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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各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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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王湾一觉醒来时,她拨了下窗帘,窗外皑皑一片,从卧室向窗外看去,正能瞧见院门。她见王耀撑了一把大黑伞恰巧进门,是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王耀的伞上铺了一层薄雪,边缘已经化了开去,他磕了磕鞋尖儿上的雪,把钥匙揣进兜儿里向正堂走去,人也就看不见了。听见王耀同香通了个电话,内容是什么,朦朦胧胧的,她还攒着一些睡意,正打算睡个回笼觉,也就没听清。过一阵子,王耀脚步声传来,在门外盘桓了几圈又走开了,反复了那么三次,有了一刻,脚步声便直冲冲地来了!
“起床吃饭。”王耀双臂一展,抖开窗帘——刷!一大把白光把屋子轰得亮堂堂,“要我说,你就是得回来,不论别的,叫我好好管管你,看还能养成赖床的懒毛病!”
王耀借着早饭时分数落湾。王湾早就习惯了这一套,继续吃她的饭,末了王耀说得差不多了,总要以一句“你懂了吧!”结尾,她若心情不佳,便看准时机,迷惘地回答一句:“啊?”王耀:“哎哟。你都听到哪儿去了!”,说完便没了下文;她若好心,就说“哦。”,王耀便很满意:“这才像话。”,之后也没了下文。他们之间有回来与不回来、爱你与不爱你这种大而深刻的矛盾,撇去了不谈,便剩下关于生活习惯这种小而普遍的矛盾。王耀是惯常的早起,王湾是惯常的贪睡;王耀吃东西不剩饭,王湾总要剩下一两口——王耀替她吃了剩下的,又要数落她!其实王湾听不听都没关系,他就是想借机说说话,找个人管教一下:平时家里是他一人,他太寂寞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又总是气他,自己可真是太可怜啦!
晚饭后,外面雪停了,王耀提议去散个步,王湾说:“好,我们去踩雪。”王耀听到踩雪这个说法,觉得很有情调,不禁莞尔一笑,心情也快乐了起来,什么寂寞、自怜也都烟消云散了,只觉得就得有个这样的女人陪着他过日子,才活得有滋味儿。踩雪,啧,多应景!
二人走在路上,脚下咯吱咯吱,王湾突然谈起翻书时看到的那副对子,王耀解释说,那是蔡//公时的对子。湾问为什么要收他的对子,王耀才说了在山//东的故事,他说事往往剔筋去肉,从不停顿于情境,撇去了那些惹人情绪的描述,平淡直白地讲经过。最后他才说道,所以是因为痛惜吧!王湾也就同样感到了惋惜,不仅惋惜,也为王耀的故事感叹,他是怎样闯出浩劫的古城的!她也同王耀讲她在日//本的经历,经历是漫长而平凡的,因此她说得很简短。当她提到自己译过书时,王耀不免要抬头看看她,询问都有哪些书。“大部分是英文报刊的合订本,那时很流行这个,还有几本名人传记。”她这么回答。王湾的回答确实让他惊讶了。湾看到王耀若有所思,便顽皮补充道:“我还教孩子们弹琴,可以弹八个小时,后来才发觉这是标准的劳动时间!”
