神在在地听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王公甫说完,九爷大笑着拍掌道:“好的很!你且这么去做!我倒要看看广州城能乱成什么样!”

      “广州城要大乱了。”曹笠云用扇子敲着掌心,喃喃自语。诸克图坐在一旁,不耐地皱紧眉头,嘟囔道:“你只说如何做就是,叨叨这些有什么用!”
      曹笠云斜他一眼道:“我若像你这般冲动,脑子一热就叫兄弟们做事,那岂不是把大家往虎口里推?老三,小心驶得万年船。”
      诸克图哼了一声:“这般小心也忒憋屈了些!今日未过先想着明日艰难,岂不白白消磨了志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看你根本是杞人忧天。”
      曹笠云破颜而笑,和声道:“我瞧你是恨我拦着你报仇,这时我怎么着你都不顺心罢了。老三,你放心,从咱们烧香结拜那天起,你的仇就是我的仇。我必将那九阿哥整治到财势两失,再交予你处置,方能给你出了这口气。”

      诸克图垂着头不言语,曹笠云又沉吟半晌,慢慢说道:“依王公甫的财势,未必会将魏雨桥放在眼里,第一个要对付的十有八九是苏景时,苏家生意多是金贵细料,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三日茶米必涨,绸布瓷器怕是要跌破行价了。”
      “这王老儿说到底不过是一界商贾,难不成还能左右得了广州城的物价?”
      曹笠云唇角微勾,与诸克图对视一眼道:“三日后若你还能请我在兰圃茶楼喝一壶上等的乌龙茶,便算我危言耸听。从此你爱杀哪个杀哪个,我绝不多言半句。”

      诸克图尚且充愣着,曹笠云已唤了贴身仆僮过来,吩咐他去传话,要天地会所有分堂明面生意全部报账上来,并将所囤余粮即刻运至广州。
      仆僮应了却没退去,只从袖里抽出一张信笺,交到曹笠云手中道:“二爷传了口讯,请您见信立回。”
      曹笠云面色凝重起来,迅速撕开信封,抽出信来观看。诸克图见曹笠云眉头紧锁,关切问道:“顾兄那边可是有什么不妥?”曹笠云气道:“行宫事败能得活命已是万幸,津门行刺又是险中逃生,蛰伏京中不失为大隐妙计。只这顾兄弟忒莽直!真叫人放心不下!”诸克图越发惶急着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曹笠云将信塞到诸克图手中气道:“你瞧瞧!现下是什么紧要关头,来与我说这等事!”

      诸克图展开信纸一瞧,也咂了砸嘴道:“买铳?他恁的又起了这份心思了?”曹笠云摇头道:“我曾私下吩咐几名亲近的兄弟走走买铳的路子,但万般嘱咐事关重大,切记要不露风声不着痕迹,唯恐黑市有人觉察咱们成批购置军火武器埋下祸患。也不知他从哪里知晓了这档事,竟当个头等大事来置办。莫说我此刻没有银子与他,便是有,又岂有拿个几十万两明目张胆囤积军火的理!”
      诸克图亦摇头问道:“大哥如何回他?”曹笠云将信置于烛火上点燃,吩咐仆僮道:“去回你二爷,说我这边正值用钱之际,他的事以后再说吧。”仆僮应了又道:“我原不知二爷信里说了这事,正想同少爷说,山东和直隶传了消息,收到二爷信物,急调了这两省的现银去。想来是这信在路上耽搁了,二爷等不及便……”
      曹笠云揉着额角低声道:“罢了,由他,你只吩咐下去,其他各省将现银地契汇到我处,不许再与顾阑周转!”

      仆僮应声正要退去,曹笠云又唤道:“顾阑的事你叫人去知会一声便是,先请胡蠡来,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曹笠云与诸克图又说了几句闲话,不大工夫便听有人推门进来。胡先生仍是一袭蓝衫,却不似在码头时那般神采斐然、精光内敛,而是满面疲态两眼血丝。
      胡蠡近前与二人见礼,曹笠云请他坐下,与他斟了一杯热茶连道辛苦。胡蠡摆手道:“帮主为大业奔波,呕心沥血,胜陶不过打打下手何敢道苦。”
      曹笠云又客套几句,方才问道:“码头那边疏通的如何,王家可动了手?”胡蠡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码头那边我已买通了乔管事,一旦有什么风声,必先叫咱们第一个得了消息。王家已经派人去粮仓了,他们是皇商,占了不少先机。不过黑市方面的货物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抢在王家前面暗中吃进了,绝不会让他们拿到半分。”

      诸克图闻言笑道:“敢情大哥早有准备,装模作样说什么广州要乱了,连一盏茶也吃不起了,不过是诳我跟你打赌的!”
      曹笠云笑而不语,胡蠡却道:“三爷有所不知,商场如战场,若不能料敌先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帮主从决意涉足华洋行那一日,这张网便已撒下去了,只不知最先葬身网中的是哪个罢了。”
      “你猜是哪个?”曹笠云笑得奸诈,对胡蠡飞了一道眼风。胡蠡略一沉吟,犹豫答道:“魏雨桥吧……魏家根基不深,到魏雨桥不过第二代,铺子伙计虽多,却没什么值钱或是能霸市的行货。这物价一翻起来,只怕他手底下的老本吃不了几日。”曹笠云又问诸克图,诸克图也说魏雨桥。

