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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大梦醒 ...
(十六)
汉//口的老宅先是日方的资产,后来无人问津被当地收做了公用,之后又经军阀征用,之后又卖给了私人,几经易主。王耀回去的时候,正是傍晚,里面灯火通明的不知道住着谁人家。正值年关,天上落着冰雨,夹着雪籽,打湿了他的全身。他轻身翻进院墙,扒着窗户缝偷偷往里瞧了瞧。屋里的微光打在他湿漉漉、冰凉凉的脸上——里面住了一家人,男人就着烛火在看报,女人正在哄孩子。他默默离开了窗户。屋里的陈设早不是当时的那套,院子里养金鱼的大水缸,石桌石凳都没有了。屋里住着谁,他不关心,以前的家当没了,他心疼——至于是哪个孙子卷跑的,几十年间,人来人去,想来无可追寻。他在心中骂了一阵,才朝墙外打了个响亮的哨子。
一九三八年冬天,汉//口一个普通的富裕人家遭了劫。说来也奇异,一家人和伙计被好汉们圈在屋子里围了一晚上。待到中夜好汉们便撤了,人没伤,钱没丢。第二天一早,伙计去后院看,墙角的土被人翻了,土下的青石砖被人扒了。青石砖下竟是敲碎的黑石板,黑石板下是一扇兀自晃荡的铁板门。其下居然是一间别有洞天的小室,且被搬得空荡荡了。一家人呆若木鸡。
王耀看着地库搬出来的一车东西,堆得高高的,上面盖着油布,内容主要是书画信和小物件——那是他和过去最后的联系了。他站在冰冻的雨里,看了看面前的几个毛头小伙子,青涩的好汉们个个十分信服地瞧着他,等他发话呢。王耀却跳上马车:“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我要带走。这几个你们拿去分吧,以后去做好的营生——咱们散伙。”说完驾着马车便向前走,边走他边想,我竟有一天会去打劫自己东西。
“哥呀,你开玩笑呢!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管你们!”王耀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顺便催快了马。
这句话说愣了好汉几个,人人捧着自己的份儿,傻兮兮站在雨里。直到马车消失在雨幕中,才有一个回过神:老子杀你爸爸——!
一九四六年春。德//国威悉河的两岸春意盎然,不//来//梅大学的一间办公室中,阳光端端洒在桌上,路德维希正在读报。有人拍响了门:“教授,路德维希先生,您有好几箱东西!”
“什么?”
“——莱//比//锡邮局转寄的,原本是从中//国邮过来!”
路德维希诧异地站起身。
箱子打开了,包裹拆开了,顿时满室珍光宝气。周围人的眼光简直教路德维希觉得自己站在四十大盗的山洞前,这莫非是满堂的不义之财啊?
“亲爱的路兄,你还好吗?希望你还在莱//比//锡大学教书,关于你,我只有这个地址——它对我至关重要,这意味着我所寄的东西你能收到。我对使馆的人说这是你个人的财务,他们才答应办理邮寄手续,为此我还提供了你我的通信。原谅我一年前私自中断了联系,想必你已经听闻了南//京发生的事。
……关于境遇,我不愿多谈,那之后,阿洪死于轰炸,我居无定所,收不到你的信。我前途未卜,你也不必再寄信。
……你我是同种人,想必你也有这样的财产,对它们系着万分情感、弃之不忍,我亦如此——我只得寄给你,请暂且帮我保管吧,我十分珍惜它们!
……你上次说了亚当·斯密的话,要论证的是什么我早已忘了,可我总不时想起,断章取义地自私感怀——‘一个人尽毕生之力,亦难博得几个人的好感……’人世皆尽此态。你的最后一封信中提到新约——‘因为凡是有的,还要赐给他,使他丰足有余;那没有的,连他有的也要夺走。’并问我有无对照的东方经典,我便想到一句中文以相应,‘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俱是如此。这个问题已经回答完了,我们的‘空谈’便到此为止吧,谢谢你教我德文。
……无比怀念我们在南//京听戏的日子,也怀念阿洪,对于她的离去,我十分愧歉。亲爱的路兄,这应是最后一封信,不要悲伤,如果还能见面,我会去看你。就像你说的,日后再见吧!”
