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406、总第382章

　　（三百八十二）
　　“这我相信。其实，我外公生前也养过一只，是黑色的土狗。它终日和我外公形影不离，虽然体形不大，在我们这些小孩面前却显得很威严，就像一个长者。”千叶这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生命里出现过的一只狗，“它活了很长的时间，我记得是在14岁那一年病死的。对于一只狗来说，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在那之后没多久，我外公也过世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这件事，我已经忘记很久了，就好像我从来没有和狗打过交道一样。看到俊二，我才渐渐想起来，童年里，我曾经常常和一只狗在一起，所以，我完全能体会俊二刚才是什么心情。甚至于，它的喜怒哀乐，我多多少少都是了解的。”

　　“看来你也是个爱狗之人，等将来条件允许了，不如你也养一只喜欢的狗吧，”多田俊一本正经地望着她，“最好是像俊二这么聪明活泼又善解人意的。对于生性孤僻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养狗了。一来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可没有信心能照顾好它；二来呢，”千叶很认真但又有些不确定地说，“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会带着外公的狗到附近的公园里玩。它总是喜欢冲在前面，为了能跟上它，我只得不停地跑。我猜，我的运动天赋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显现的。那个时候，我大概是五六岁。小黑，啊……我忘了说了，它长得很帅，不过有个挺土气的名字，它那时还没衰老到跑不动，所以，每一次我们都玩得很开心。老实说，我的童年一直都很寂寞，没什么朋友，小黑可以算是我最好的玩伴了。它死的时候，我非常难过，大概可以算是我童年里最伤心的一件事了。可能因为这样，这些年来，我下意识地把和小黑有关的记忆都封存了。今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来了。”

　　多田俊侧头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千叶不由有些不安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有表情算不算？”多田俊当即笑了，“表情虽然擦不掉，却可以收起来。”

　　“我是认真的。”千叶顿时明白了，她迎着多田俊的目光，“就如同在美瑛的童年是你的过去一样，和小黑在公园里奔跑的童年，也是我的过去。”
　　多田俊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千叶忍不住问。
　　“明白你是个顾虑太多的爱狗之人。”多田俊煞有介事地说。他心里这时其实在想，或者说，他更加确定了千叶是个这样的人：她很难真正忘记自己曾经在意过的人和事，不管过去多久。这大概也就是和同龄人相比，她常常会显得特别沉静和内敛的原因。那些和她的年龄相匹配的轻松甚至是虚浮，在她的言行举手间总是仿如昙花一现。

　　他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对了，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开门？”
　　“那时，我的确已经休息了，”千叶怔了一下，随即回答，“何况，时间也很晚了。”

　　“你撒谎。后来，我无意中看到静子送衣服给你，你也让她进去了。”多田俊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而且，她在你的房间里好像待了挺久。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静子把她的身世告诉我了。”千叶也不想瞒他，“昨天下午，我不是去她的房间拿衣服穿吗？我无意中看到了静子画的人物稿，不是那些待出版的插画，是你说到的她暗恋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我恰巧也认识。”

　　多田俊当即睁大了眼睛，他的脑筋转得很快：“莫非是有末一弥的父亲，外务省官员有末清明？”
　　“没错，就是他。”千叶点了点头，“水木先生刚才那样问，你一定也起疑心了吧？”

　　“这世界还真是小……”多田俊若有所思地说。他随即笑了笑，“原来外婆那位神秘的忘年交，就是你那位花心学长的父亲大人。有末家的男人，莫非生来就是为了魅惑女人的？”
　　千叶侧头望着他清俊的脸，心想，你们多田家的男人，难道就不是吗？人啊，不管聪明与否，看别人的缺陷处或灰暗点总是犹如生就了火眼金睛，对自身的问题却又常常视而不见。

　　“不能这样说吧……”她当即出言反驳，“你也说了，静子是暗恋有末先生，我想，有末先生应该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晚辈，并没什么越轨的言行。”
　　“你好像很了解有末清明似的。”多田俊淡淡地说。

　　“谈不上。我就只是恰巧见过他几次而已。他是个政治家，我不敢说自己能看清一个从政者，不过，我相信有末先生在感情上是个郑重的人，”说到这里，千叶迟疑了一下，“何况，他还有一位至今也忘不了的昔日恋人。”

　　“不会吧？他连这样的事都告诉你了？你不过是他儿子的一个学妹而已，而且，就是对未来的儿媳，以公公的身份，好像也不宜谈论这么私密的话题吧？”多田俊冷笑了一下，“有末一弥的母亲还真是可怜。”

