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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归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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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你在躲人吗,王小姐?”老卢也顺着她的目光扭过头看了看,半个身子微微倾到一侧挡住了她,评判道,“那只是个同行的侨民。”
王湾却不理会对方的话,待那侨民路过了舱门,她悄悄站起来打量远去的人,此时她全身紧绷,双手都捏紧了。直到那人微微转了转脑袋,露出一点儿颧骨的轮廓,她屏住的气才呼了出来,然后,身子向后陷,重新落了座。要说为什么——从背后瞧去,那侨民的短发又密又黑,同那个人一般高,步态也同那人有点相似:每一步都从脚跟儿压起,端正笔直,直到完满地完成一个步子,看起来煞有介事的。这个把月,她困扰在自我恫吓中,好似有人会随时从哪个角落走过来,再将她掳回去。因此,有人在街上大喊,她直觉上认为喊得是她,不禁猛然瑟缩,不敢回头;背后的脚步声会使她心悸;如果听到了类似本田的男子嗓音,她更是凭空遭了霹雳一样,可当她看清了说话人的面孔,她又觉得那声音和本田菊根本不同。日//本已经战败啦,他说不定已经死在了那边,王湾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个激灵,可又继续推想,东//京也被轰炸重创,他的家仆也散了个光,他就算回来了,还有什么能耐找到她呢!奈何长久以来,本田菊在她生活中遮罩的阴翳之重使她凭空觉得,他的确有很大的能耐——这时候,理智的推想没了作用,她固执地假设自己正处在一场上气不接下气的逃亡中。在这期间,她一边恐惧,一边还要自嘲:嗨,你也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世道这么个乱法,谁还要费劲巴力地来捉你呢。然而,这自嘲也安慰不了她,囚禁的痛苦过于深刻,以致轰炸过后突如其来的自由显得侥幸而不真实。她心中笃定,我一定得离开日//本,只有回去,才能彻底摆脱他!揣着担忧战战兢兢地奔波,途中王湾试图从横//滨出海,可一是由于先前的封锁战术和战争的败果,全境的海航处在美//军的管制下,民用班轮迟迟未能恢复,二是港口遭到了战争破坏,一度被封锁,大//阪港神//户港也一概如此。除此之外,她也曾几次被莫须有的臆测吓得改变路线。如此一路辗转了半年时间,王湾竟从东//京向西南行至了下//关。
“不是说要回上//海,怎么还不出发。”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攥起来了,声音也有点儿抖。
“好像一小时后还有一批侨民要上来。”老卢掏出怀表瞧了瞧,刚刚过了十点,如此肯定后,他又将表收了回去。
“又上一批!”
对面的人立时变得严厉了:“你这么想就不对,他们也是你的同胞,你应该去下面的登陆舱瞧瞧。”老卢是典型的学问人打扮,大概要将近六十的年纪,一身褐色的棉袍,短得打不了弯的灰头发,方脸圆镜片,不说话时嘴巴抿成一条直线。他的额头上由于经常皱眉而竖着两道深刻的皱纹,即使是放松了也还是看得出——你看他神情是温和的,可精神上是一直上着弦的,从不松懈。他的身上透出清苦的膏药味儿,使人心神宁静。自从在神//户遇到,一路上他不似别人那样问东问西,温和而严肃,让王湾不由得尊重他。
“唉,我哪是抱怨这个,我是怕耽搁出岔子。”
“其实,也不必过于忧惧,你现在这副装扮……大概也不会惹人注意。”
王湾苦笑:“我哪里是故意扮过的。”
老卢摇了摇头,见王湾的眼神稍稍安定,才道:“你这样怕他,看来他真的害苦了你。”
王湾拢了拢衣服,瑟缩着找了个稍稍舒服的姿势靠着舱壁,闭上了眼睛,她疲惫极了:“我希望再也不要碰到他了。”
大概只睡了五分钟,朦胧中身边的男人窸窣起身,王湾猛然睁开眼睛,见老卢只是起身从皮箱里拣出两本书,精神才再度松弛下来。老卢见她惊醒也只是瞧了她一眼,从棉袍的侧袋里掏出管水笔,又坐了回去。他似乎理解她的担忧,离她远了一些,尔后将书摊开在大腿上,头也不抬地说道,“箱子里有毯子,需要就去取吧。”之后也不再多说。