这是一封以德文写就的长信,落款是王耀,一九三八年,重//庆。那时,路德维希已去了不//来//梅任教,王耀并不知道——他的东西也因此在漂洋过海之后,搁浅在了莱//比//锡邮局的仓库里,落了这些时候的灰!直到一个细心的小个子邮工在检仓时核查到了路德维希的信息,才又将这些邮包和箱子转寄到了不//来//梅大学。
路德维希读完七年前的信,又看着面前的所托之物:王耀啊,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王耀遭遇了什么,关于这个,他在终于可以初涉平和的日子里想起来,总觉得这些年逐世漂泊,内心沧桑不已、百感交集,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还蛮传奇哦——稿纸一拍,钢笔吸饱了水儿,他打算写本书!写写战火是非,写写随波逐流的日子,写写他死心了的爱情!可坚持了不到两个月,他的目光就被春光勾跑了,人也一股脑儿拥进了纷杂世界。再坐下拿笔时,他只觉得从头到尾地追忆是件麻烦又虚妄的事,就再不愿去理清眉目了。就像酒劲儿过去了,他就不愿再多说话、多回忆过去的苦难。
他对自己说:嗨!想得多,不快乐。
本田菊也不快乐,自从一顿早饭后被王耀赶了出来,他还有公务,便只得下榻在了宾馆中。此时,他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笔直地躺着,身材本就是瘦长的,侧面看,床上扔了一条人形的棍子,了无生机。再瞧眼睛,乌漆墨黑,对着天花板,嘴角呢——紧抿。本田菊随便一躺就躺出了一种阴惨的仪式感,接着就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了。身子是纹丝不动,思想的洪流可是怒涛拍岸,波澜壮阔的。他把历代将帅回忆了一遍,叹了声,唉;又把千秋文人骚客细数了一回,再叹声,啧。他从洪大的历史长河里提炼出了满心悲凉,此时再想自己,不胜自哀,唉,啧,没几个人懂他!又想到此时自己竟是个出差的职员,他却变得那般有钱了,气啊,人棍气得扑腾了一下。他为了调转情绪,开始回忆对自己好过的人,首先,起码得是能入得了他眼的:先不想王耀,他的情况太复杂,以前好过,可老早就变得且坏且狠;王湾也不想,她对自己好过吗,他想不出,把她放在身边的日子,他俩说的话真真假假像场戏。本田菊人缘倒也不惨淡,关键是能叫他看上眼的就少了,思来想去也有那么寥寥几个,叫他觉得满足。他突然想到了齐藤,星点的开心又被萧索冲没了,眨了眨眼睛,怔怔哀伤道:“唉,我的真一郎哟。”
一九三七年,王耀在本田菊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他带着出逃未遂的王湾返回了日//本。本田菊自觉受到了背叛,错信了这女人,他还以为她真安下心来做他的妹妹,当他的朋友,可饶是这么多年的温言好语,她和王耀跳了一夜舞就全打了水漂,能不心寒?能不气?他捉不到王耀,人心上还赛不过王耀,这令他更气。王耀与他能给的有什么不同?哦,爱情!——太俗,本田菊更鄙夷了。亲情!——他没给吗?返航的冰冷船舱里,大佐和女人相对不语。王湾看来是做好了油盐不进的打算,同她再说什么,她都不再表态,一副破罐子破摔无所谓了的姿态。情况持续到第三天清晨,他本是在与齐藤商议军事,小佐官为难地报告,王湾还是不吃饭。本田菊怒到了极点,扭头冲进舱门拽起王湾便掴了一巴掌,忽见亮光一闪,他心惊,一把攥住了王湾的手,王湾的手里攥了把小刀,刀锋堪堪停在他的喉咙前!本田菊手有些抖,他轻轻放开了王湾,悲道:“好啊,你扎。”短短对峙,王湾眼里顿时含了一包泪,手下却毫不留情地一递,对方慌忙侧身,脸上落下一道血痕,已是怒目圆睁!“你还真要扎我!真要扎我!”本田菊一把打掉了刀,上前扼她脖子!哎哟,这下可是说开了,不顾了,捅破喽。王湾挣扎,踢他,破口大骂,一字一句都是恨,抓得他满脸血痕。本田菊也骂,他气得浑身战栗,背叛之痛化成了戾气!他敬爱王耀,王耀却不在乎他!他欲向王耀提供启动资金,王耀却戏谑他一番!他要王耀跟他去日//本,王耀却要杀他!他养护了王湾这些年,王湾却要挑开他的喉咙!哎哟,这可笑的!王湾死命地挣啊,他用力地掐啊,两个人踉跄出仓,哐地撞上轮船的侧栏。他紧扼着王湾,扼得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去,身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王湾翻翻白目,意识便要弥散了。闻声而至的齐藤跑过来,扯开了两个人,将王湾抱了下来:“老师,您这是干什么!”本田菊头脑也清明了,他霍地拔出齐藤腰间的指挥刀,刀面儿恨恨抽中少将的大腿,疼得齐藤抖了一下。一把将刀丢进大海,还不解恨,他冲着大海撕心裂肺地咆哮了一声,不再理会王湾,怔怔地走远了。
