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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笄礼之三 ...

  •   雨势渐收,掀起纱帐,薛涛整装后再次出现在正堂时换来一片惊叹,她的五官开阔,没有多少南方女子的小巧,反而是北方的大气轮廓,一双神采熠熠的丹凤眼时不时流露出庸懒和敏睿。及笄之后便要从大人妆扮,两颊蕴染着红色的胭脂,衣服也从短襦穷袴换成了大袖衫、高腰襦裙,赤色正如她烈火般的性格,在阴霾的氛围中散发阵阵生机。然此时的薛涛是安静的,静如三月桃花。
      受了正宾揖礼后,薛涛在偏西的醮席上面南而坐。正宾执酒来到面前念起祝辞:
      “旨酒乃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薛涛拜正宾,而后接酒盏,祭酒,退席末,饮,举手齐眉谓之“兴”,再拜。
      “表字”又称“字”,男女成年之后名长辈呼名是亲亲爱爱,自称名是谦恭,而直呼他人之名则是不恭,因此社交友人间都是称字的,字能表其德行又与名相应谓之“表里如一”。因此不论是冠礼还是笄礼,表字均是压轴之重。
      薛涛与正宾款款来到檐下偏西处,天空已是云开雨散,清风携着泥土的气息徐徐而来。一妆扮新鲜入时的四旬妇人悄悄推门而入,看一眼房中景象欣喜一笑,甩了甩伞上的雨水,拎起裙角三两步踮到房廊东头,她的不请自来和满心欢喜并未引起众人多少关注。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女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字——‘洪度’”
      生在惊涛骇浪的大历年,因此名“涛”,但薛郧未必会想到丫头今后的一生会在更大的洪流中度过,正应表字“洪度”,他看得到开始,却看不到结局。
      “洪度洪度,唉呀,这可真不是寻常女儿之字。”
      那四旬妇人不论是喜上眉梢的神态,还是轻挑欢快的语调,出现在此时的薛宅都显得如此突兀。
      从正宾到宾客,不满之情溢于言表,那妇人倒也察颜观色,立刻端正起来向裴卿施礼:
      “贸然来访真是唐突了。”
      裴卿淡淡看了她一眼:
      “我已说过,鄙宅没有满婆要做的生意。”
      满婆,她可不是那么好忽悠的,没两把刷子能干这一行么?
      “唉哟,什么生意不生意的,男婚女嫁总要我来牵线搭桥,姻缘天定,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少得哪一样都不成呐!”
      满婆,媒婆也。
      裴卿蹙眉,目光锁在那扭捏作态和满脸老粉上一动不动。满婆被盯的手足无措,摸摸头发又抚抚脸蛋儿,还顺便敛敛衣襟,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因为裴卿此时的心思,早已飞去了天外……

      建中四年,自安史作乱以来,天子第三次被赶出长安到奉天“狩猎”去了,美名其曰“北狩”,说白了就是逃命。
      纵使窗外风起云涌,薛宅依然云淡风清。
      “夜台长自寂。泉门无复明。独有鱼山树。郁郁向西倾。睹物令人感。目极使魂惊。望碑遥堕泪。轼墓转伤情。轩丘终见毁。千秋空建名……”
      炭在盆里噼呖叭啦的烧着,薛涛身着极不符合时代潮流的赤色北齐装,和着母亲的琴弦引吭起歌,歌声如低吟,似悲泣,辞中人仿佛附之灵魄于其中,倾诉着那沉淀百年的哀恸,琴弦上奔泻而出的高音仿如天外之响,牵引着辞中人大开大阖的悲壮情怀。
      余韵缭绕,闻之,则愀然喟叹!
      “新辞?”
      一曲方罢,兴致未消。裴卿这才问起了歌的来由,这显然不是丫头自己所作,悉心品味之下,曲子清新悠远之中又有抹不开的悲怆,像是——
      “像是挽歌。”
      刚才还神采焕发入歌入戏的薛涛一下子垂丧起来:
      “曲是新的,娘竟然一下子就和出来音韵……”
      她的曲谱得自然不错,但有了母亲的琴弦才会如此臻于极致!
      姜还是老的辣啊,小丫头。不过方才和音,感觉之神妙连她自己也为之惊诧,显然,这丫头不仅仅是有诗才而已。
      “可辞却不像你写的,又不似乐府,到底什么来头?”
      听到这,薛涛还舒服些,觉得总算公平,各有千秋嘛。丫头端起先生架子大摇大摆出门去了:
      “这个嘛……正是北齐安德王过四哥兰陵王墓时写下的挽歌,母亲还是很聪明的哟。”
      北齐兰陵王,美貌与英武并举,温文与进取并重,在芸芸美人谱上,称他为千古第一美男子都不为过。
      裴卿还坐在房中,看着丫头小人得志似的模样,一本正经道:
      “涛儿……”
      丫头转身,母亲看到一张灿烂的笑脸。
      “刚才的舞姿很难看,不入流,以后别再跳了。”
      灿烂的笑脸,虽然有些僵硬,但丫头基本上维持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风度,丢脸丢到家了,出去总可以吧?可门外的情形着实让她色不改的风度荡然无存!
      “回去!不准出来!”
      刀刃直戳到眼前,定睛一看,巷子里到处是着裲裆甲的健儿,挥着亮晃晃的横刀将行人赶回家里,平静的浣花溪笼罩着一层动荡的迷雾。
      薛涛连忙合紧了木门,母亲顿感不妙起身来到院中,外面只剩下沉闷的脚步和利刃划破寂静的嘶声。
      出事了。
      “你爹还在州府!”
      益州府,西川的心脏,此时已是风口浪尖。