      曹笠云点头道:“胜陶说的有理,魏雨桥相比我们几人吃亏在根基太浅,必然撑不到最后,不过也正是他手中没有值钱和霸市的行货,这第一轮还不至于给他致命一击。”说着兴致盎然地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一贯沉静的眼中荡起难得一见的顽劣笑意,与诸克图二人道:“不如我们赌一局,我赌苏景时!”
      诸克图又气又笑:“没把握的事你从来不跟我们赌,你就直接说想赢点什么吧!”

      三人笑了一阵,曹笠云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玩笑之意收尽,正色道:“以王家的资本若是全力一搏,只需十来日就足以压得苏景时走投无路、贱价清仓。到时候王家便会借机低价买断苏家商行,彼时魏雨桥也临近极限,王家独大,咱们便棘手了。各省的屯粮最快也要个七八日才能到,市面上的散货能收便收,量力吃进,切不要叫王家发现端倪。只待屯粮进仓,胜陶你便与小洪分头下手,一个抄底拿下苏家,一个将所有物资贱价倾销。”
      胡蠡连连称是:“王家全部精力都在苏景时身上,定然想不到咱们宝腾这么不起眼的老铺子敢先下手为强,帮主此招必然能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曹笠云把玩着茶盏,垂眸轻叹:“商场诡诈,难得一个有良心的,苏景时可惜了……”

      九爷细细看着手中画作,频频点头赞道:“用笔清劲而赋色妍雅,人物姿态各异、闲中见忙,不愧是重彩仕女的大成之作。”堂下的苏景时亦附和道:“九爷真真是慧眼独具,一语道破这《汉宫春晓图》的绝妙之处!”九爷双眼不离画卷,口中却淡然道:“画工虽有不凡之处,说到底也不过是前朝之作,仇英又算得上什么名士?”
      苏景时忙道:“小的还有沈周的牡丹和钓雪图,也可供九爷赏玩。”九爷嗤笑一声,不待苏景时再言便冷然道:“你便是将吴门四杰的字画都拿来又如何,不过是叫人揣测你有怀恋旧朝,意欲复辟的用心。”苏景时闻言顿失血色,忙不迭跪倒叩首,连呼不敢。

      正逢此时,门外回话说王公甫求见。苏景时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几分,膝行至九爷脚下,哀声道:“小的有眼无珠,不知王老爷是九爷的人!小的只求全身而退,维系祖宗传下的小本生意,再不敢打华洋行管事的主意了。九爷若能放小的一条生路,小的愿将家中一切珍宝献于九爷!”
      九爷冷笑连连,森然道:“这怎么话说的。听这意思,是说爷故意挤兑你了,找你搜刮油水了。苏老板真是说笑了。我胤禟大小是个皇子,犯不上跟你这平头百姓计较。你带来的画爷赏过了,甚好,好生收着!爷还有事要忙,你且下去了罢!”九爷将数米长卷囫囵一卷,抬手扔到苏景时头上,仿佛那价值连城的名画不过是一卷破破烂烂的如厕草纸。

      苏景时自知说错话,顾不上额角被卷轴砸出的口子,砰砰叩起响头,颤声哭道:“九爷息怒!九爷息怒!”说着左右开弓,狠狠扇起自己的耳刮子,“小的胡说八道!九爷您息怒啊!小的掌嘴!掌嘴!”
      “下去罢!”九爷合上双眼,歪在椅上歇息。苏景时突地攥住九爷衣摆惨声道:“只要九爷肯饶了小的一条命,苏家上下都是九爷的!铺子还有数百伙计等着吃饭,真的禁不起这般砸价了!九爷开恩呐!”
      “王公甫。”九爷开口唤道。
      王公甫立时推门入内,一眼瞧见满脸是血跪在九爷脚边的苏景时,眼底露出一抹得意,不过数日,自己已将广州城的物价翻了个个儿,连一贯清高自诩的苏景时也狼狈至此。这般想着,心里却不禁逸出一丝无法名状的畏惧。苏景时脸上的血污那般刺眼,散发着不可言说的阴谋与腥臭味道。王公甫小心翼翼地掩上门,行至九爷身前三尺叩首请安。

      九爷微抬眼皮,懒散似午睡方醒,缓声问道:“如今米粮什么价钱?”
      “八十五文一升。”
      “盐、茶如何?”
      “盐五十三文一斤,最下等的茶沫子一百三十文一两,稍好些的茶已有价无市了。”
      “那丝绸瓷器、木料香料呢?”
      “奴才该死,不曾问询这些。不过想来百姓吃喝都买不起,这等细料怕是再贱也无人问津了。”王公甫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瘫坐在地的苏景时,故意回道。

