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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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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府搬出的第十个年头。
木京仍是孤身一人,做夫子。
子建已有了三子二女绕膝。不惑之年的男人,还是小县里的师爷。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县令,他变得圆滑世故,日子自是好过起来。买下江府两侧的房子,扩大府邸,可能是嫌麻烦,没有挪地方。
各有各的生活,两人不常相见。每次对酒当歌,自是兴尽而归。
又过了五年。
正月十五。木京第一次主动约子建。特地让自己携西厢门前桃树下余下的那坛酒相会。
当日,木京为子建开门,两双含笑的眸子相对,无言。
两人在木京提前预备好的小椅子上坐下,在两只小杯中倒上酒。不知何时,他们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席地而坐,捧坛痛饮。
子建蓄了胡须,黑黑密密的,一笑,眼角嘴角扯起道道纹路。过去的日子里,木京曾无数次想象子建年老时的模样。如今正在眼前,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滑稽。
酒不很烈,子建却醉的厉害。
“木京,当初是我父母逼我娶秀兰,他俩怀疑……怀疑我们……”
十八年来,自建头一次提起这件事。
木京笑笑。知道了又如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毫无预兆的成亲,把自己打发来这处离江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巷子里,那时的他可曾有过半句解释?如今早已释然,子建又何必再次提起。
木京把子建扶到屋内的榻上,用手随意顺着特凌乱的发。
醉了的子建握住木京的手覆在自己发烫的脸上。屋内没有点灯,他厚厚的嘴唇轻噘着,小心翼翼地做出亲吻的姿态,却诚惶诚恐,不敢丝毫触碰到木京的肌肤。
木京坐在榻边,头靠在子建枕着的枕头上。几缕墨黑的发缠到一处。
木京合着眼,静静的,不发一语。
“这酒真的有桃花香呢。”子建喃喃。然后哼起坊间流行的小曲来,不过那都是十八年前流行的:
“妾拟将身嫁与,不能休……”
三更。
四更。
五更。
木京静得像是睡着了。
曲儿早已停了。
“段木京,你这个大骗子。”只是口腔中的一阵气流,没有声带的震动。唱了一夜,子建的嗓子已然哑了。
晨光微熹。
子建的泪水决堤般簌簌地涌出,消失在绵密的发线里……
半年后,四十岁的木京死了。
那晚子建喝了好多酒,然后和妻子疯狂地做【度娘】爱。床帐里,他闭着眼,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动作激烈到疯狂。
十个月后,子建又得了个女儿。
那日他重回小巷尽头,却见一户陌生的人家。忽地想道这里只是木京租的房子。木京走了,竟没有个地方可以让他凭吊……
木京,木京啊……
木京,其实是女儿身。
北国战乱,身为一国公主拌男装逃离故土,直到被子建收留。子建不知,她有多么美的文采,在月下陪他吟打油诗。子建不知,少女曼妙的身子二十余年掩在长袍广袖中,直到变成老女人孤单死去,从未盛开。
在被子建收留的第八个年头,昔日旧部找到木京,欲迎她做新朝领袖,以图复国。那时,二十四岁的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袍子,拎着牛肉黄酒,断然拒绝。那人声泪俱下,却换来她以死相逼。纠缠了半年后,便再没来过。
木京永远放弃了公主的地位。心中却满是甜蜜装不下其他。西厢枕下,藏着一套鹅黄色的女子衣裙。是她偷偷攒了大半年买的。棉布材料,简单的款式,甚至远远比不上昔日身旁婢女的穿着。可她暗自欣喜着。她要在子建二十九岁生辰为他亲自烹一盘牛肉,斟好酒,为他献上自小引以为傲的舞蹈,告诉他自己是女儿身。告诉他,自己不知何时滋长出的,对他的思慕。是的,是思慕。一个人时,她轻轻地唱: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小声地唱唱: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日,她在火炉前添着柴火,眼神晶亮地望着锅里绛红色的牛肉和冒着泡的汤,一遍遍念叨着:
“隰有苌楚,婀娜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知道翠花汗津津地闯进伙房,告诉木京一个惊天好消息——子建,要成亲了。
以后的相见,两人不亲昵,也不很疏远。每回相见,必定醉酒,好像两人仅是单薄的酒肉朋友,互相做酒伴。她心痛欲绝,这就是她的感情啊,何时沦落如斯。罢了,渐渐,她一学会将心中无限事,和酒饮下,伴他放肆大醉。
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是啊,四十岁,也算是一辈子。
她想,他是不爱她的。
若是知晓了她的秘密,也许连兄弟也做不得了。这样单纯地思慕一辈子,也好。
木京不知道,子建在妻子产下第一个女儿之前,便知晓了她的女儿身。那是一次夏日酒醉,喂半昏的她宽衣时,他呆住了。那是一朵在宽大长袍下悄然盛放的绝美花朵。他忙虔诚地为她拢好衣衫,心乱如麻。
那黑白分明的眼,那月下单薄如纸的身子……他沉迷于她的气息,她的一切。原来难以启齿为之痛苦的情绪瞬间涌向一个合理的出口——他爱的,真真是名女子。
可事已至此,他不可能修掉妻子。以她的性格又怎肯委屈做小,或是偷偷在外面与别人共享一个爱人。
况且,她,爱他么?若是自己吐露心事,怕是连兄弟也做不得……
就做完全不知晓吧。起码还可以趁醉抱抱她。
他贪恋上了醉酒的感觉,每次去找她必喝得大醉。可每次醒来却会有无比强烈的罪恶感。木京视他为兄弟,可自己心中却藏着那么的龌龊念头。他想吻她,他想用拥抱一个女人的方式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地和她贴在一起,他想……
好想,好想……
他全力压抑,几个月一次的相见,木京从来都是淡淡的。
后来的后来。木京也许知道了他知道她是女儿身。
可,那又如何?他的大儿子都已经有一双儿女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他们都只做不知,从未点破。
木京不知,这些年,多次升迁的机会都被他放弃了。年轻时的鸿鹄壮志被他自己亲手折断。依稀记得是很多年前,和她在西厢桃树下,拿筷子敲着碗沿儿,喝多了酒,大着舌头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在这个小县衙,做个不好不坏的老师爷,守着她段木京。
他知道,他若离开,她定是不会跟来的。
桃花,本是没有味道的,更别提桃花树下埋的酒。
但酒里若是掺了泪水,便是有味道了的。
三年后,子建也死了。
死前他念叨着,目中满是神采:
“有苌楚,婀娜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木京……木京……”
他想,她是不爱他的。
又是黄梅时节。茫茫天地间一片青灰色。
死了,子建和木京也没能葬到一处。
(5490字)
公元二零一三。二。十四2;28;27
公元二零一三。二。十四12;5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