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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灯半昏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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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再见。”
“夫子再见!”
腊月天很冷,孩子们终于放学了。终究是孩子,屁股离了板凳,前一秒还规规矩矩腰板挺直下一刻便蹦蹦跳跳三五成群的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甜甜地和夫子道声再见。
木京微微摇了摇头,唇角一抹无奈的笑,心里念叨着:一群顽童,一群顽童,一边拾掇着案上的笔墨书卷。
收罢,拢拢微凉的指尖,走出这屋子向西行。蓦地见面前一堵青灰砖墙,心下一凉,吟在嘴边的那抹笑渐渐收了。片刻后,寂然转身离去。浅灰色的袍子被腊月的风卷起一个美丽苍凉的弧度。
除夕夜。
烟火热闹地在夜空盛开,映着巷子尽头孤落落的小院。
木京的袖子被挽到小臂,一人在烛光下作画。刚沐浴完黑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被烛火映得微微发红,如匹上好的缎子。
叩门声忽的响在静谧的室内,伴着一句:
“段先生,我家少爷给您送了壶酒,您请开下门。”
来人似是与木京很熟,只说是他家少爷,也没说是哪家。
“是青竹啊,快进来吧。”木京刚说完便后悔了。自己尚未束发,况且……正后悔间来人已开门进来。烛火猛地一晃,颤抖着。
“我家公子说,今年除夕,您说什么也不肯来江府过年。只好给您送坛好酒,说是八年前便埋在西厢门前的桃树下,这次……”
说到这,青竹一停,走进屋来看见木京长发垂肩,映着烛影,不知怎地便说不出话来。直愣愣的停了片刻,方继续道:
“这次给您送来,聊表我家公子一片心意。”
寒风从半掩的门灌进来,木京掩了掩衣领,一笑,道:
“辛苦青竹了,酒就放着吧,寒舍简陋,不便多留,快回去团圆吧。”
“我家公子还问您元宵节能否赏光……”
或未说完便被打断。
“不了,多谢江公子好意。”
“可是,我家公子说……”
“青竹,不用说了,请回吧。代我谢过你家公子”
这段公子也不知和公子是怎么了,本来那么好的两个人,怎么段公子搬来这里便拒绝了公子所有的邀请不再来往了呢?青竹在回府的路上心里嘀咕着。公子看起来很在意段公子,难道他们真是……也难怪,刚才段公子看起来真美,平时都没注意。不过公子已然成婚,这事……
青竹走了屋内又安静下来,烛火也渐渐停了摇摆。
木京的目光锁在那坛酒上。
赭色的陶坛,最普通的那种,有着市井的粗糙。那是八年前,他们一起亲手埋在木京住的西厢房门前的桃树下的。
八年前,十六岁的木京从战乱的北方逃难渡过长江,在腊月里晕倒在江府门口。这江府也不是什么显赫的人家。家长江连成,字子建,二十一岁,是县衙里的太师。就是历来名声不太好,在戏里总是和黑心县令沆瀣一气没钱没权的芝麻官。恰逢芝麻官出门,看见可怜兮兮的木京恻隐之心顿生,便捡回了家。木京清醒后,无处可去。江连成见木京识文断字,便留下木京,做了自己五岁儿子的夫子。
要说这江师爷家请了个夫子,可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江连成上要养父母,下要养儿子。家中还有小马哥、翠花两个下人。妻子半年前死了,也没续弦,穷啊,养不起。
于是木京便在江府开了个私塾,收了七八个孩子。平日里教教子曰诗云,也能马虎养活自己。还有不多的剩余,便到市上买块牛肉,几坛酒。大块牛肉给“高堂”送去,小块的便就着酒在月下和子建打了牙祭。
日子清贫,倒也不乏小快乐。
木京和子建,花前月下,干尽了风雅之事。
说吟诗。二人颇有些小才,也仅是小才。好句子偏偏绕着他二人走。花间一壶酒,学太白舞动凌乱影,乱了头发,半退衣衫,绞尽脑汁换不回一遭妙手偶得之。只好乘醉高吟: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另一人便抱拳称其为旷世奇才,洛阳纸贵之景不日再现如何如何。拿筷子敲碗沿儿,吼: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闹腾到半夜,第二日醒来,砌下露水甚重,湿了衣衫,四肢酸麻,头疼不已,嘴中一股酒水恶臭,相视大笑。
抚琴,作画,读书,垂钓,每一件都是这般“风雅”。好兄弟,不分彼此。闲时促膝长谈同榻而眠,子建忙时,十日八日不见倒也乐得清闲,也不见谁有多挂念。
埋那酒,是个桃花盛开的日子。
那日是木京来江府第一次买酒肉,三坛酒,一块牛肉。由精于厨艺的翠花烹好,切下一小块,倒上一杯酒,在灼灼怒放的桃树下独饮。子建回到江府时,正见一袭浅灰麻衫的木京用一把精致的小刀削着牛肉。
他很自然的停了脚步,坐到了一起。
牛肉被削得很薄,嚼起来可带劲。子建嘴唇蛮厚,一张一合间粘着晶亮的油水。
那时两人还不太熟。聊聊天气,说说桃花,谈谈诗词人生。,没有多投机,倒也一直有话说,不至于冷场。
宾主尽欢,杯盘狼藉时,二人还清醒着。夜已渐浓,晚风吹落桃花。落在衣衫上,拂了,又复落上。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子建趁着酒气随口吟道。
“雁来音讯全无,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木京接着吟完那句,缺月下的身子,那么薄。
子建也忽地哀愁起来,不受控制的伸出手,欲拂下木京发上的花瓣。木京却忽然抱起那余下的两坛酒站起,道:
“子建,我们把它埋在这桃树下吧。到时候酒水里也许会染上桃花的香气呢。”
“好啊,倒是挖出来,一起喝。”子建精神一振,从台阶上跳起。,似忘了方才要做什么,忽又道:“可这桃花有香气么?我怎么没闻见过桃花香?”