王湾的确很需要,她站起身打开老卢的皮箱,箱底的确压了条灰毯子,薄得可怜。箱内除了几本书,一只钱夹,一沓信封,几件日用品再无他物。她又打量了一番看书的老卢,正用水笔沙沙地写着批注,远了看,书页的空白处被密密麻麻的批注遮盖得变了色。她有些愧疚,思量再三,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不好意思,老卢。”
老卢头也不抬地摆摆手。
王湾久违地安了回心,她将毯子紧紧围拢,双手抱在了其中,挑了个轻松的姿势窝好,湿寒还是蔓延了上来,她却也不在意了,她太累了,就那么睡了过去。
此时是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下//关上空飘下小雨,针扎似的冷,雨水将甲板打得漆亮。甲板下是货仓,巨大的舱腹中,席地坐满了人,远观密密麻麻,近看则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孑然一身。有的两三人合围着一张毯子,有的人蜷缩着——他们大部分是中//国人,一小部分来自朝//鲜//半//岛,间或有几张西方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中恍恍惚惚看不清晰。尽管此时天晚,相当一部分人已经睡去,货仓里仍然弥漫着低沉的碎语。抑或是有人起身碰倒了东西遂引得某个角落爆发出一阵怨骂,抑或是突然响起了幼儿的哭号,气氛阴惨压抑。从码头上望去,偌大的登陆舰笼罩在夜幕里,颇似一只黢黑的鬼物附着海面。码头上也是人头攒动,与之相连的栈桥上还有人不断聚拢过来,一时间更加水泄不通。海潮汹涌地扑上栈桥,在人群脚下冲刷而过,人群搡动着,不少人将箱子举过头顶遮雨,还有人撑着伞。后面的生怕搭不上,硬是要向前攘——唉,可前面哪有通融的地方!整个码头的前端被封锁起来,守着几个端枪的美//国士兵,他们统一披着黑雨衣,不仅如此,连堵战壕的拒马都排了出来,一圈圈铁刺支楞着,人一旦挨上去就是几个豁子。然而,铁丝上的确带着血,拒马旁的确倒着人,潮水涌上来,那人半边口鼻都浸在海水中,却已经毫无反应了——就这么生生被挤上来扎死了。士兵看不下去了,转过头为难地向舰上打了个手势,舰上的指挥官却沉默地端立在雨中,什么反应也没有:不放,不到点决不能放。人群开始叫骂,有人被挤下了栈桥,掉进了海里。这似乎又启发了什么,一个年轻人跳进冰冷的海水,绕过封锁的码头,向着舷梯泅去,此番行动又引得三四人扑通扑通跳进海里,也不顾码头上士兵的呵斥,向着舷梯游去。只见头先那位年轻人就快要抓着了舷梯,然而一个海浪卷过舷梯,浪过之后舷梯下海水空空如也,人也不知所踪了。码头上乱成了一片,士兵的喊声淹没在人群的哭叫中。然而只见远远地,有那么一刹那,高高的甲板上似乎亮起了一朵小火花,暗沉的夜色中隐约能看到指挥官的白手套,接着,潮湿的空气中才传来“啪”的一声——指挥官对着天空开了一枪。码头上的士兵几个立时会意,四杆枪朝着天空,火花串连,哒哒哒哒!人群蓦地静默下来,只剩下一波又一波海浪拍上栈桥,漫过一双双脚面,又顺着间隙流走了。
王湾醒来时,老卢还在低头书写,只是书已经阖上放在了一边。此时他的腿上是信纸,信纸间夹了张简报,隐约看去似乎有个着军装的人像。
“你醒了?”他从容收好简报和信笺,对折在了一起。
“刚才外面似乎放枪了。”王湾透过舷窗向外望去,只见到长长的栈桥探入海中,上面密压压得拥满了人。
“对。”老卢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那只是在放空枪,你不必担心。”
王湾应了一声便陷入了沉默,她和老卢坐在舱中,使她不免回忆起八年前被本田菊载回日//本的日子:那时她也同齐藤这样无言对坐着,他们之间的氛围是微妙的——道义上没有任何瓜葛,地位上彼此不可以僭越,身份上不合适交谈,然而他们犹如一对可以相互谅解的老朋友,完全不会为沉默而不适,带着点儿不掺任何杂念的温情,谁对谁都是无害的。齐藤唯一一次同她说话,是请教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王小姐,你们年轻人跳的交谊舞难学吗?
奇异的是当时王湾并未有何感触,现在想来竟有些莫名的哀戚。
她到舱外透了透气,想起老卢的话,悄悄下到登陆舱看了一眼,巨大的船腹中是遍地横陈坐卧的人。楼梯旁靠着三个年轻的学生,旁边坐着两个壮年人,几人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争论着:
“我听说这大东西在海上开起来,就跟个会动的靶子似的,那不是一炸一个准?”
“去去去,晦气!这是美//国登陆舰,天上飞的是美//国飞机,哪里有炸自家人的道理!瞧你戴个眼镜,我还寻思着你多精明呢。”
“诸位还别说,这可是下//关,大家晓得这下//关港被轰炸机布了几千颗□□?”
