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极》洋葱先生

4、四

　　古公子名叫古菏，出身贫寒，十二岁时到医馆做事，医馆的大夫看他伶俐便收为弟子教授医术。
　　那是一年冬天，漫天飞舞着鹅毛般的雪花，地上积起松软的一层。古菏跟随师傅到一户人家出诊，病人是这家的老爷。师傅开出方子让古菏去抓药，他掀起厚厚的帘子走出房门，一眼便看见站在门前的女子。
　　她穿厚实绣花的袄，白色的狐裘领子衬着她冻得有些通红的脸蛋像极了盛开于风雪中的腊梅，鹿儿般的眼眸中含着隐隐的焦虑。素白的唇呼出一团水汽，问道：“公子，我爹爹的病怎样？”
　　古菏稍稍低下头，答：“吃上几日的药游老爷的病应该就能痊愈。”
　　听到这样的话，女子淡淡一笑，如临水独照的青莲。古菏匆匆走下台阶，走出几步，听到身后轻唤，“公子！”
　　转身，透过飘飞的雪花，女子快步走下台阶，她将握在手中的暖炉递了过去，“天冷，公子带上这个吧。”
　　古菏推辞，“我身体好，没事的。”
　　女子将暖炉放在古菏手中，低下头，两颊有淡淡红晕，“公子莫要推辞。”说罢，她转身离开。
　　雪簌簌地落下，手中的暖炉透着融融暖意流过四肢百骸，上面仿佛还残留有女子淡淡的余香。
　　之后才知道，女子是这户人家的二小姐，游素茗。
　　那一年的雪化作朵朵冰丽璀璨的花将整个冬日簇拥着，暗暗不语的情愫将根扎进冰雪生长出盘根错节的枝叶，在这样的盛寒之时开得无怨无悔。
　　再相见时眉目中多了几分素彩的光景，暗藏于心的那片繁花簇锦吹过一缕清浅的风，抬眸间，仿若夏至的极盛日光穿透粼粼池水幻变着炫彩通透。
　　她是处在深闺的小姐，他是市井清贫的小厮，于世俗之眼，他们是错误的开始，最后必定是一个错误的结尾。
　　一切在无声之中生长着，默默长出无数的花蕾，直到夏季里的一场灯会，这些花蕾终于绽放成浩瀚花海，惊艳决绝。
　　古菏行走在夏季微凉的夜风中，四周是来往的人群，街道两侧挂着各样的灯。戏文中的段子用画笔描绘在灯笼上，风一吹，灯笼悠悠旋转，长长的流苏轻柔摇摆。灯上的画面变化着，青青垂柳，公子手持折扇作揖，女子略带娇羞面若桃花，面画变幻，一池碧水涟漪浅浅，两只鸳鸯交颈低语。
　　古菏站在灯下仰头看了许久，低下头时对上一双鹿儿般清透的眸。彩灯在头顶缓缓旋转，在地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流苏被风吹起侵入两人交集的视野。
　　“公子。”对面的游素茗轻声唤，花影重叠的衣在徐徐风中撩起一片衣角，灯上绘出的段子映在她的眸中闪烁成依依呀呀的曲段。
　　那一夜，他们在河畔放下花灯，那颤颤巍巍的烛火乘着彩色莲花飘向远处，河中朵朵花灯汇集成河驶向远方与九重天上的银河相映成趣。
　　游老爷得知此事便换了名大夫，并将游素茗许给了一大户人家，于一个月后完婚。
　　师傅知晓后，深深一叹，“娃儿，你应知道这事不会有结果。”
　　古菏跪下，“徒儿给师傅添麻烦了。”
　　师傅扶起古菏，“这有些药是给我友人的，他家有些远，你给他送去吧。”
　　古菏知道师傅只是想支开他，来往于两地就要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过，那份念想终成绝望。
　　送药归来后的古菏这才得知，游素茗并没有出嫁，出嫁的是游家的大小姐，游素茗在出嫁前得了病，游老爷舍不得这门亲事便用大女儿替换了小女儿。
　　古菏背起药箱就要去游家，师傅拦下他，“别去，她那病厉害，会传染，你去了只有死，很多大夫都不敢给她看病。”
　　古菏跪下，“古菏谢过师傅这些年来的恩泽，如果她去了，那我就去陪她。”说罢，他起身离开，师傅没有再阻拦。
　　游家里里外外一片火红，红色的喜字异常刺眼，门口处还残留有鞭炮淡淡的火药味。这次进游家没有人阻止他，踏进那个处于深处的清冷小院，古菏心中浮起凄凉。
　　院子里没有一名侍者，游素茗躺在腐臭的被褥间气息微弱，原先莹润白净的脸庞长满了脓疮，已经开始腐烂的唇开裂出诡异的弧度。房间里一片死寂，满院缤纷的花蒙上一层阴影，没有人声甚至连鸟鸣都没有，一切沉入死寂。
　　游素茗缓缓睁开眼，一边的眼睑被脓水黏上只能半睁着，唇动了动，声音微弱沙哑，“公子，走！”最后的走字她用尽了力气，曾经水润的眸再也流不出泪水。
　　古菏坐在床沿摸索着她的手，曾经纤纤如玉笋一般的手腐烂得已露出森森白骨。游素茗挣扎着抽回手，“快走！”
　　古菏有些哽咽，“我不走，我在这陪你。”
　　游素茗闭上眼继而又睁开，艰难且含糊地说：“我活不长了，可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古菏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游素茗气息越来越微弱，“等,等我下辈子嫁给你，好不好？我负了你这辈子，用完整的下辈子还你，好不好？”
　　古菏握住她的手，“你从未负过我，我们一起在下辈子相遇。”
　　“傻，万一我们没有认出来怎么办？所以你要留在这，下次一定要最先认出我。”游素茗想微笑却无能为力，她望着古菏，“给我能安详离开的药，这样太痛苦。”说完，她虚弱地闭上眼。
　　古菏起身在她额前留下一吻，“我一定会认出你的。”他将一粒药丸塞入游素茗口中。
　　回到医馆，第二日便从游家传出游素茗已死的消息，那是一个简易的葬礼，古菏没有参加。
　　从游家回来的当晚，古菏身上也长出了脓疮，皮肤灼烧一般疼痛溃烂。将自己关在屋里，他躺在床上唇角带着淡淡的笑，闭上眼仿佛看到开满曼珠沙华的黄泉之路，游素茗一身白衣站在血红花海之中，浅淡素白的面容略带忧愁，“不是说好的吗？你为什么要跟来？”她转身走向深处，古菏追上去却碰不到她分毫。
　　睁开眼，炫目的阳光很是耀眼，古菏看见熟悉的屋顶和师傅刻满岁月沧桑的面容。
　　“娃儿，你终于醒了。”师傅嗓子沙哑，眼中的疲惫掩饰不了。
　　古菏试着开口，出来的声音嘶哑难听，“我还活着？”
　　师傅粗糙的手拂过古菏脸庞，“娃儿，活着去等她。”
　　那段时日仿若活在凡世之外，抬头望院中的老柿子树，太阳落在枝桠间，慢慢模糊晕开。直至半月后，师傅说要回老家一趟，过些时日便会回来。可，等了两月仍没有师傅的消息。
　　古菏试着走出院子，可腐烂痊愈的皮肤上满是坑凹的痕迹，颜色也暗哑许多，引来无数视线。
　　找到师傅老家才得知，师傅已去世一个月，得的是和游素茗一样的病。
　　古菏在师傅坟前跪了一宿，若不是他，师傅也不会死。他已负了师傅，不可再负素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