齐藤觉得这两人都魔障了!王湾委顿在地,直发呆。齐藤真一郎在一旁干站着也不是,他只得劝道:“说实话,老师待你很好。”王湾满面木然,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淌:“你不懂,你又不是我。”齐藤遂觉得王湾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儿般无辜可怜,他的外表看起来也足以是她的父辈了——鬼使神差地,齐藤摸了摸她额前的发,带上了慈爱之心,尔后思及这是老师的人,又感到有些不妥。本田菊暴怒之后则是彻底地失望了,他不许她出舱,停了她的三餐:“她不吃,那就别给她做了。”返程的路上,他不再同王湾见面。倒是齐藤对王湾照顾了起来,王湾不需要任何人的恩惠,可她跟饭没有仇。王湾没有饿过,两天就真的熬不住了,这时候少将拉开舱门,送进一碗饭,王湾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就这样,二人也无甚交流。齐藤每天亲自送一碗白饭、一杯水,静默地看她吃完。王湾吃完将碗筷规矩地摆好,冲他微不可见地一欠身,也不看他,兀自抓过一本旧画报读。齐藤便也报以点头,而后并不急着走,坐上一会儿。他看着王湾,却想自己的事。日光在王湾的头发上附着,边缘亮而毛躁,极富生机;手指白皙,看起来年轻而健康。他想起王湾以前在花房中演奏过钢琴,这会儿,那旋律似乎又精准地被唤起了。他便觉得这片刻的新鲜宁静真是好,年轻是好的,生命是好的,青少年们应该去恋爱、歌唱、学习新知——这么想着心境也变得慈祥安静了。我得去学跳舞。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和惊喜,嘿,真不像个军人,像个傻子。战争岁月里,无垠的大洋上,鬓角灰白的少将和孤零女子互不打扰,却形成了一对静默而温情的奇怪组合。
回到日//本后,本田菊将王湾撂在住处,限制了她的行动,也不再有问候。王湾始觉自己过上了本应有的囚徒生活,本田菊不复温情,她也不用迎合:莫名地心安了、舒服了——过去温暖却也荒唐,现在哩,他们对彼此始终是失望了。之后,本田菊稍作休整,等齐藤真一郎处理完军事参议院干事的工作,便随他同师团的增部再度派往了中//国。而王湾在东//京的最后几年,足不出户,连一本读物都得不到,她想,本田菊大概是想摧折她的意志,她只得看着窗外捱日子,心安理得、百无聊赖,性情也由内而外地冷淡了。
转眼到了一九四五年初春,三月中旬,国际战势发生了很大变化。美军已经跨越了莱茵河,目标直指莱//比//锡,苏军则朝维//也//纳进发,倘若一路猛进,则柏//林岌岌可危——德//国被盟军和苏军两面夹击,轴心阵营在欧//洲颓势已定。另一方面,国际力量不断向东//亚转移,东//京遭到战略轰炸,冲//绳作为跳板被纳入了盟军的战略计划之中,日//本本土暴露在海空威胁下,东//京在中//国铺陈开的广大攻势疲态尽显,力不从心。
由于国际战场的影响,日//本军队中弥漫着大势将去的愁绪;另外,即使是控制了舆论,载仁亲王病重的消息还是在军官们的消息网络中扩散开来,皇室的光芒晦暗了不少。战局业已向着不可逆的一侧倾倒而去,东//亚的局势开始明朗,有人说盟军只需半年便能拿下太//平//洋战场,有人则说用不了半年。其时愈是能预见到大限将至的军官,愈是焦虑,打法反愈是显露出激进、不甘。
其时本田菊作为参谋,跟着担任旅团长的齐藤真一郎来到了鲁中的新//泰山区,编入了五十九师团,承担肃清和巩固的任务,意思是要趟平王//建//安在当地的残部。小规模的春季攻势陆续发起,一开始进展风风火火,对方试图打了两三场自杀式的小阻击,后惊觉当地前后夹有两个日//军旅团,分布在几十里大山中的零星部队像说好了一样,呼啦一下子自发匿入了山野中,平时鬼影不见一个,忽而东打一枪,西放一炮。蛰蛰叮叮的游击战术开始了,最严重的一次,对方一口气吃了齐藤手下半个中队,饶是伤不了旅团的元气,可任务的推进毕竟陷入了维谷。旅团长愈发忧郁了,战事上他还十分冷静,可一股说不清的、宏大的宿命感总在他心中挤压着,也许是想到了家国,胸腔里过早地生满了大业已去的疮痍——他正是如此敏锐而悲观。本田菊中夜时分去找齐藤。寒风瑟瑟,齐藤真一郎正坐在阶下抽烟,本田菊坐下来,也点上一颗,二人良久不语。
“老师,您不着急吗?”齐藤问起关于作战的事。
本田菊摇头。
“那您是有好办法?”