几人沉默了。
有个学生接话:“我在大//阪时,听说过这种战术,目的是遏制海上的补给通道,把规模缩小放在陆地上,就很像围困战。”
旁边的学生插嘴道:“你说的是战术,这种全境的□□投布是在战略上做考虑的!”他学过战略与战术的区别,就一定要把话题引向这一方面。
先前说话的人继续道:“我也是听军队里的朋友说,日本半数的□□可都在下//关港,这片内海可就是个兜着□□的大水洼。诸位可晓得咱们脚下这片水里,沉了多少日//本船,多少个死人?四个月前,这片海上都是不走船的,漂的全是小舢板。不瞒诸位,我自从登上了舰,便是一直不安的。”
“那我们还能出得了海峡吗?”有人绝望道。
几人又陷入了沉默。
“你说的也不对,要是□□还在,那这艘登陆舰又是怎么开进来的。”
“唉,先前说是排了雷,可万一不干净,一颗和几百几千颗又有什么区别。”
“先生您说,真要是糟了雷,唉,我也是说万一,咱们这登陆舱在最底下,岂不是要先灌进水?出口又在上面,那样小,可怎么逃。”
“嘿,还从上面灌呢,这船前面是整个都可以洞开的,到时候只消这么卷进来,我们可不就都完了。”
“你们说,他们为什么偏要挑这大半夜的接咱们这些侨民……”
“我突然想起来,有种祭祀是沉祭,就是把牺牲沉到河里……上个月我听过有日//本商人偷偷买通美//国兵……”
“啧,你可别扯邪乎的,这会儿说起来也太吓人了!这舰上不光我们,还有他们美//国人呢!”
“您这么一说,我刚刚好像听到了枪声……”
他们这一番话把王湾心里说得惴惴不安。再一瞧周围的人,似乎是睡着的,可再细看,个个都儿睁着眼,神色凝重地听着这场争论呢!恍惚间,她注意到不远处东北角的阴翳中,有个男子靠着舱壁,面朝她坐着,他周围没有人,昏暗的灯光中只能看到消瘦光洁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一头齐整的短发。她瞧不见他的眼睛,却觉得那人在定定望着她——气质是怨戾的,他的胸口有节律地起伏着,仿佛有恶极、悲极东西快要从那具腔里喷薄而出了。顷刻间,一线鲜红的血珠子眼泪般从黑暗里沿着腮滚下来,挂住了下巴,吧嗒,再度滴入了黑暗中。那人的双唇翕动。
“你又跑啦,你们都背叛我!”尔后低了低头,他痛苦地撑住了脑袋,手指竟是残损的,“你们还都……抛弃我。”
她先是恐惧,再愤怒,又转为心疼,最后则是仇恨!“嗬!你便是个自怜的疯子!”她终于冷酷地开了口,是评判他,也是提醒自己。再回过神,那人却已变成了靠着墙根儿熟睡的青年,头发油光光向后梳着,前额散下来几绺,脑袋歪着,嘴巴张着,哪里还是血淋淋的本田菊。倒是四周过于静谧,先前交谈的几人也缄了声,一双双眼睛统一盯在着王湾——她刚刚说了日语——双方都惶惑惊恐,尴尬对峙了片刻,王湾的表情归于漠然,转身离去,将呆住的人们抛在了身后。
深夜十一点,甲板上清亮的哨声穿透了层层雨幕,码头上的人群再度骚动了起来,人们紧张地注视着甲板上伫立的人。指挥官放下哨子,并拢五指,带着白手套的手凌厉一挥,朝下面打了个手势,他的身后迅速跑出一队荷枪的军人,分列到甲板一侧,其中二人守住了舷梯口。码头上的士兵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挪开了两排拒马,路障刚刚打开一个口,人流就水一般涌上了舷梯。指挥官简单交代了几句,与下属对了对表,带着两人转身登上高耸的舰桥,转了个弯,消失在指挥室门后,从桥楼向下窥探,只见得黑压压、湿淋淋的人不断漫上了甲板。
有那么几分钟的功夫,指挥官出门抽烟,发现一个瘦伶伶的少年,独自扒着栏杆向下瞅,少年压了顶灰扑扑的帽子,帽檐很低,一身鼓鼓囊囊的棉衣棉裤,披条毯子。指挥官走过去,打栏杆上弹了弹烟灰:“你走错了,你是怎么上来的?”料想他也听不懂,指挥官点点下面绞成一团的人,意思是叫他下去。他将那人想成了方才登舰的侨民。
没成想对方呆了一刻,竟以流利的英文应答:“抱歉先生,我只是想出来看看,我之前是在下一层的军官舱!”
指挥官听到嗓音有些吃惊,他俯下身凑近了端量他,瞧清了五官,便更加确定了,伸出手便要掀帽子。但听对方猛地惨呼,一巴掌打开戴着白手套的手,烟也打掉了,划了一线细细的火光,消失在下方的人群中。
“滚开!滚开!”那人惊叫,夹杂了点儿央求。指挥官确认了——果真是女人。只是这反应也太过火了,他想,她是不是有点儿疯?
