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北盔

43、好好记住我

　　这一日是细玉近几个月来最难过揪心的一天，一颗心因为云逸碎了千瓣儿。华灯初上，回宫的路旁店家们开始挂起成串儿的红灯笼，细玉失魂落魄地穿过宫门，雪簌簌地飘落下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殿门口，一抬头竟然是“凝华殿”，她居然走到了莫无殇的住处。细玉心里厌恶得紧，正想离开，却忽然听到漆黑一片的凝华殿里传来器物碎裂的声音。细玉止步，嘴角一抹快意的邪笑勾起，算算日子，今天应该是莫无殇“地狱莲花”之毒的发作之日，不好好奚落他一番，岂不是太辜负这些年来莫无殇对她的“浓情厚意”！

　　细玉推开门，漆黑的房屋里，传来孱弱的呻吟，像是动物临死前时断时续地叹息。她掏出火折子，借着月光端了盏烛台，慢慢往莫无殇的寝房内靠近。殿内帷幕重重，阻隔了月光，黑得怕人，昏暗的灯光下，细玉看到了血迹，耳边又一次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呻吟，朱漆柱子上一个血红的手印还泛着淡淡的腥味儿。细玉心中好不畅快，又往前走了两三步，忽然看到墙角一包黑乎乎的东西不停地瑟缩抖动，靠近些才看清，原来是只裹着人的黑色大氅。除了莫无殇，还能有谁？他用大氅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过漆黑的夜色中还是能看出他抖得厉害。细玉正准备靠上去，却听他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谁？”

　　细玉站住，冷漠地答了声：“我？”

　　“玉儿？”那声音像得救了一般碎落，他的身体在黑色的大氅内也随着摇晃，仿佛要爬过来，却最终无力地倒向墙角。

　　细玉缓步向前，在他身边蹲下，伸出手想揭下蒙住他脸面的衣角，却被他挣扎着躲开,里面传来一阵痛苦的哀求：“别……别看我。”

　　细玉笑了起来，残忍地道：“怎么？百济最高贵的君王竟然害怕被人看吗？也难怪，肮脏下作的事情干多了，是有些见不得人。”她牙尖嘴利地骂了一通，心中顺畅多了，莫无殇不想出丑，她偏不！细玉速度极快地拽下莫无殇包在脸上的衣物，顺手将灯盏往前一触，却吓得魂儿快掉了出来。眼前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一团血糊糊的人肉。莫无殇的皮肤上长满了黑乎乎的肉疮，往外渗着血，迅速地溃烂、又飞快地愈合、然后再次溃烂……他的眼角嘴角都是血，眼底已经没有白色，完全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白色的牙齿缝里都是血。细玉看得心颤，忙瞥过头去，毒虽然是她下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地狱莲花发作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啊——”莫无殇忽然锐利地尖叫一声，双手捂着头，痛苦地抽搐倒地，滚了起来，白玉地面上瞬时多了一滩血色：“不是的，她不是的！”他惊恐地叫着，瞳孔瞬间放大，原本棕色的眸子变得漆黑，直愣愣地瞅着天空，仿佛看到了妖魔般，露出恐怖的神色。

　　“我不是你儿子！我不是！”他张牙舞爪地摆着手臂，躲着蛇蝎一般往墙角里靠，眼底的血聚在了一起，化作两行血泪滚落下来。

　　细玉僵在一旁，脚不能挪动一步，最初的快感慢慢地被眼前惊骇的景象消磨，她本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羞辱莫无殇，但是见到他这番模样，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恨他，这毫无疑问，她想让他死，这也毫无疑问，可是……可是……她从来没有料到地狱莲花是这样一种可怕得毒药。母亲当年给她药，要她报仇的时候，从来没有说过这药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

　　“父皇！你说，我的腿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

　　莫无殇的意识已经完全混乱，他疯了一般狂舞着手臂，忽然一头向对面的柱子撞去。细玉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拽住他，却空捞捞地滞住了，莫无殇在她的眼前跌下来，颓败地瘫在了地上。

　　这一夜，细玉眼睁睁地看着莫无殇时而发狂，时而呓语，又时而昏迷。直到月过中天，莫无殇身上的那些血疮才慢慢愈合，不在绽开，脸上慢慢恢复了平日里的颜色，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昏沉沉地睡了下去，嘴角还挂着血迹，脸色苍白得像死了一样。