本田菊还是摇头。战事不是他在意的东西,尽忠也不是他在意的东西。
齐藤笑了:“您不是没有好办法,而是不关心。”他终于对本田菊表露了点不满。
本田菊侧眼凉凉地看了看他:“想过,没有好办法,也不是太关心——我不是圣人,也不是神。”
齐藤看着他肃削苍白的脸颊,下巴竟有点儿像他的儿子,多么怪异啊。他想,起码您不会死去,唉。再抬头,本田菊乌黑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看得齐藤心里一哆嗦。本田菊突然伸手捧了捧齐藤胡子拉碴的脸颊:“真一郎哟,你是不会死的。”想想又补充道,“我很瞧得起你!”齐藤真一郎受到了鼓舞,顿时流下热泪。
为了督促旅团的前进,齐藤休整了三日,决定去前线的大队督战。大队吃掉了一个八//路//军藏匿的小村,已经开始向前方进行搜索攻击。齐藤坐在荒弃的院落中,正在看大队指挥官递上的战报。天极晴,太阳明晃晃的,日光调皮地跳跃,惹得他一阵眩晕,眯了眯眼睛。过了一阵子,指挥官跑来同他报告搜索成果,他嘉赞了几句,指挥官敬了个礼。日光又晃了下眼睛,齐藤遮了遮帽檐儿,心下一凉,啊!这是窥镜!他猛然沉下身,太晚了,不远处的小坡上“叭”地一声,齐藤真一郎在指挥官面前一头栽倒,死了,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昭和二十年,齐藤真一郎死在了中//国。本田菊看着齐藤的尸首被抬回旅部,有点发愣,他直直走过去:“把他放下来我看看。”一时间没有人动。本田菊又说:“把他放下来我看看。”尸首被放了下来。大家都知道少将对这名参谋敬爱有加,颇有些唯命是从的荒唐,因此本田菊在旅团中说话十分有分量,同级的也不好阻拦。他一个大佐拦住少将的尸身,扣下便扣下了。齐藤的鼻梁左边是个弹孔,本田比了比,是六五步枪弹,若非普遍的三八式,那便是专门的九七式狙击步枪了。他询问了一下,便否定了前者——它打不了那么远。
“打死将军的人呢?杀死了吗?”
“我们围过去的时候,坡地上已经没有人了。”少尉答道。
本田菊摇头,这不可能。见少尉嗫嚅,他要少尉继续说下去。
“其实,从前面看,那是一个坡地,登上去之后,后面就是几乎垂直的峭壁,大概二十多米,下面有条很宽的河——我们猜想,如果河水够深,人也许是跳河了。”
“崖下看得清楚吗?”
“很清楚。”
“有人吗?”
“那时已经没有了。”
“有能够看到山崖背面的地方吗?”
“有,看着近,可是要绕山路,大概要走五六个小时。”少尉看看天色,而且,天也黑了,什么都看不清,沿途全是树林,也许会被伏击。本田菊摸摸下巴,思索,这山崖真是邪气,生的位置也刁。
“那里还有人守着吗?”