沉默片刻,似乎是女人的态度使他油然生出种奇异的满足,也似乎要刻意提醒二人身份的差距,他还是极慢地、以宣示的姿态揭掉了她的帽子,将那副大气不敢喘的样子尽收眼底。
头发散了下来:很长,很密,也很乱,被水气压得毫无生机,软趴趴地笼在身后;面庞很干净,但却是憔悴的黄,两颊被风霜吹伤了,好像拍着两朵儿俗极了的大腮红;嘴唇紫里透着点儿白,嘴角结着痂,是先前溃过又长了起来;双手呢,紧紧抓着薄毯子,手背上生着片艳红的冻疮。她的五官倒是周正标致,紧绷绷的小圆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怨怒地瞪着他。
指挥官对她的愤怒无动于衷,却是有些好笑,盯我,我也是救你们的人!
“害怕什么,回去吧。”他将帽子还给她,心道这小插曲也是新鲜。谁知那女人竟一转身,往里舱走。指挥官当即拉下了脸,一声喝住:“干什么,这边!”他指着甲板上不断漫涌的人,湿淋淋、乱哄哄。
王湾顺着眼神一瞟,慌了神:“不,您误会我了!长官!我不是混上来的!”
指挥官又将她打量一通,实在不能认同她的辨白,坚持要她下去,口吻也变成了命令。
“伯恩呀,我的好朋友伯恩!”
老卢就在这时候冒了出来,一面高声招呼着,一面迎过来——英语是正宗的南方口音,显得十分老派。王湾讶异,又想,这个人走快了竟有些跛。
老卢的端严在指挥官面前统统消失,仿佛一个慈祥的老头儿:“嗨,误会啊,伯恩,天大的误会。这孩子是我的人!”
“您该叫我长官。”
“对,长官!”
伯恩皱了皱眉,正要再说什么,下面扰起一阵骚动,隐隐有哭叫,紧跟着,海员也跑上来打报告。伯恩听罢面色一沉,转身疾步跟着海员下去了,雨衣也未着。老卢又加紧补充了一句,可伯恩头也不回,哪还有功夫在乎身后的一老一少。
两人回到舱里相对呆坐了一会儿。
“我给您添麻烦了。”王湾道。
老卢敲打着膝盖:“你不用在意。”他突然想起来她同伯恩对话,竟是会英文的,又思及她的修养和谈吐都很好,应该受过很好的教育,便重新端详了王湾一番,而后油然生出感慨,唉,怎么就沦落到了这幅惨样子!王湾便觉得老卢看自己的目光多了三分慈悲。
过了有那么一刻钟,外面的骚乱渐渐蔫了声,不知是伯恩用了什么法子。不一会儿,船上播放了两则简短的广播,大概是肯定了这次航行的安全性,又驳斥了几个谣传,诸如不会碰上□□、施行的是国际主义人道救援、舰上没有日//本间谍、有完备的应急预案、会保证大家的安全云云,以安抚侨民们的情绪。然而侨民们的心思是安定了下来,王湾听闻日//本间谍的字眼,又想起自己在登陆舱口看到的手指残损的人,一时之间不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幻象,继而便意识飘摇,惶惑不安了。
便在这时,门外有人飞快地走来,王湾本能地恐惧脚步声,顿时起身,僵立不动,死死盯住了舱门。
咚咚咚,门敲三声,不轻不重,王湾听着却如同耳边点了三记震天响。手笼在袖子中,里面捏紧了一只钢笔,她猛地将门拉开,门外却是伯恩。
伯恩阴郁而倨傲地立在门口,神色疲惫,脸上多了条鲜红的抓痕,白手套上也有血,想必是方才经历了好一番折腾。他低眼瞧了瞧王湾:“晚上好。”王湾一怔,伯恩却是不待她回答,径自进去了。他从老卢手中拿走了一只档案袋,王湾见到这类交接尴尬极了,心想他们竟不避我,便想出门避嫌,但听老卢宽和笑道:“你放心,这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阴谋。大家是同盟是战友,相互帮助!”伯恩则对王湾说:“所以你们才能住在上面。”他更加直白地解释了这层关系,也算是默认了王湾是老卢的人。老卢便要顺水推舟,再多替王湾找补几句,伯恩却一摆手——大约是跟老卢那边有关,伯恩便不再多过问。
之后老卢关照起伯恩的手,伯恩毫不在意,说那是扶伤员时蹭上的。
待到当机,王湾开口发问:“长官,方才广播中说,谣传舰上有日//本的特务。”
伯恩道:“你也听说了‘女间谍’?——那是误会。”
“女人?”王湾的心顿时放下一半。