      九爷淡淡“嗯”了一声,随口道:“两广地饶人富,自不能与那村野集市一般贱价。况且日后广州就是华洋商会聚集之地,何等繁华昌盛,我瞧着,这价钱还要再翻几番。”
      苏景时闻言像一摊软泥般委顿在地,灰白的脸色衬得额上的猩红豁口格外凄惨,他突然哀声大哭:“翻不得!翻不得了呀!我等死不足惜,百姓何罪啊!”
      九爷玩味的眼光中有了些许正色,他冷眼瞧着苏景时哭喊,对王公甫笑道:“王公甫,你瞧瞧,苏老板这般忧国忧民,恨不得以身死救民于水火,真真儿叫人敬佩!你说要不咱们成全了他?”
      王公甫尴尬的陪着笑脸,九爷这话太过阴阳怪气,实在不知他有何意图,正不知是该顺着九爷说,还是劝上两句,便听门外通传慧哥儿求见。王公甫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不知自己的宝贝独子怎么偏赶上这个时候来。

      慧哥儿进来时便是一脑门子官司,顾不上与九爷请安,便急火火地跑到王公甫身边,拽着王公甫的袖子倒气。
      “爹!爹!大,大事……不好了!粮……油……盐茶……全都……”
      王公甫刚一听闻大事不好,便吓出了尿意,九爷阴鸷的目光就紧紧锁在慧哥儿身上,仿佛他一旦说出什么不好,九爷便会叫人砍了他的脑袋。王公甫咬咬牙,抡起一巴掌掴上慧哥儿白嫩的脸蛋,叱道:“大胆竖子!九爷在此,尔敢如此放肆!天大的事且与九爷好生请了安再慢慢说来,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慧哥儿到底是个聪明孩子,立刻跪倒与九爷请安致歉,又打了自己好几个耳光。九爷待慧哥儿打了十来下方笑道:“罢了罢了,慧哥儿快起来吧。不过是个孩子,难免冒失些。你且说说,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慧哥儿长了记性,先谢了恩,又与他老爹对了个眼神,仍是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苏景时,见九爷并没有叫苏景时出去的意思,方才吞吞吐吐道:“回禀九爷,曹笠云把物价压下来了。”
      才说这一句便听王公甫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直哀哀抽泣的苏景时也止了声息。慧哥儿见他们如此,更是不敢多言,垂头站在堂下战栗。
      “什么叫曹笠云把物价压下来了?说清楚!他一个人?把什么东西压了多少钱?”九爷微皱了眉头,厉声追问。
      “回九爷,曹笠云不知从哪里调来了大量的油盐米粮,全数贱价出售,全城百姓都拥过去疯抢了。我刚派了伙计去打探,他家的油、盐、米、面、糖、茶,已经卖得比咱们抬价前还要低三成。而且,他通过码头帮会的人放出风声来,说丝绸瓷器、香料木材将是华洋行最大的外销产品,一旦卖到海外就是数十倍利润,现下全城商人都在高价收货,一下子就把这些细料炒成有价无市的紧俏货了!”

      九爷脸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便拍手大笑:“好一个曹笠云啊!果真不负我望,有手腕!哈哈哈哈!妙得很!不愧是爷的对手,太有意思了!”
      王公甫和慧哥儿相视一眼,脸上表情更凝重几分,他们爷俩从前就为九爷打理生意,此次更是百般殷勤,原以为最后的肥差定是落在王家,万没想到,九爷寄予厚望之人,竟然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曹笠云。
      九爷笑罢,突然从椅子上起身,蹲在了苏景时面前,温和问道:“苏老板,有人替你解了百姓之急,你该高兴些了吧?”
      苏景时尚未从冲击中缓过神来,只顺着九爷的话点点头。九爷抬手戳了戳苏景时额上的创口,苏景时疼的一缩脖子,九爷忍不住笑道:“怎么着?后悔来这了吧?你也太沉不住气了,再忍几个时辰,曹笠云就能帮你过了这个坎儿。不过现在嘛,大约你店里的东西,都被他砸了价包圆儿了。爷问你,先前你的话,还算数吗?”

      苏景时哭丧着脸,双眼血红地盯着九爷,寒声道:“九爷皇天贵胄,怎的也做这等打落水狗的勾当?苏某今日算是看透了,既然来了,话也说了,自然算数。苏家财产皆是九爷的,苏某只求一家老小活命,从此便归隐乡间种地去。”
      九爷似是心情大好,回头对始终无声在旁伺候的清瘦男子笑道:“佟玥,你送苏老板回去,帮他把家产点点清楚。”
      佟玥应了,对苏景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苏景时冷笑着起身,蹒跚而去。九爷重又坐回去,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歪靠着,斜挑了一眼慧哥儿,问道:“慧哥儿,上次叫你给你老子准备寿材你可备下了?”

      慧哥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在地上,王公甫也吓得跪伏在地,连叫饶命。九爷偏过头细细看着自己的指甲,语气轻快,仿佛在说笑话:“抓紧些,怕是再过些日子,你们爷俩就得叫曹笠云逼得连装裹的草席都买不起了。哈哈哈哈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第七章(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