“有。”
本田菊思虑片刻,点了头:“你走吧。”遂独自守着真一郎的尸体。
把自己当金佛般供着的真一郎哦,总是说,老师,我今次恐怕将要战死了吧。他便要摸那有了白发茬子的脑袋,说,真一郎,你是不会死的。齐藤便得到了力量。久而久之,连他也朦胧地相信,自己说的话说兴许还真是种保佑。齐藤死了,他多少开始想到了一些宿命的东西,要不还能怎么说呢!他死得毫无战术价值!本田菊摸着真一郎灰白的鬓发,倔强的硬,好像还有生气,突然悲从中来,他便哭儿子般和死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半夜,他才把齐藤搬出来,招呼人手:“烧了吧。”
齐藤躺在熊熊火光里,本田菊阴郁地守在一旁,没人敢出声,氛围凄异无比。
到了第二夜,降下了山雨,山崖上守备的日//本步兵开始抱怨,声音小而急促,被雨闷得隐隐约约。
“今晚开拔吗?”
“就快了。”
“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
“大概是大佐要祭奠将军。”
“不,长官什么都没说。”一直沉默的士兵说道。
士兵们脚下两米不到,崖壁上坍进一个石窝子,像被舀了一勺,王耀昏昏沉沉地蜷在其中,一声不吭。他仰头张开嘴,雨水打进嘴里,润湿了喉咙。石凹浅,又向外倾斜——他只得右手抱着枪,左手紧紧扒着凹顶的一小块尖石,冰冷的雨水顺着手腕流进袖子,整个人则早已由外而内被打湿了;浑身是紧绷的,长腿死命蜷着,这样才能不掉下去。跳吧?得,可别犯傻:一是他不想摔得走不了路;二是不论摔没摔坏,也免不了惊动崖上的兵,最终还是吃枪子儿的命。他被冻得脸色煞白,早些时候受的伤似乎是崩开了,肋间血迹斑斑,雨水将血色冲开,淡淡洇满了整个腰身;扒着石头的手也是,先是累、疼,后来纯扒着,整条胳膊仿佛告别了身体。在崖壁上一动不动撑了两天,王耀愈发麻木却不敢松懈,他只得连蒙带猜地听着上方飘下只言片语。
士兵们不明所以,王耀却了然了——在这支旅团驻扎的营地中,有人要不声不响地将他困死,叫他这么不上不下地耗着——这道计摆得多阴毒!可话又说回来,对部下不做解释,玩弄的计谋又颇具表演性,多少透着点孤芳自赏的优越感。王耀不急了,人也逐渐清醒了,他想明白了——再忍得一时三刻,过不了今夜,他便能等来正主收钩,那时才是正戏。
旅团开拔了,队伍在大山里默默蜿蜒潜行。走了有四个钟头,打头的联队队长叫传令的步兵通知本田菊商议事情。对于本田菊这种不怎么打仗的同级,他颇为不屑;仗着长官喜爱,经常游离在军务之外,他还有点嫉妒;不仅如此,这个人还明摆着看不起别人,他简直就要视其为眼中钉了——可是出于纪律,他们还不免要交流,这才令他心烦。传令官去了又回,报告,本田大佐带着三个人折回去了,说明天在孚泽庙会和。——什么时候的事!联队长火了,看吧,说来就来。传令官声音也没有底气了:后面的人说出发有十几分钟的时候。——他干什么去了?——报告,没说……联队长恨恨骂了一句。
杀真一郎的人,他要亲自会会。
崖上冷风凄凄。
“中野,你们归队,沿着大路走!”士兵在远处喊道。
守在山崖的士兵终于可以回去了,他们列成一队,小跑没几步,冷不丁看见阴翳里的本田菊四个人,吓了一大跳,刚要行礼,便被本田一个噤声的手势制止了,几人只得揣着一肚子糊涂追部队去。
雨雾散净,幽静空寂的山崖上悬着眼睛似的大月亮,惴惴不安地瞪着一切。本田菊在静待——他想让鱼自己跳上岸来,好看看那自以为逃出生天的欢喜——这也是他谋划的一部分。等了一个小时,崖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本田菊失去狩猎的兴味,他走过去,离峭壁几步之遥站定:“下面的朋友,你这两天过得舒服吗?我们要不要聊聊。”流利的汉语教其余三个士兵顿时面面相觑。
王耀听到这嗓音,脑袋顿时全清明了——哎哟,竟然是他!