他们后来问清状况,原来是之前在登陆舱,有女人突然惊叫了一声便跑开了,说的是十分正宗的日语,然而侨民多有会日文的,毕竟是住习惯了,说顺口了,也不奇怪。只是适逢恐怖的话题蔓延开来,才有人将这声惊叫对号入了座,你传我我传你,越说越离谱。王湾一个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心想,真是听风说雨,我还会日文呢。这么琢磨着,竟激起一个闪念,思来想去,忆起刚刚自己在登陆舱听人谈话的一幕,恍然大悟,嗨,这个神秘的“日//本间谍”竟是自己!王湾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后来知悉骚乱的原委竟是这样的:当时登陆舱中竟有一大批人吵着说这趟船坐不得,要没命,拼着挤着要下船;新近上来的人们统一往登陆舱里钻,两股人流在舱梯上撞在一起,还在舱外甲板上的不明所以,还要一个劲儿往里挤,顿时你推我搡,惨叫连连,先是有人从楼梯旁跌下,又有木箱子挤落,最后竟有六七人抱作一团从梯侧整个儿翻了下去,砸在了一起。恸哭声乍起——好容易挨到了今天,好容易挨到了船上,好容易可以回国了,最后竟死在了这档口。
谈及此处,三人都叹息一声。老卢悲悯,他哀叹连连;而伯恩则是有话说话,他说,一群疯子。
之后老卢提到今天在指挥室外冒犯了,坚持要请伯恩一根烟,伯恩有些茫然,还是接过了烟。老卢凑过去点上,一小簇火花腾起,亮光映着老卢硬茬茬的胡子,映着伯恩的灰眼睛。伯恩将舱门打开,冷风冲散了烟,外面是一片黢黑,唯见岸上城镇星火。入耳只有沙沙冷雨,阵阵寒涛,甲板上偶有人语交谈。
才抽了几口,伯恩就说似乎有些发烧,要去一趟医疗室。王湾想到伯恩脸上的抓伤便提醒他恐是炎症,别再引起破伤风,要去打针才可以。伯恩却很镇定,这我比你更了解,知道该怎么办——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伯恩带走了档案袋,才跨出舱门又探了回来:“晚安,王小姐。晚安,卢。”语罢,轻轻带上了门。
王湾神疲力乏,她戴上帽子,将散乱在外的长发重新掖好:此时,她从一个落魄的女子变成了一位不起眼的少年。王湾一方面要应付身外世界,一方面要被动地同恐惧和臆想作斗争,由此负荷着双份的疲惫。她顿时觉得再懒得应付,拈过老卢的烟盒,抽出颗烟噙在双唇间,四下寻找一番,捞过桌上的火柴点上,动作十分有样子。深吸了一口,王湾两指夹着烟眯了眯眼,缓缓吐息,那副寒酸的皮肉与其下的精神骨骼如此格格不入。老卢神色凝重地审视她,那一举一动使他想到更加旧时代的女性和更加优渥的生活。烟雾中望见老卢如此望着自己,王湾疲于解释,只是掏了掏口袋,将摸来的防身的钢笔还了回去。二人几近不语。
一声低闷的笛鸣,泊在港口的大块头仿佛终于醒了,慢慢驶离了码头,远远望去,码头上狼藉一片。下//关的灯火在雨中后退,渐渐变成一条泛着微光的线,之后四周一片混沌,犹如漂泊在虚空中,千万根冰冷的雨线飘飘摇摇地牵着天与海。登陆舰就这样载着一船熟睡的人向着关//门海峡驶去了。
翌日凌晨四点,王湾被海员的走动声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她在黑暗中坐了片刻,周遭静谧,她觉得很安适——她早就屈服也习惯于同寂静黑暗相处了。昏沉里回忆着方才的梦,她似乎又梦到了本田菊,还有一个人,她说不清是谁。似乎起先还是伯恩,他们在一艘邮轮上,高大的军官扼住了本田菊的脖子,使他半个身子悬在了栏杆外,本田菊的身下是汹涌的波涛,海上有一团巨大的蝶群、一轮血一般的红日。齐藤僵立在远处,像个放久了的架子,落了一层灰。王湾回过神时,本田菊已经不见了,蝶群也没了,洋面漂满了巴掌大小的死蝴蝶。船舷边的人背对她,一手扶着栏杆,注视着天边的血日,他还戴着伯恩的白手套,穿着伯恩的军装,然而,一条马尾荡在背后,却是始终也没转过头来瞧她。海上的风止了,涛声哑了,他只是安静地站着,与夕阳一起,似乎一对形远而神近的老友,彼此寡言少语。接下来的梦境她记不得,只余下无限怅惘,使她很想哭。
老卢还在熟睡,王湾蹑足出去,咸爽的海风扑面而来,她浑身上下冷了个通透。登陆舰将将过了关//门//海//峡,向着东//海驶进,此时四下清朗,只见漫夜灿烂的星斗铺满天穹,银河一端扎在海中,另一端扶摇直上,宛若天脉,美丽壮阔。王湾睁大眼睛,微张着嘴,像个乳娃儿一般巴望着星空。“啊……”她无意识地沉吟着,突然两眼一热,竟然流下泪来。
清晨时分,海员统一分发了早餐,王湾同老卢便在房间里吃了,老卢嘱咐王湾多吃些,好好恢复,自己吃了一盒罐头,之后他们一起去甲板趟了趟脚。老卢注意到甲板上有年轻人扶着船栏呕吐,便过去安抚他。年轻人神色委顿:我晕船,没胃口吃东西。老卢很有经验,他鼓励那青年吃饭,解释道,在海上晕船更要吃东西,不只为了充饥,要保持胃里有东西可吐,才不会伤身体。