      兵马使张朏反叛,他麾下的数千人已控制了成都的大街小巷,现在正集中兵力攻取最后的统摄所在,“益州府”。
      紧闭的大门内,宾客早作鸟兽散,留下来府卫骑在州府的高墙上誓死抵抗着不断攀上来的反兵,一切能伤人致命的武器毫无例外全数上阵,比起偌大的州府,留守的人实在太少了,那边爬上来的是如狼似虎的反兵,这边纷纷落下的是肝胆相照的府卫。
      红帕头青褶白袴,横刀在握,季子身后就是轰隆作响的大门,四周不绝于耳的嘶杀让他们心潮澎湃,很快他们就要加入其中,执行习武以来的第一次任务。
      这一年,季子十五岁。
      “伯仲的师兄们早已分派去了各地州府和边疆战场,他们把守卫州府的任务传给了你们,十年磨一剑就为此时!”剑师巡视了这班小弟子,既有仗剑为国之希冀,又有掌上之珠的悯惜:“牢牢记住身边的每一个同伴,活下来的人要把死去同伴的名字刻在记功碑上!”
      这也许是最后一眼,看向彼此的目光中,有坚定,有激励,有祝福。剑师很欣慰,若无意外,这将是一群有建有为的孩子。
      “开门!”
      竟然自己开了?!门外反军一刹那的惊喜后立刻巨涛般涌入门槛,堵在面前的只是数十个不知所谓的小毛孩,而他们是千百名身经百战的健儿!
      门再大也不足以让如此庞大的反军施展,季子的长刃如伞,遮不住天空,却遮得了身下的主人。踏入门槛的反军前有刀墙,身后来势汹涌,一时间竟寸步难行!
      剑师横刀在前,如平日一样,在战场上依然是学生的榜样,他用血肉之躯诠释了自己心中的师道。季子原本纯净的袴褶已难见本色,但谁也没有后退,绝不让反军向前一步!
      在肉搏血拼的乱战中,以少胜多纯属梦臆。在反军毫不间歇的轮番猛攻下,府卫败势渐明,如此下去恐怕连最后记录功碑的人也不会剩下。突而反军令旗一转,刀声平歇,门外的让开一条小径,那个让府卫恨不能食其肉的兵马使张朏骑着高马缓缓靠近,但让门内季子出离愤怒的是他马下的那人——薛郧。

      此时的薛郧,足以让季子失声痛哭。
      脖子上的绳索,腹部深壑的刀伤,白衫上如飞瀑的鲜血,一直以来清雅的风姿现在形如枯槁,这样的人质根本无需捆绑。
      张朏随手甩动那条系在人质脖颈上的绳索,薛郧如他所愿的向前踉跄了一步,季子的心都揪起来了!先生只有数丈之遥,他们却无能为力!
      “这里将是我的行营,自然还是干净的好。”张朏嘲弄的笑着:“张延赏落跑,却有人要为空宅送命,对尔等来说根本无所谓谁是主公,再换一次又何妨。振剑江湖是武士的职责,尔等怎忍心让这书生……受裂身之苦?呃?”
      一片死寂。
      现在是严冬腊月,薛郧像失去灵魂的枯肉般随时都会倒下,季子已看不到他呼出的白气,剑师再也没有起来过,决择落在这一帮少年手里,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本是天经地义,而此刻他们犹豫了。
      在过去的五年中是他在安抚自己练武时的苦闷,抚慰伤痛时的焦燥,填补亲人的空白,他偶尔会把学生“拐”出府去看那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偶尔会出现在习武场跟剑师争论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偶尔会把那小丫头领来相互切磋共同促进……他没什么鸿鹄之志,却视学生如己出。
      “‘白刃端直,亦如心中善养正气浩然……止戈为武,举则忠义’……逆贼当前,君子死国,士死制!”
      难道已经忘记三年前开刃礼上的誓辞了么?
      薛郧的声音如梦夜呓语,听者张朏看到了身边属将的惊异和心虚,他突然想到了二十八年前被安禄山支解的镇国公颜真卿,煌煌华夏从来不乏忠魂烈骨!
      那平日是温儒厚人的先生没有屈服残暴之念,一番死国之誓却击溃了季子最后的防线,尽忠主公,纵然是粉身挫骨吾等也不敢游移!可是,可是……
      横刀坠落在血污里,刀身早已折裂,刃也在一次次劈刺中被挫去了锋利,这只是一堆废铁而已,少年们再也抑制不住,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为国运颠覆而哭,为曾经的信誓旦旦而哭,为生命而哭。
      胜负已定。薛郧无力的看了眼向自己奔跑而来的学生,便昏了过去。
      就这样结束了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笄礼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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