沉默持续了片刻,四人脚下如此之近的地方传来闷声闷气的回答:“你们把我拉上来,咱们有事好商量……我、我快撑不住啦。”
对方没什么骨气,这叫本田菊有点失望,他笑了:“你有什么筹码来同我们商量。”
下面的人哭丧道:“我告诉你我们营的驻地嘛!我们都在房家楼,营长叫王耀,教导员叫……”
后面的话本田菊没再听清,他懵了一阵,问道:“你说营长叫什么。”
“哎哟,王耀啊!”
“长什么样子!”
“长头发,高个子。”
世上能有这么巧的事吗,本田菊有点恍惚,长头发,高个子,又叫王耀的,有几个呢!本田先是低笑,身子都不由战栗了,激动到极处,他拔枪朝着天幕开了一枪,旋即哈哈大笑——他的中//国之行似乎这才有了奔头!三个士兵听不懂,只得惊诧地看着一切。
下面又哀求道:“长官,请拉我上来吧!”
“很好,你要带我去找王耀。”本田这么说道,又想到了什么,“先把你的九七式扔了!”
人顺着绳索被拉上来,头戴皱巴巴的军帽,耷拉着脑袋发抖,浑身还见湿,脏衣服上晕着血。本田菊刚要上前问话,惊变即生!那半死的窝囊家伙陡然跳起来撅过了士兵的枪,利落地向前一滚,帽子掉了,辫子散了出来——双腿绞住第二名士兵的脚踝,他精怪般一拧腰,把人生生別下了山崖,同时甩手放了一枪,第三名士兵应声而倒!被夺枪的士兵拔出匕首嚎叫着插中了他肋下,直直捅进了旧伤所在,那人痛苦地惨叫,旋即死死抱住了士兵。二人死命角力,他倏地放松,士兵失去了平衡,突然被带着转了个方向,被当做人盾承受了本田菊的子弹,软倒在对方怀中。顷刻间,山风呼啸,贴着山崖滚滚而过,月亮升到了正当空,腥白、鲜亮,端端照耀着山崖上伫立的二人!王耀肋间鲜血泊泊而下,他一言不发,毫无预兆地将匕首狠狠掷过去。本田菊一枪格开,枪脱了手,手上被深深割了道口子。再抬眼,王耀已经提枪瞄住了自己,黢黑的枪口对准了脑袋。这是杀人的姿势。本田想。他掩住头脸就地闪避,王耀扣下了扳机,枪却是恰好空膛了。
看吧!他真的要杀我!本田菊自嘲,尔后他陡然喝道:“王耀啊——!”抽出腰间的佩刀拔身而起,朝那端立在月亮边的人冲了过去。
“铮!”枪与刀相格。
一旦交了手,王耀顿时摸出点深浅。他的心沉了些,本田菊也不是个竟日耍嘴皮子的,这刀斫下来,集中干脆,没有多余的蛮力。自己在悬崖上挂了两天,饥寒伤倦,而对方新战伊始,硬碰硬可是下下策。本田菊不糊涂,王耀伤在左肋,他刀刀往他左面招呼。陡然间斜刺里一刀下来,末了生生改了力道,向里一钻!银光乍闪,王耀避之不及,脸颊上被豁了道口,沿着耳朵剌到了颧骨。眼下顿时涌出鲜血,王耀伸手一抹,满脸血红,一双雪亮的眼睛寒光湛湛,如同一只月下鬼!本田菊掩不住微笑,方才一刀叫他劈出了新世界一般,满是新鲜——他和王耀面对面站着了,他们是对手,那人还能慌张失措,有朝一日,定还能俯视那人!他沉声道:“你会后悔杀了小菊!”王耀却懵了:“你这不还活着,你干嘛?”本田菊顿觉受到了羞辱,他转身又是一刀。刀枪相斫,枪却一躺带着刀锋滑了出去。就快削着了王耀手指时,王耀却侧身撒手把枪丢了,诓了本田菊个趔趄。本田还没站稳,便听到王耀断喝:“本田菊,抬头!”他刚抬头,脸上就火辣辣地迎了一巴掌,嘴里立时血腥四溢。舌根处有一颗牙藕断丝连地松了,还依依不舍连着些许肉,本田菊霍地将牙抠出来丢掉,啐了口血沫子。再瞧王耀,他腰微微弯着,手捧着伤处——他已经打不动了,本田想。越是这时候,本田菊越警惕,他就要了结一切了,却感受到苍凉悲壮。
他不是杀王耀,那是要杀过去的自己。他也不是真想杀他,他只是让他承认点儿什么。是什么呢?大概是,他是厉害的,他是有能耐的,他应是值得关爱的,他应是被看得起的。王耀不应是给了自己希望之后,便什么都不做了,这不对,故事没有这么讲的。不应!不应!王耀本不应是这样的,王耀可是会陪他看夕阳,那应该是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好到如同生了烟的蓝田玉。可是王耀却是个拿着剔骨刀的佛,教他尝了两种滋味,温暖和窝囊。久而久之,温暖像是施舍和玩笑,窝囊却越来越刻骨——他疼啊,害怕啊,记恨啊。可是他不甘呐,那温暖岂能是假的,小菊岂能是假的?可就这点念想,还被王耀那山坡上一踹给了断了。对王耀来说,他什么都不算,哦,倒显得过去的小菊分外可笑。