“嚯!”王耀轻呼了一口白气。
他们“踩雪”回来,彼此心头都堵了些东西,不可名状。看着对方,眼睛是明亮的,嗓子眼里也热烘烘的,都想张嘴说句绵软的体谅话,上下嘴皮子一碰,话不待出口,不知哪家的小提琴悠悠扬扬地飘过来。气氛立马酸唧唧的,电视配乐一样,他们倒说不出口了。
王耀:“哎哟,这破提琴。”
王湾倒是笑了,她脱了外套:“你还会跳舞吗?我们跳舞吧。”王耀便走过去轻轻把住了她的腰。
王湾笑了,揽住他的脖子:“多像那个时候,那时我们也在跳舞——乐池里还有乐队,钢琴腿是玻璃的,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
他们随着提琴缓缓进退,絮絮说着那时的事儿。王湾笑问王耀怎么连美//国香烟都能临时造出来。“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王耀带着她转了一圈儿,“假里搀着真,人家才信你。”王湾笑了:“对,假里搀着真,真里搀着假,你最会骗人啦。”王耀不作答,只是随着旋律迈步子,后来他们又只是絮絮说着。
最后王耀低声说:“多么不一样,我是用圣经学英文,你却用情书学英文。”
“是啊,多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些故事。”
“我也才知道你的经历。”
“我们从没有谈论过这些。”他遗憾地说。
“对,从没有。”王湾倚在他肩上。
一九三六年秋天,本田菊升迁了,还冠冕堂皇地过了个三十二岁生日,过得很被动。资料问题被齐藤办圆了,他没费半点心思,很是满意——名义上他便成了齐藤的参谋。部下们听闻新参到任,又得知少将竟管这个年轻人叫做老师,那“老师”的手腕必然是很了得的!少将正巧去了满//洲,遥在千里,部下急于讨好,有人查了案底,看到本田菊瞎填的生日,惊喜于就在月底,便着手准备起来。于是十月底某天,本打算去坐办公室看报的本田菊就被起哄架秧子地挪到附近的小酒家,过了个于他来讲荒诞至极的生日,蛋糕上用奶油挤了个油白闪亮的“32”。凌晨里他才回家,提了一堆的礼包,半路上走着走着,木然的脸上才渐渐露出怒气,唉!真是越想越气!他回了家,见湾的小楼已经黑了灯便没去打扰。第二天不等早饭他就把王湾叫来,指着门口堆着的礼物:“你拿走吧,我不要。”王湾拆开礼盒看了看:“都是男人用的东西,我用不着啊,菊。”
“那就扔了吧!”本田菊对着镜子刮脸,又拿牙粉捣牙,他黑着脸思索,这张脸哪有三十二岁!三十岁他都嫌老!他把昨晚的遭遇讲给王湾听,把王湾听得乐不可支,本田菊却正色问道:“我看起来老吗?”
“三十二岁可是正当年呐。”
“那我像吗?”
“你要年轻些。”
“那就好,那就好……”本田菊低声喃喃,又有些高兴了。
早饭席间本田菊上下打量王湾:“我猜,一会儿史密斯要来。”
“他是要来!你怎么知道?”王湾双眼发亮,便笑开了。
“当然啦,”他站起身给她整整背后的衣领儿,“要不你肯为谁打扮得这么漂亮,像只招人的白蝴蝶。”
门铃响了,史密斯进门,和王湾毫不避讳地对了个嘴儿,才来与本田握手。史密斯是个记者,美//国人,总是爱笑,一笑一口白牙。他的下巴瘦而挺,带着点儿胡茬儿,单纯的大金眼睛熠熠生辉。他与王湾在松和会馆认识,初识时他请她跳舞,带着她转圈:“我看出其他的女孩儿都不喜欢你,所以你肯定最被男士们赏识,你是海妖塞壬吗?”
王湾自嘲:“不,我是奥德赛中的女巫瑟西,比塞壬还要可恨。”
王湾的谈吐令这洋人惊喜:“我本想说,如果你是塞壬,我愿意当一回水手,现在,我只能被你变成猪啦。”
如史密斯这般的男友是多么的叫人愉快,好像美//国男人都生着一张蜜糖喂出来的嘴,娘胎里带出来的乐天,高大又自信!王湾喜欢男友这个界定,它比爱人要轻松自在,比情人要光明正大,要更加平等,他们双方都不求什么,彼此之间更是没有责任。她疲于应酬了,倒是接受了这段简单而快乐的恋情。史密斯和王湾到夜市上套人偶,他一套一个准儿,捞金鱼,一捞一个准儿。本田菊看着王湾快乐的样子,摇了摇头,唉,让她去自由地恋爱吧!心里倒是有了种家长般的欣慰。
“湾,本田,我已经决定明年去中//国。”史密斯这么说道,他热切地看着王湾,“湾,和我一道去吧,我带你去看看中//国,你一定会惊奇!”