“……”
真是,不风雅的人啊……
“嗤。”木京冷冷一笑,好个到时挖出来一起喝,还一起喝……现在怕是抱着娇妻尽享天伦呢吧,哪里还记得什么兄弟。
呵,兄弟。自己可愿只与子建做兄弟……
瓯釜已经完全干了。木京没用杯子,直接就着坛子喝酒,边喝边继续作画。
画上,两个青年男子在窗边下棋。窗外是翠绿翠绿的竹子。
那是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木京与子建比赛下棋。输一局在头上插片竹叶。那天二人从大清早大战到黄昏,子建头上插了一圈竹叶。翠绿翠绿的,甚是滑稽。酣战中,小马哥来叫二人吃饭,正看见一头竹叶的衰样,忍俊不禁。子建张牙舞爪的想着这步如何走才能一雪前耻,木京却是闲闲地斜倚在椅背上,细长的手指捏着枚棋子,一下下悠闲的扣着窗框。
见了小马哥,歪着脑袋想想,道:
“子建,你怎么也算是个文化人,家中用人的名字也太俗了些,把小马哥该做青竹,可好?”
风瑟瑟地穿过单薄的竹叶,夕阳斜照一局残棋。
酒还余下小半壶,木京已醉倒在案前。未放下的笔无意识地在画纸上抹下一道丑陋的痕迹。
除夕夜,滴漏声格外清晰。
元宵节之邀木京到底是赴了。
总拒绝也不像话。作为兄弟,子建娶妻,为避嫌,他理应搬出江府,又有什么立场心生不虞。
江府西厢门前。
枯零的桃枝边,月下对饮。
月儿浑圆。天挺凉。二人已然是醉了。
子建搂着木京的肩膀,哼着时下坊间流行的小曲。缠缠绵绵,一个字九曲十八弯拉上老长老长。男人音域不广,哼到某处会忽然失声。离得近方能听见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气流。只是气流,没有声音。
不知何时,两人摆成了互枕着胳膊,互压着大腿的纠结姿势。
“妾拟将身嫁与……”子建半合着眼,哼着。木京闭了眼,像是已入睡。
一女子款款而来,轻手轻脚的给醉倒的子建披上件衣,轻叹一声,便轻轻离开了。
木京忽然感觉冷极了。女子身上的茉莉香隐隐浮动在周身,最普通的,年轻女子的味道。
子建还在哼着,断断续续,缠绵悱恻。
木京忽然就有种想要看看子建二十九岁脸庞的冲动。眉毛是不是还那般清爽,它下面的阴影里,木京记得,藏着温柔。
可木京最终也没敢睁开眼。怕只怕,睁眼,掉出眼泪来。
三年后,子建的儿子十六岁,离开了念了十一年的木京的私塾,去了官办的学堂。
日子依旧过着。不时有五六岁的孩子被送来,也会有大点的孩子悄无声息的走。
三月里。孩子们摇头晃脑地念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木京便走神了,想到江府西厢门前的桃树,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
听说,江家少奶奶又有喜了。
与子建,有三个月未见了吧。
元宵之会后,木京再未踏进江府大门。也没做什么解释。
子建之约,大多会赴。喝酒吟诗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地点换成了酒肆。第二天醒来,身旁没有人。
这便是诗仙说的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吧。木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