自从登陆舰平安驶出关//门//海//峡,各类谣言也不攻自破了,甲板上逐渐有人走动——出来伸懒腰的、出来看大海的、出来透气的。偶尔传来说笑声,大家似乎忘记了狼狈不堪前一夜,有人甚至掏出了自带的茶叶,连说带比划,管船员要热水。王湾向老卢借了一本书,她许久没有看书了,读得如饥似渴。伯恩则是直到下午才露了面,据说是高烧刚退,他的脸上敷着纱布。老卢递了根烟,问他为什么从下面上来,伯恩解释道,昨晚有三间军官舱临时让给了伤员,他则去住了海员室。王湾状若看书,却是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对伯恩的印象也便有了些转变。伯恩大概是与老卢聊得投机,他们先是说起现今的形势,后又不免聊了点文化的事。伯恩把“你们东方人”作为一类群体,做了几个简短的评价,他说话很注意礼节和中肯,并无意中伤,然而结论却是理所当然的强势优越,另王湾想起保护、施舍等词眼。然而伯恩对文化的兴趣并不如脚下这艘舰来的浓厚,倒是颇以为豪地对着老卢介绍了一番这只大家伙的来历。之后二人聊起战争创痛,伯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碰了碰王湾,王湾肩膀猛然一缩。伯恩道:“我昨晚就想同你说,你的反应很像一些士兵,是一种战后创伤,是可以恢复的——我也曾遭受过。”他说王湾过于警觉,并用了“应激障碍”之类很专业的词评价她。王湾打算否认,而伯恩却说:“不,自从我和卢开始交谈,你手里的书就没再翻过,你紧张极了。”老卢则若有所思:“她经历过东//京的轰炸。”伯恩一副这便是了的神情,王湾叹息,哪仅仅是轰炸,不见天日的囚禁才是她的醒不过来的噩梦。伯恩和老卢就这个问题又探讨了一会儿,王湾忘记是二人中的谁,留下了这样的只言片语:“……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王湾把这句平淡无奇的话记了很久。他们的谈话里,伯恩说话很微妙,三句话便要夹一句官方话,把彼此间刚刚拉近的距离又弹了回去一点儿。直到谈话临近结束,伯恩将烟掐灭,灰色的眼睛眺望大海:“嘿,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们此时在谈话,可下船之后,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碰面了。”
伯恩离去后,旁下里有几个窃窃私语的学生声音立马提高了,一时之间争得面红耳赤。原是他们听到了指挥官关于东西方文化的论断,继而愤愤不平。他们讨伐着伯恩:有人说说他忽略了东方文明的古老深刻,并举了几个例子;有人说伯恩说的是制度,然而制度不能代表文化的优劣;有人则用伏//尔//泰在《风俗论》中对中//国与孔子的描述强调东方思想对西方思想的启迪性,他每说不下两三句,就要提到这本书;有人说我们现在毕竟是处于弱势的,另一人则用列//宁的自然同化理论说明历史上高级文明对于征服者的洗刷同化。
后来他们找老卢做评价,围在老卢身边,并亲切地将老卢唤作“卢伯伯”。老卢环顾四周,见他们各个神色凝重而严肃,反而笑了。学生们有些不满,反而问老卢认不认同指挥官的话。老卢说他自然有他的道理,可也有说的不好的地方。有青年诘问,那您为什么当时不把道理说给指挥官呢?老卢笑而不答,反而对适才反复提到伏//尔//泰的学生说:“你要记住,‘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约守之。’”他又转头对大家说,“战国时候,秦孝公更法时和商鞅、甘龙、杜挚这三个人商讨,最后说‘穷巷多怪,曲学多辨’,意思是囿于一隅,学识不够才会争辩不休——你们应该努力去看更多更大的世界,那时再想起指挥官的话,或许也就只当它是一句话罢了。”学生们若有所思,之后他们将话题拐到了国内的政治分野上,老卢似乎忌讳,便无声地退出了谈话。
待回到舱中,老卢道:“我本以为你的年纪、受过好的教育,读过书,又会英文和日文,是要发表一些看法的。”
王湾诚恳答道:“没有必要,就像您说的,那只是一句话,我不怎么关心。”
“我原以为你会十分介意伯恩的话。”
王湾:“他对文化怎么看是他的事,也没有影响他的好坏,就像他说的——下船之后一辈子都见不到,他说什么,我更加不在意。”
老卢叹息:“你未免有些太消极。”
王湾稍加思索,却道:“卢先生,大概是我不像您,那么爱他们,”她指的是学生,“我也不在乎一定要把话说得中肯服人,所以您要是问我——我不喜欢那些学生,几句话就伤害了自尊,惹来这样一番找补。如果真要我说,我大概会反问,你们为什么不趁在伯恩在时,当面对他讲呢?”