这话说得像献礼一样,王湾愣了下,乖巧地坐到本田菊身边,笑了:“那边打仗,我不喜欢去。”
史密斯还要再劝,本田菊却看看王湾:“我却早就打算去,史密斯,你明年和我们一道走吧!你陪着湾,我很放心。”
史密斯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本来是十分不情愿地来给恋情画个句号,却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绝处逢生。他快乐地抱起王湾转圈儿,转着转着却停了,怀里的王湾看上去如同一具俏生生的木偶,心和神都不在了。
次年八月。蝈蝈的叫声在湿润的草窠子里此起彼伏。后//庄不大不小,静静卧在南//京西郊的凤凰山下,才下过一场雨,灌木里幽幽升起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明月高悬,星汉灿烂,宛若大星空下裹着一个小星空。庄东有大小营房,一片乌漆抹黑,士兵们呼噜震天响,唯有一座二层小楼还隐约亮着灯——王耀嘴里叼着烟,手里在拆绷带。先前右臂是折了,疼归疼,过了一个月就大概齐长好了,可当着大家的面儿还得缠着,否则不太正常。一条好胳膊天天啷当在脖子上,吃饭还得用左手,难受死他了。伤好了还得保密,为此他坚持要自己换绷带,不让别人碰,又不知不觉给自己打造了一个洁癖的形象。有了两个月,到了盛夏,又湿又潮,王耀实在是受不了了,把报纸一扔,开始拆绷带,心想着,从明天起,这条胳膊就算是好了!妈的,本来就是好的。说什么也不缠那圈儿破纱布,要捂死人!他拆着绷带,勤务兵敲门进来,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旅长,您把绷带拆啦!”
王耀头也不抬:“是啊。”
小伙子立正,吼声震天:“我这就去喊医务兵!”
“回来!”王耀站起身使劲儿拨了下勤务兵的脑袋,伸出胳膊给他看,“喊什么喊,我都好了。”一条白胳膊横陈面前,伤处结了条浅浅的疤,疤痕都很含蓄,简直若隐若现。勤务兵愣了愣,伸出手摸了摸,硬而结实,再看王耀表情,一脸漠然。
“您不疼吗?”
王耀摇摇头。
勤务兵喜笑颜开:“旅长,您是真的好啦!”
勤务兵是新来的,这几天把王耀叨扰地不胜其烦,恨不得他消失。旅长,晚上不能喝茶,睡不着!哦,好,不泡茶啦。旅长,这汤太热,先别喝!行吧,先放放。旅长,这么晚看报纸对眼睛不好!哦。旅长,刚吃完饭不能骑马!嗯。旅长,您不能…… 滚!王耀一呵斥,把人吓得贴在门板上,泪眼婆娑,怯生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时王耀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叫我大哥吧,别叫旅长,听着太烦心。”
勤务兵呆住了。
“叫啊。”
“大哥——”小勤务兵心里有点儿发毛。
王耀听着却很受用,嘴里还是不免要评论:“这孩子太傻了。”
翌日王耀带着勤务兵进城,同老朋友打牌。三年不见,市检察厅长变成了省警务处长,此等攀越跨界能力,王耀为之钦佩。除此之外,对面的人眼球发黄,头发渐疏,兼以油光满面,身量与等级齐飞,小马甲堪堪系住肚腩,好似随时能把扣子崩开——不知过得是摧折还是享受。王耀打完仗回来,头衔升了一级,兵没多多少,三千刚过了五百,胳膊却还给打断了。两相对比之下,他想着,当时就应该走人事的路子,不受风吹日晒,每天都很滋润。
他与处长闲聊:“我来时见到你们的人在抓学生,这事儿可真不体面。”
处长摇摇晃晃起身,捻起办工桌上的小册子:“那也不能怪我们,要问上面给的紧急办法,有当众演说的、贴报的、发单子的,都得当场抓。这就叫文件!”他知王耀也不会去看,又将文件扔了回去。
王耀幽幽回忆:“三年前我还在街上听过学生们演说呢,后来师长把我轰去剿苏区,再后来师长被流弹打死了。”
处长苦笑道:“演说、演说!他们但凡起哄,我们就要抓,能有什么办法,搞得我们全成了顶坏的人。演说有什么用呢,似乎是干了,起过了哄,喊过了口号,自己痛快了,也已经把国家拯救啦!可要发生了危险呢,还不是我们担着,我们去管!吃力不讨好!”