从前王耀同他下棋。自己落了一子,王耀赞许道:“我还就喜欢教你下棋,你看咱俩杀起来多痛快!他们都太笨,憋死人了。”
本田菊暗喜,太好了,他喜欢我的聪明。又想,那些孩子果然是笨,一看便透。得意之后,又落下一子,逼死了王耀一大片,看得王耀心情更佳。
本田菊便思索,他要给王耀献一局敬棋,既不能太张扬,给王耀十足面子,又不能太庸碌,显得故意耍弄;他得把一切都处理在微妙的平衡上,造一个令人欣赏的作品。他按照王耀的秉性向后推演了十几歩,又逐步拆解回来,全都计算好了,他才落了子。这一子下去,意思相差甚远,倒是惹来王耀一声冷笑。他便想,这冷笑是什么意思呢?随即便修改了拟好的步法,想了个更谦妙的招数。之后王耀却显得兴味索然,步步落在他预想中,他也就得意起来。突然间王耀执棋的手往意料之外的诡异处悬停了片刻,本田菊一瞧,顿时冷汗涔涔,这里一落子,就要生生断了他的气路,逆转乾坤了。再抬头看王耀,王耀却也在冷冰冰地打量他。之后,王耀将手移开,改下在本田的拟想之处,本田菊便赢了。他刚要说点什么,王耀却掐了话头起身走了。
之后,王耀教香下棋,本田菊偶然路过,却听得王耀这么说:“菊他是聪明,可是太聪明了,不大气,浑身都是心眼子。这样的孩子,难交心。”
本田菊听后木敦敦地走掉了,怎么就难了呢?他揉了揉胸口,自觉感情如此赤诚高尚,却被蔑视了。他就不能做一个和他一起论道、审美、富有神性的大哥吗?那才是真正的王耀哩!王耀特别明白,可他就不论道,就不审美、反而迷恋大千世界,追逐男欢女爱,眼里永远是看着远处,偏活得俗极了,冷极了。是夜本田菊破天荒流了几滴泪,哭过后男儿的自尊又受到了损害。
本田菊决心要离开,他走得极富尊严。走时他想,自己对王耀其实还是重要的,我能懂他,我是他养大的,他怎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呢,他得来找我!可王耀没来,本田菊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反而不敢独自回去,怕王耀又要打他罚他。在树下蹲了几天,本田菊大哭道:“完了,大哥不要我了。”遂迈开步子,就这么长久地走了。
再见面时,湖//北到上//海,又是大梦一场。
本田菊认为自己的心里本来长了个小菊,无比的好,纯净天真,带着点儿渴望。可最后那小菊却被王耀踢落了山坡,穿死在一棵树上。本田菊十分仪式感地为自己祭奠了一番,抬起眼睛,觉得身上少了点什么,轻了点什么。他失神地想,他一定得回去,他得复仇,他得拔除病灶。
本田菊倏地挥刀,王耀避让不及,肩头被削去一层,暴露出了骨骼。王耀怒吼,避过一刀,抱起具尸身推向本田菊,本田菊格挡,便被王耀擒住了手。他环了个圈,反勒住王耀,二人扭在一起,角力间不断向着悬崖逼近。他们挣扎在悬崖边缘,本田菊看了一眼,悬崖自下而上卷起山风猎猎,漆黑一片,只有被湍急的河水冲碎的月亮——他不能再死一次!想罢将王耀向前用力一送,王耀脚下碎石滚落,本田心念着,大哥,最后竟是这样!可忽见前面王耀身子陡然矮去,本田被这记突如其来的过肩摔带着翻了个身,刀被拧下了,耳边呼的一声,只觉得月亮在视野里转了个圈然后急速下坠。王耀撒了手,他就要跌落,却单手扒住了山崖!一上一下,昔日的兄弟俩对视了一眼,其中况味难以名状。银光乍现,王耀手起刀落,斩上扒着崖壁的手指,本田菊安静地掉了下去,王耀则轰然倒地。
浑身疼散了架,王耀发了会呆,他突然起身朝崖底大喊:“本田菊!”没人应答,本田菊的名字幽灵般在山间回荡。他沉默了一阵,更加卖力地喊道:“王耀!”喊完后他闭上眼睛。回音消失后他又喊:“湾!小湾!”