“那你厌恶他们吗?”
“不,他们说的,同样也是几句话罢了。”王湾给老卢倒了杯水。
老卢点了点头,无不担心:“你过于冷淡消极了,会得罪人的,你还年轻,也许不懂——你也得适当地逢迎一些假话。”
“我懂,我可是逢迎够了!”王湾凛然驳回了老卢的话,她端严的态度使他吃惊,“现在我的身心真正是我自己的啦,你觉得我会如何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不想做那人人待见的,只想做点儿不委屈自己的。”她想,她就像个光着脚孑然一身的人,过去许多忐忑在意的,如今也无心问究了。由于不在乎,她好似也不惧怕了,她捍卫自己,善待自己,不愿让他人他物侵夺她,就连话语也变得吝啬了,更不情愿为一星半点的违心话付出精力。
“唉,你不怕得罪人,却又怕追你的人。”
王湾又柔了回去,柔里透着决绝:“追我的、折磨我的来自过去——我怕的是过去,并不怕将来。”
自从一九三七年从上//海回到东//京,王湾地狱一般的囚徒生涯就开始了。本田菊不拷打她,不谩骂她,也不凌辱她,他不屑于使用这些粗暴的东西,却用简单的法子残酷地摧折了王湾的意志:他要王湾除了“活”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王湾被孤立在世界之外,囚房仅有四步开方,天花板高而幽深,人好像住在一只深桶里;角落中挤着便所和通有自来水的水池,其余空空如也,连床也无;墙壁高高地洞开了一扇小窗,约莫两个巴掌大小,咬着四根黑乎乎的大铁栏;墙壁上有扇推格,仅容一手伸进去,里面有个精致的小木盘,其上连着齿轮,转动起来喀拉喀拉响,木盘升上去,盛着水和的白饭,又降下来。日子便开始周而复始了,窗格白天尚有一线光,光斑随着太阳在囚房中徘徊一通,便入了夜,晚上则陷入彻底的黑。没人同她说话,她仔细听着墙外,连脚步声也不曾出现过。她原以为过不多久本田菊会再度出现,她也设想了该如何同他对峙周旋,然而本田菊却再也没来过。时间转眼到了冬天,她穿着单衣蜷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白皙的手面儿冻肿了,开始生了冻疮,亮而嫩的皮肤也变得毫无生气了。到了夏天,墙上发着汗,牢房像个蒸笼,窒闷难耐。倘若有人和她说话,倘若有东西可读,倘若给她记录的工具,那么她的日子都还可以好过一些;抑或是,倘若有折磨,她还可以抗争,藉由愤怒支撑自己!然而她只是被空虚消耗着。王湾摁住送饭的木盘,向上喊道,我知道有人,求你啦,应一声!她又道,我有话要对菊说,他不知道是要出危险的!无人应答,直到她放手,喀拉喀拉几声,木盘升了上去,叫人绝望。她又想,倘若她在里面出了事,也许就会有人来确认她的状况——她开始绝食,木盘载着食物降下来,她碰也不碰,只待木盘载着食物原样升上去。第二天她同样不碰,木盘停了半天则又回去了。如此半月,王湾消瘦得如同一具覆着皮的活骨,她可笑地想,大约就算她真的死去,烂在了这里,推格里的木盘还是会每天兢兢业业地送下食物。她虚弱得不像话,只得继续开始吃东西了。
时间仿佛也没有意义了,她一开始还数着天数,后来昏睡过几次,便记混了,记忆的能力好像也被蚕食了。她开始出现幻觉,看到幻象:譬如幼童背对她蹲在墙边,譬如一个不停转动的留声机,唱针不断跳动着。她分不清所处是梦想还是现实:有时候她觉得梦才是真的,儿时的自己从床榻上惊醒过来,看着外面枝繁叶茂的庭院,想了想刚刚梦到的冰冷囚房,发现冷汗沾透了小薄褂子,不禁暗暗心悸,还好是一场梦,还好是一场梦!待王湾真的醒转,她绝望地大叫,几近崩溃。
清醒时她为了保持神智,不敢废止思考——她拼命回忆从前的故事,从前读过的书,念过的诗,并大声地背出来,除此以外,她也要大声地做算术;王湾开始同自己说话,她说不好这属于保持清醒,还是已经不知不觉地疯魔了,她将以前生活中的情景复述出来,她一会儿扮作这个人,一会儿扮作那个人,可笑却专注,可架不住睡意渐渐漫上来,她便又陷进了梦里。
