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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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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哑哑地落着,四野静谧无声。
洛水风是初次进这道宫门,初次走这条薄雪浦沿的御道。她本是乘轿来的,然而历代妃嫔都没有在这偌大的皇宫里还以车驾代步的权利,更别提她不过是一个新晋的才人。水风穿着一身不张狂也不低调的天青色,下摆、袖口、衣领都是金线刺绣的白梅,乃至于鞋头鞋底上也蜿蜒着花纹。衣裳是紫羔毛皮制的,这时已经是初冬了。
这样的穿衣打扮,令水风无端觉得宫里的特色就是如此。繁复,放恣,蔓生枝节,在似乎不很必要的事上浪费着极大的精力。水风悄悄抬眼瞥了前边引路的掌事姑姑一眼,又将视线无声息地敛了回去。
连日来为了记住深宫里那些繁杂得令人生厌的规矩,水风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教养姑姑祈月是宫里的掌事女官,也算是下人里颇有头脸的,因此这宫规便记得格外牢;自己记着了却还不够,非要水风把那近万条规矩默诵一遍,说是无规矩不方圆。水风对此不屑一顾,但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水风的腰间佩着一对金印,一走起路来琳琅地响。她还学不会如何像宫中女子一样,把路走得极稳,即便身上坠着数十个银铃怕是也不会出声。身旁的小婢云秦虚扶着水风,她虽不习惯,老觉得这样说得好听些叫做弱柳扶风,不好听些无非就是跟没骨头似的罢了。但却不好推开。教养姑姑说了,这是宫里规矩。
水风不是大家小姐,这样的规矩可要了她的命。先前在梨园戏班子的时候,谁管你走路出不出声,谁见你起了身要动弹还非来扶你一把?水风略微晃了晃头,把思绪从以前引回来。零落的碎雪栖息到她的眼睫上不动了,宛如一层薄霜。
“小主,这边请。”那乍看去似乎没有尽头的御道总算是走完了,祈月立在门口抬手一指, “这便是陛下特地吩咐为小主准备的住处,名唤舒清阁,小主一路劳累了,且先进屋好生歇歇,若觉着对这摆设不满意,您只管吩咐。”
水风朝她点一点头:“有劳姑姑了。”
“小主哪儿的话。”祈月说罢,又回过身去瞧了水风身旁的婢女云秦一眼,眼角眉梢转眼便换了颜色:“还不快进去把炉子点上,再给你家小主奉茶上来。做下人的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怎行?万事还要主子吩咐了你才去办?”
可怜云秦也是初次入宫,被她面上凌厉的神色吓得一震,道了个喏便急急忙忙冲进屋里去了。祈月再看向水风时,已然又是那一副笑颜:“陛下特意嘱咐过了,说是小主清早入宫,车马劳顿,诸事也繁杂些,便先安顿下来,待晌午过了再往乾明殿去问安罢。”
水风又颔首,说记住了。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两锭银子,隔袖递了过去。祈月立刻福了福身: “谢小主。小主初入深宫,还须记得谨言慎行才是。”
水风道了谢,便抬步进了舒清阁。那些一路伴她的宫人也叫祈月领着,往别的地方去了。
一进屋便感受到一股四面氤氲的暖意。云秦依照祈月所说,点着了暖炉,又沏茶上来。水风脱去外衣,只着了里面的薄杏色宫装,看她战战兢兢的样子不免觉着好笑:“都是自家师姐妹,你这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是做什么?”
云秦指尖捻了捻衣角,声音极细:“祈月姑姑说,要尽心侍奉小主,不能轻慢了小主……”
水风走过去一把拉了她来坐下:“在人前小主长小主短的也就罢了,人后这样岂不生疏。若是没人的时候,你就喊我姐姐。”
云秦答:“是。”
在屋里小坐了片刻,水风手里捧着热茶,四顾打量了一番。茶盏瓷杯,桃木方桌,罗帐软榻,笔墨砚台,绣谱花针,立轴字画——也真难为了祈月能想得如此周全。水风搁下杯子,冲云秦吩咐道:“时候不早了,随我去乾明殿罢。”
云秦应了一声,便去取她的衣裳,随她一同出去。这舒清阁分为两间,里间是水风的住处,外间极狭,不过一道长廊似的地方,宫人守夜用。出了门,但见一片落雪苍茫。水风叹了口气,便依着祈月所言往乾明殿走去。
帝君华锦渊——她又要见到那个人了。
水风对他印象并不深,不过是记得他万年清冷的眉眼,和那天不冷不热的几句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小女洛水风。”
“家里可还有别人?”
“小女自幼父母双亡,并无其他兄弟姊妹。”
“那好,朕先叫一个教养女官教你宫里的规矩,半个月后你便入宫罢。朕就封你做才人,赐号慕,你看可行?”
乍听虽是问句,可纵然水风平素再糊涂也知道,皇上的命令岂有自己反驳的余地。她跪在地上叩谢皇恩,起身时只觉得天塌地陷般的痛楚。
她知道那个人就在不远处,一直望着自己。
不消多时便到了乾明殿。门口的公公进去通报一声,出来便道:“慕小主请。”
云秦在外候着,她独自一人进了殿去。殿里空旷,她依稀能听闻自己身上环佩碰撞的余音。大华朝的帝君就坐在一张长木桌后,两眼盯着奏折,手边一盏茶水抑或别的什么。见她进来,搁下手中的狼毫,微微抬眼望去。
“妾身洛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这问安的话早不新鲜了,水风却还没说得习惯。帝君淡淡道:“起来吧。”
又问:“在宫里待得可还习惯?”
水风福一福身:“妾身一切安好,劳烦皇上记挂。”
华锦渊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接下去。水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脱口道:“若没旁的事,妾身就先不叨扰皇上了。”
“好,你且先回去休息罢。”
水风口里说着告退,岂知刚走到门口,又被他叫住。
帝君坐在堆成山的奏章后面,竟浅浅笑了笑:“往后若是只有你我二人,便不必如此拘礼了。”
“这……”水风面露些难色。毕竟自己是初入深宫,各色人物尚不熟悉,便得了帝君如此恩遇,如果被旁里人知道了,她岂不是要成为三千妃嫔争相陷害的重头矢?
“水风不用担心。只管照我说的,不必拘礼。”
似是能猜透她心中所想一般,华锦渊如是说道,连那象征着万人之上的自称也省了。水风不好推辞,便道:“多谢皇上。”
锦渊道:“你回去罢。”
水风又福了福身,便告退了。
心中所想,却是他方才直接唤了她的名。
水风出身梨园,心性自然也不像千金小姐一般拘泥礼教。她并不觉得这不平常,相反地,似乎很熟悉,又陌生得让她不知所以。
水风,水风。
有过那么一个人,也曾这样噙着浅笑,一声声地唤她。
走出乾明殿的时候,天是晴的,却还在下雪。
她的笑容也是晴的。她心里却下着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