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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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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莲池,水乡清波,芰荷摇曳,小舟一叶,荡于水痕间。
不见艄公,不见船桨,只一袭青衫,悠然轻晃。
沈昊天站在桥头,望着舟中慵懒的青衫人,摇头浅笑,拈一片树叶,小调悠扬,他足底一削,飘然入船。
伴着小调,舟中人惬意地翻个身,后颈微抬,恰好枕在沈昊天腿上,沈昊天下盘一动不动,只伸手摘了莲蓬,剖去莲子,喂进青衣人嘴里。
“阿航,四大掌柜今儿个等了你一早晨。”沈昊天拾起蒲扇,替青衣人扇着,“我大致看过,他们很勤快,盈利颇丰。”
青衣人呷呷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莲蓬,轻声呢喃:“赏。”
“我挑了几尊汉白玉雕像,你要是看着还行,我就差人快马加鞭给他们送去。”沈昊天温声道。
青衣人想也微想,星眸半阖:“你送吧。”
“你就不怕我拿了你最心爱的东西?”沈昊天嘴角泛着舒心的弧度,低头对着青衣人微亮的眸子。
青衣人眨眼,懒懒地笑:“你我是绝对不肯送的,而且他们也不敢收,你若是被卸成了四块,我上哪儿再找个这么省心的小厮?”
沈昊天抬手撩开青衣人眼前一缕乌发,看着那又闭眼睡去的青衣男子,眉目温柔,轻轻吻上那卷翘的羽睫。
当年凤山,桃花成雨,花间少年,笑靥闲散,惊鸿一瞥,再难相忘。
沈昊天乃当朝平远王,拥兵百万,更是难得一见的少年将才,十五便随父远征北疆,战功赫赫,先帝对其极为赏识,若非沈昊天非皇室嫡系,加之其无什野心,恐怕帝位早就是其囊中之物。
这样的男子,放诸四海,皆有无数淑媛愿与其举案齐眉,共度一生,然而,他却只愿为那花雨中闲散的身影,挂牵一世,叹只叹人世百载,不过刹那芳华,他无法生生世世,将那人捧在手心。
无痕掌门许航,雅号懒仙,论懒者,无人能出其右,他懒于念书,偏偏学富五车,他懒于练武,却被封为江湖第一高手,他无心打理门派,可无痕在江湖中首屈一指,他无意讨好他人,然好友无数,他从不说他爱沈昊天,却俘获了沈昊天一颗英雄心。
天色向晚,水天相接处渐渐昏黑。
迎着疏漏的几粒星子,沈昊天微躬身,将许航揽进怀里,小舟无风自动,行驶平稳,须臾即靠岸。
岸上早有丫鬟小厮端着温热的薏米粥候着,见沈昊天抱着许航,并不以为奇,他们家掌门,若无平远王细心照顾,兴许早就真的飞升成仙了。
沈昊天接过粥,施针测毒,又亲自尝了一口,方放心地喂怀中人,睡梦中的许航嗅到香味,嘴微张,等着粥自动滑过喉咙,落入胃里。
陌路人偶然经过,莫不是一脸惊诧,无痕众人却只觉理所当然,便是死,平远王也不敢先他们掌门而去,否则留这么个懒人在尘世,只会令无数人头疼不已。
萤石光淡,清茶一盏。
沈昊天右手执朱笔批阅公文,左手施寒冰掌,端着银耳汤,许航伏在桌案上,只偶尔抬头,啃着碗沿小抿一口,牙齿触着瓷碗,叮当作响,沈昊天听得哭笑不得,只得间或搁笔,喂他一两口。
户外更声远远传来,许航翻个身,小幅度地掀开眼帘,瞟一眼公文,嘟哝道:“朝廷怎么养了这么一群废物?”
沈昊天落笔之余,笑道:“若他们太尽职,那我岂不是该被罢官了?”
“这劳什子的平远王,吃力不讨好,不做也罢。”许航头一歪,倒在沈昊天肩上,“睡觉。”
“还有几份,看完就睡。”
朱笔一晃,下端已被截走,许航身子微动,整个儿扑进沈昊天怀里:“我累。”
沈昊天失笑,一个整日除了睡觉仍是睡觉的人,居然会喊累?
他明白,许航是怕他太劳累,其实那几份公文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事实上,自新帝即位以来,何曾将大事交到他手上?
沈家功高盖主,先帝在位时,尚深蒙器重,而当今圣上登基后,便千方百计削弱沈家兵权。
沈昊天从不在意俸禄多少,只要皇帝做事留有余地,他也愿意为君分忧,可许航却对那金銮殿中人甚是不屑,深宫凤凰,又怎如江湖云雀来得自在?
看着被许航随手合上的公文,沈昊天扬了扬眉,小事搁一日两日都不是问题,但许航睡觉,可是一等一的大事,若扰了他好梦,只怕接下来一月他都得被赶回平远王府,同那群丫鬟小厮大眼瞪小眼。
风清,云淡。
武当无尘道人到访,而无痕掌门许航不知所踪。
沈昊天下朝归来,朝服未褪,便被小厮惶急地迎进了门。
无尘道人身为武当掌门,诸事繁杂,此次乃是路过京师,顺道来访,下午便将启程回武当,哪知他在花厅连喝了三壶茶,未等到小友许航,却等来了平远王沈昊天。
三年前,许航飞鸽传书,称他已遇上命中襄王时,无尘道人还狠狠吃惊了一把,修书劝许航好好思量,岂料鱼雁一去,便是杳无音信。
江湖上三年间未传出许航成亲的讯息,无尘道人还道是许航迷途知返,并未放在心上,今日见沈昊天俨然无痕当家的姿态,不觉又是一诧。
沈昊天见了无尘道人,恭敬揖礼,道:“阿航外出办事,托晚辈代为打理派中事务,晚辈俗务缠身,误了迎接前辈的时辰,还请前辈恕罪。”
无尘道人见他面目儒雅,举止得体,心下先生了三分好感,又听他言语间谦和有礼,更是默默颔首,无尘道人对许航的懒性知之甚深,那个连吃饭都懒得多嚼一口的家伙,会有闲心外出办事?沈昊天如此回护他,倒显得甚是情重,他那小友能有这样一个男人照顾着倒也不错,当下和蔼一笑,道:“我与阿航是忘年交,你既是他家人,又何必如此拘礼?”