有一天她产生了一个荒唐又乐观的念想:她觉得王耀会来寻她。——他得来啊!她痴痴地盼,她知道他,他但凡是上了心,想做的事总能办到!他们不是相爱吗,他们一起捱过了那么多,他怎么会不来救她呢!王湾知道荒唐,可又忍不住去希冀。有一次她昏昏沉沉,见到王耀打开牢门大声唤她的名字,她踉踉跄跄走过去,和王耀对视片刻,猛然抱在一起。然而清醒之后,一切消弭于无形,王湾无端觉得被背叛了。她回忆起在上//海时,他俩被本田菊的人围住,王耀在枪声中跑掉了,竟有些恨。——她本来是不怪他的,认为一切都是本田菊的错,然而现在却突然武断地怨恨了。她想起早些年间王耀描述一个女人:“她已经是看什么都觉得可恨了。”,又忆起当时抄写《离骚》的自己,竟自觉万分讽刺,她想,她和那个恨着一切的妇女也没什么区别了。王湾恨过之后又强烈地思念他,思念过后徒余伤心,伤心褪去便是一片麻木了。她不再寄希望于外界,外面的世界如何翻覆变化也不同她产生半点联系,她也便不再关心了。
终于有天傍晚,天边传来炸响,从那天起,推格中送饭的木盘就再也没有了动静。王湾短暂地恐慌了一阵儿,后来她认清,那也许是空袭,本田菊的家仆们兴许也都去逃命了——她是彻底被遗弃了。王湾靠着自来水撑了约摸两月的光景,眼见着双手干缩成枯柴一般,意识愈加模糊,身体愈加虚弱,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死,她甚至不知道如她,如王耀,如本田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死亡,可她还是想到了死。她麻木地对自己说,嗨,就这么一了百了吧,我受够了。这么决定了,就放任自己昏睡了过去。
然而不等沉睡几天,王湾似乎被人拎起来重重丢在墙上,有碎砂和瓦砾灌进脖子里。她惊惶地睁开眼,贴着她的面孔倾斜着一面巨大的砖墙,耳朵先是剧痛和嗡鸣,之后世界陷入纯粹的安静。她抬头,入眼是被火光烧红的天野,漆黑的机群静默地移动,空气中是刺鼻的硫磺和焦炭味儿。王湾诧异地看着这座人间炼狱,就这么荒诞地获得了自由。
王湾也不记得如何走出了这座死城,自由来得突兀诡异,以致于不真实,她反而成了个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人。囚房里生出的幻觉一直折磨她,有时候她认为有人在追她,有时候她认为她看见了本田菊,有时候她又怀疑这只是自己的另一场梦,她怎么可能出的去那间牢房呢!她便这么疯疯癫癫地逃了半个日//本,想来这八年过得竟如一辈子这么长。
王湾将自己所历半真半假地吐诉了一番,老卢听完竟一时呆住,不知该说什么好。尔后他哀叹连连,唉,你明明这么年轻,却要遭受这些……王湾觉得无奈又温暖,她说:“其实我还有好些事没告诉您,只是那些说了,反而会使您觉得我在骗您。”
“好孩子,不想说,便不要说了。”老卢这般安慰着。
是夜,王湾又看到了本田菊的幻影,那幻影却再没开口说什么,他只是哀伤地注视她,王湾也看回去,两相沉默,片刻之后,幻影消失了,王湾的脑中一片清明。
三天后清晨,登陆舰抵达了上//海港。海岸渐渐露了出来,雾蒙蒙的,眼前的老城似乎还未睡醒。将将看到海岸时,舱里的侨民便三三两两冲上了甲板,大家奔走相告。他们有的抱在一起,有的扒着船栏看啊看,再也抑制不住,流下了眼泪。有人转头对周围人说:“这辈子再也不走啦!”有人喊道:“唉!我恨不得跳下水,就这么游过去!”大家笑作一团。
老卢带着王湾去找伯恩道别,伯恩在指挥室外,正趴在栏杆上抽烟,一面高高俯视着甲板上欢呼的人们。王湾走上前:“谢谢你,长官。”
伯恩一愣:“没什么,叫我伯恩吧。”
老卢上前和伯恩打招呼,二人话别了一番,船靠了岸。码头上的人们兴许是第一次见到登陆舰,岸上开始叽叽喳喳,其中间有工人劳作的呼喝,一片乡音,无比动人。王湾同老卢走下舰桥,挤在欢快的人群中,她不禁回望,见伯恩趴在栏边,还在看着他们。王湾喊道:“再见,伯恩!”
“再见!”伯恩朝她挥了挥手。
但见冬日初升,奶白色的海雾渐渐消弭,海鸥盘旋。一派欢腾中,大家有说有笑。有那么一老一少夹在人群里下了船,又慢慢走下码头,二人相互言语着,往老城的深处走去,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仙境般的雾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