　　细玉见天亮了，心想着一会儿凝华殿里的当值宫女可能会来服侍莫无殇起床，如若看到他这般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只怕会横生出枝节来，便拍拍麻木的腿，挪到莫无殇身边，拽住他的衣领想把他弄到床上去。兴许是她在冰冷的地板上呆了一夜，腿上使不出劲儿，第一下竟然没有抓住他。莫无殇从细玉的手臂里滑到了地板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眉头紧蹙，太阳这个时候从窗帛上透了进来，明晃晃地耀在他的眼上。莫无殇缓缓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屋顶，细玉就在他的眼前，他却视若无睹。一缕阳光偏移到他的瞳孔上，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大睁着双眼。细玉呼吸有些紧蹙，她往前凑了一点儿，伸出手，在莫无殇的眼前晃了晃，他那双棕色的眸子静若止水。细玉有些怅然若失，莫无殇他——看不见。这个结果竟然一点儿也没有让她开心起来。细玉觉得胸前堵得难受，禁不住低低地叹了口气。

　　“谁？”莫无殇警觉地问道，双眸找不到叹息的人，只是往后缩了缩。

　　没有想到，他也有害怕的时候。六岁那年，细玉第一次见到莫无殇，从见他第一眼开始，他一直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从来没有过畏惧，即便那个时候他终日坐在轮椅上。到了后来，更是如此，他堂而皇之地作恶人间，却从未有过恐惧。可是，此刻，这个桀骜冷漠的君王竟然会害怕地往后退缩，着实让人感叹。

　　“我。”细玉淡淡地应到。

　　莫无殇闻声一颤，转而强作平静地道：“原来是玉儿，今天怎么有空到朕这里来。”

　　细玉奇怪盯着他，很显然，他将昨夜毒发时见过她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走吧，”莫无殇道，“替朕摆一套常服在床边，过上一个时辰再传人来伺候朕洗漱。”

　　看来，他不仅眼睛看不见了，触觉也不灵敏，眼下他正在冰冷的地上呆着，竟然会误以为自己在床上躺着。

　　“你看不见？”细玉明知故问。

　　莫无殇眸子略微睁大，而后微笑起来：“嗯，这样玉儿是否可以原谅我一点儿？”

　　细玉又伸出手在他的手臂上划了一下，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又道：“你也感觉不到？”

　　莫无殇有些错愕：“别碰我！”

　　细玉皱了皱眉，手指上锐痛传来，她垂首一看，这才发现刚刚划过莫无殇手臂的指头已经兀然发黑，她急忙从怀里掏出了些药，撒了上去。细玉稍微明白些了，她听母亲说过身中地狱莲花之毒的人，死后尸身不腐，周边虫草不生，想必是因为毒入肌肤，所以触着皆亡的缘故。只是没有想到莫无殇还未死，毒已经渗透全身。

　　“你有没有事？”莫无殇眼睛里多了一点儿清明，他慌张地往前，却又忽然缩了回去，“有没有碰到我？有没有伤着？”

　　细玉胸中堵得厉害，见他焦急的模样，更是没有办法答话。

　　“玉儿，玉儿……你有没有事？”莫无殇又道。

　　“我……没事。”

　　他平静下来，又微微笑着说：“没事就好。我的眼睛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了，玉儿怕是要失望了。”

　　莫无殇的语气淡漠得可怕，更可怕的是细玉竟然觉得他此刻是在安慰她。

　　“当然，你能看到了……我会失望。”

　　“恐怕还有更让你失望的，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死之前一定要娶你为后。”阳光洒在莫无殇的脸上，他此刻正对着她，眸子里竟然一瞬间澄澈无比，害得细玉低下头去，不敢正视。

　　“给我赤霞丹吧，玉儿，这样我会恢复得快一些，不然太监宫女来了，我狼狈得紧。”

　　细玉从怀里掏出赤霞丹，倒出一粒在手心里，递到一半儿却僵住了。

　　太阳又亮了一些，莫无殇的眸子里光芒如常，他的眼睛里朦朦胧胧有了细玉的影子，看到了她僵住的手，心中顿时生出一些酸涩来。莫无殇靠着眼中依稀的影子，取过那粒丹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靠着身边的柱子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果然大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见颓然，变得神采熠熠起来。

　　见到细玉还傻愣在那里，他伸出手抚住她的脸庞，有些忧伤地道：“我现在能看见了，也能感觉到了，身上也不带毒了。”

　　细玉有些慌乱，竟然忘了他附在她脸庞上的温暖：“你不恨我？”

　　莫无殇摇摇头：“我只恨让我们不得安宁的上苍。”

　　“我不会给你解毒的……况且，地狱莲花亦无药可解。”

　　莫无殇忽然动容，倾身上前，紧紧地抱住细玉，在她耳边呢喃般地道：“傻玉儿，别难过别后悔，好好地恨我，好好地记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