那声家人让沈昊天愣了愣,他以为只有无痕派人知晓他二人的关系,不曾想连武当掌门都已获悉此事,少许窘迫后,他坦然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叫您一声大哥了。”
无尘道人迭声道:“甚好,甚好。”
沈昊天瞅着用膳时辰将至,而许航仍不见人影,想必又缩在某处睡着了,那人的惰性可谓古今无双,便是饿死了,也懒得动一动,沈昊天怕他真饿着,又不能中途抽身,眉峰微微隆起。
无尘道人看在眼里,挥挥手道:“去吧,把阿航也叫来,他那身子骨再不动动,都得生锈了。”
沈昊天始知无尘道人早看破他的谎言,忙欠身道声抱歉,转身匆匆离去。
丫鬟小厮早将许航常去的地方找遍,甚至连院子里的老槐树都差人爬上去瞧了,仍不见他们掌门的身影,可是许航出门用的软轿仍安安稳稳停在偏厅,其贴身小厮也称未见其出门。
沈昊天站在院里,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还有个地方,你们忘了找。”
轻轻推开房间门,床榻已空,甚至连被子都不见踪影。沈昊天挥退丫鬟小厮,关上门,手往床底一伸,将仍抱着被子睡得安安稳稳的许航移出来。
许航颊上沾着灰,头上还蒙了两丝蛛网,松开抱着被子的手,转而吊上沈昊天脖子:“午膳喝八宝粥。”
“好。”沈昊天吩咐小厮打了水,替许航梳洗,换上干净衣衫,“无尘道人在饭厅等你。”
许航有气无力地抬抬下颌:“哦,臭老道,估计是来要钱的,打发他几文钱,让他走吧。”
“阿航,人家道长好心来看你,你不露个面怎么说得过去?”
“那臭道士开口仁义道德闭口礼义廉耻,无非是想让你我拆伙,不想看见他。”
“拆伙?”沈昊天勾勾唇角,“你误会了,前辈没那意思,他只是怕你跟着我受委屈。”
许航翕开眼缝:“贼老道,见就见吧,只看一眼就睡觉,看多了恶心。”
无尘道人在饭厅望眼欲穿,没想到他那小友只初入厅堂时横了他一眼,便闭眼任由沈昊天喂饭,他摸着拂尘思索许久,才想到自己三年前那番苦劝浪子回首的长篇大论把许航得罪得不轻,轻咳一声,道:“阿航,你还在生气?”
许航喝粥的动作一顿,脑袋一歪,打起了呼噜。
无尘道人苦笑:“我承认,三年前老道那些话的确欠收拾,今日见了昊天,才知道他的确衬得上老弟你,我自掌嘴巴,你消消气,成不?”
许航闻言,好整以暇地眯眼,等着无尘道人自我教训,沈昊天忙打圆场:“大哥说笑了,您一片热心,阿航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小弟与阿航在一起三年,居然未亲自向大哥问好,还请大哥莫要见怪。”
许航收回眼神,未置一词,眼色却不似先前犀利,无尘道人知他心底气已消大半,立刻顺势道:“哪里哪里,他日你们成亲时,老道少不得要来蹭一杯喜酒的,到时候你们别嫌我礼轻才是。”
许航嗤笑:“人来就好,礼,留着养老吧。”
“三年不见,小友愈发犀利了。”
“老道士你却比三年前更蠢了。”
无尘道人无言以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邀许航下两局棋。
许航卧在榻上,连指头都懒得动一动,无尘道人每每前来,总少不得要同许航对弈两盘,在被杀得片甲不留后,尽兴而归,许航总怀疑那老人家是否是受虐狂,被杀得越惨,反而越高兴。
沈昊天坐在一边,听许航闭着眼睛述棋,替他移动棋子,无尘道人自忖三年内棋艺增长不少,哪知不到半盏茶时辰,就被许航将死,而许航从头到尾连棋盘都没扫一眼。
“小友不愧为棋界魁首,果真叫老道只得望洋兴叹。”无尘道人尽了兴,恭维一番,方起身告辞,沈昊天命小厮备下白玉象棋相赠,许航懒懒地靠在沈昊天身上,点点头,无尘道人才敢收下。
目送马车远去,沈昊天偏头:“阿航,我们俩的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许航张嘴叼过婢女喂过来的云片糕:“不清楚,不过,据我揣测,江湖中人尽皆知。”
沈昊天突然想到,三年前,替许航说媒的人几乎将整个无痕踏平,但是某日之后,所有媒婆全部销声匿迹,莫非那时起,他们就已成为江湖上公认的一对?
许航胡乱喝口水,将云片糕囫囵冲下去,斜一眼沈昊天,这人真够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