香!阿洪!路德!小唐!科克兰德!他睁大双眼,泪流满面,固执地喊呀!好的坏的他都要喊一遍,好像是这么喊了他心里才能舒服般。之后,他坐在寂静的悬崖上,陷入迷离。
月亮掩进云中,山风也变得温和,像女人的手掌般抚慰他,他几乎要睡着了。身后传来几声窸窣,很轻,似乎有人低沉地唤他。转头看,面目被血割花了的本田菊兜头扑过来!他们扭打在一起!鬼一般的本田菊哟,像是从血池子里爬上来的,手指残损,耳朵刮去半边,额头被岩石砺出道大口子。他抄了块石头击打王耀的脑袋,王耀头一偏,额角鲜血迸流!王耀扭身,膝盖磕中本田下巴,本田菊吼叫,言语含混不清,他挥拳揍王耀,王耀踹回去!他们互殴,理智章法全不要了,只剩叮哐乱揍——拳拳见彩,歇斯底里地痛殴,打得昏天黑地!忽然,王耀拽住本田,一脚铲了他的大腿——骨骼喀地脆响,本田菊呆呆“啊”了声,身子歪斜,坐在地上,便站不起来了。随后,两条胳膊被扯脱了环。王耀俯视他,膝盖顶着他的胸口,一拳!再一拳!直到他打够了方才停止。
本田菊侧过脑袋,静静看着王耀捡起他的指挥刀朝他走来。
“王耀,你要杀了我吗?”本田一笑,眼泪滚下来,被裹成了一滴血珠子。
刀却还进了他的刀鞘。
王耀问道:“我欠了你什么吗?”
“嗯。”
“那你还够了吗?”
本田菊闭上了眼睛,点点头。
王耀说道:“我打你是因为在湖//北,你毁了我的生活,这是你该我的,懂吗?”
本田菊不作应答,王耀便走了,可过了一会儿,人又折返回来了。
王耀蹲下身,开口问道:“湾呢,把她还给我吧。”
本田菊摇头:“不,我将她藏了起来。”
一声叹息,王耀哀道:“你又不爱她,干嘛养她。”说完他悲悲戚戚站起身,蹒跚地走远了。
是啊。你又不爱我们,干嘛养我们呢。本田菊看着天幕,钻石般的银河在无声地奔涌,消失在天那头,壮阔、摄人心魄。他做错了吗?不!他疲倦地闭眼,陷入迷离的梦境,他有好多梦要做。
一九四五年九月份,本田菊回到了东//京。拄着双拐,一场伤疾导致了严重的静脉炎,他饱受疼痛的折磨。东//京遭到轰炸,本田菊精心筑造的宅院毁于一旦,他想找王湾:说不定王湾忘不了他,还能等他——可王湾早已不知所踪了。他又想起真一郎的独子叫齐藤吾见,心想,以后我们可以相依为命!可左右打听,年轻的吾见却是在轰炸里被烧死了。他只找到一张吾见的照片,上面的面孔十分陌生。本田菊一个人走在灰黯的东//京街头,捏着照片,哽咽几下,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大哭起来。
有人看的话就评论吧!快要放弃jj了= =, jj上可以删文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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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大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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