王耀又暗自思量,他们也不好干,打仗有打仗的难处,治安有治安的难处,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二人倾吐苦水多于互相倾听,实际上他们也不在意对方听不听,只是糟心事情说了出来,又喂下去了几轮牌,输赢几把小钱,心中很舒畅。牌终时分,处长给了王耀一个请帖。王耀一看,明天富商女儿过生日,摆了个三日的酒会,规格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尤其适合暂时赋闲休养的军官。处长说,其中宾客有日//本商会,商与军政不同,可学生们不懂,舆论要生事,他是去不了的。王耀把请帖递给勤务兵:“因为哥哥你在城里对我很照顾,我才替你去打这个马虎眼儿。”他突然把话说得透明,老朋友反而大有愧色。临走时,处长过意不去又送了王耀一把指挥刀,手柄盘着铜丝,金湛湛的好看。王耀抽出来比了比,中看不中用,可如若穿了军服,别在腰间倒是威仪十足,门脸生光。
酒会就在第二天,王耀索性不回后//庄了,让小勤务替自己回去拿了趟制服。夜里趟了回戏楼,听完末场,他才轻车熟路地拐进台后,倚在门边唤了一声洪小姐。迎出来的女子刚卸完妆,看到来人,上前激动地抱他:“你回来啦,路德给你写的信可都寄到我这里啦。”王耀大笑,搂着她的肩膀:“明天我带你去酒会!”二人携手去旅店度过了一晚。
第二天王耀领着女人步入会场,酒会排场不小,可到场宾客商多于政,显得鸡肋了一些。乐队有三十来号人,台上放了一架大钢琴,有几个洋人坐镇其中,立时显得这乐队水平极佳,演奏的也得是西洋古典篇章才好。王耀是军装皮靴武装带,腰间挂着把指挥刀,人显得挺拔又立整,倒有一副高级军官的样子;洪小姐本为戏子,容貌姣好,体态曼妙婀娜——二人便为场面添了个小彩头。二人在厅里同陌生人寒暄几句,有记者知他与警务处长私交甚好,便要问起消息。“他被太太们抓去打麻将啦。”王耀笑道,叫记者碰了个软壁。小勤务穿着王耀的洋装跟在两人身后,小脸上汗涔涔的,看起来不是洋装大了,倒是他长小了一号。他是那么不合拍,就像一桌正统严肃的西餐中间摆了个咸鸭蛋。王耀给他戴了个黑领结,领结却让他更尴尬了。他张皇失措地跟在王耀身后,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像是要溺水了一般,最后他踩着了洪小姐的裙角。洪小姐吓了一跳,王耀回头去看,训道:“你怎么还跟着?”
“旅长我不行!”
“自己随便拿东西吃,拿酒喝,找姑娘跳舞,有什么不行的!”
勤务兵委屈地走了,洪小姐掩嘴嬉笑,王耀简直没了脾气:“你还笑呢!”
音乐声起,他们踱步到舞池跳舞。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围起了一圈人,王耀转身去看,胖子生得黄而圆,白礼服前襟儿上泼着红酒,指着自己的勤务兵正在教训,显然是小伙儿不长眼,把酒洒在了人家身上。胖子嘴里叼着雪茄,正面说的是对方没长眼,侧面讲的是自己了不起,他正骂得情绪高涨,条理分明,面前哆嗦的小鸡子就被人推开了。王耀什么都没说,照着脸给了手下一巴掌。尔后,他转过身来攫过胖子嘴里的雪茄,一把掼在地上:“我家孩子你也敢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