　　虽然他说得有点恶毒，不过，逻辑和道理却很充分，所以，千叶虽然很想当即还以颜色，还是张着嘴停住了。毕竟，在这其中有许多微妙难言的来龙去脉，一时也实在没办法向别人解释清楚。何况，她之前那样说，已经不太适宜了。

　　她张嘴结舌的模样都被多田俊看在了眼里，他微微一笑：“你好像有很充分的理由，却不能对我说，是吧？好了，我也不为难你……”他侧开头，看向窗外，突然问，“千叶，你说，静子将来的人生，究竟会怎样？”

　　“我怎么知道？我不过是个仍在学的心理学研究者而已。我要是能看透别人的人生，就可以去摆个摊占卜算命了。不过，我想，静子那么聪明，大概……”千叶这时想起了昨晚静子说她“并非是单恋着有末清明而是还没遇到能令自己心动的那个人”这样的话时的表情，不由心念一动，那会不会是真的呢？她继续说，“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吧。如果她有新的想法的话。”

　　“我拜托你的事，”多田俊回过头来，凝望着她，“你还记得吗？”
　　千叶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不过……”
　　“别不过了，”多田俊像是洞悉一切似地打断了她，“就冲着你刚才那种了然一切的表情，我就能确定，你绝对会比我想像的更有力量。――拜托了。”

　　千叶呆了一下，蓦地转开了头。多田俊当即问：“怎么了？”
　　“我现在确定了，”千叶回头白了他一眼，“我讨厌和太过聪明的人说话。”
　　“是吗？”多田俊当即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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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分，从富良野开出的特急列车缓缓驶进了札幌站。下车后，离开车站走到街路上时，都市里已是华灯初上。一天之间，从田园气息浓郁的宁静乡下小镇，陡然又回到了七彩霓虹竞相闪耀的大都会，站在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的札幌街头，千叶心中不由一阵恍惚，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多田俊这时停了下来，望着她：“千叶，我先送你回公寓吧。”
　　“不用了。”千叶回过神来，当即摇了摇头，“你拿着这么多东西，还不如我送你呢。毕竟，在札幌这里，我是主人你是客。”

　　“我看大家都累了，还是别送了。”多田俊终于说，“我们各自回去吧。”
　　“也好。”千叶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住的地方比较远，我先帮你拦辆车吧。我自己等一下可以乘地铁回去。”
　　“好啊。”多田俊轻声说。

　　虽然这天是周日，但因为正好是一天中交通最拥挤的高峰期之一，因此，还是等了许久，他们才截到了一辆空的出租车。上车后，多田俊从车窗里看着她：“我走了。千叶，你自己小心一点。”

　　“你放心吧，现在时间还早呢。”千叶站在车边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稍晚一点，我会打电话给你。”
　　望着多田俊从车窗里朝她侧过来的清俊的脸，她有些怅惘地想，那些艰难的离别语，还是稍后在电话里或者以后真正送别时再说吧，当面就说的话，太伤人了……当然，她必须承认，之所以会这样决定，与其说是怕伤到多田俊，倒不如说是怕伤到她自己。

　　“嗯。”多田俊朝她点了点头，“再见了。晚……”他本来习惯性地想道晚安，话到嘴边还是临时改了口，“保重。”
　　千叶怔了一下，也顺着他的话锋说：“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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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开动后，多田俊忍不住回过身，从车后窗里望着千叶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的孤单身影，直至她被无边的夜色和汹涌的人潮彻底淹没才默然坐定。
　　那位四十来岁的司机一直都有些好奇地从后视镜里打量他，有一刻，突然笑着开口了：“年轻真是好啊……不过，也没必要这么恋恋不舍吧。想见面的话，明天不就可以了吗？”

　　明天……
　　多田俊没有说话。他这时有些酸楚地想，他和千叶会不会从今天的这一刻起，就从此走散了呢？――他真的不知道。

　　之前，当他问千叶“静子将来的人生会怎样”时，他其实也很想问她“他们将来的人生会怎样”，虽然他很清楚，在千叶那里肯定不会有答案，或者说，所谓的答案，还在他们人生的前路上。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乐观地想，或许，人生中难免有离别，而某些人在他们的一生里难免要走一些歧路，就好像他和千叶。所以，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们的缘分未尽，将来肯定还会重逢在人生的某段前路上，在那之后，他们方能长相厮守……是不是这样呢？――应该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