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374、总第350章

　　（三百五十）
　　“你好慢啊，”等她走到近前时，多田俊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我听那位接待处的小姐说，你应该在十分钟之前就可以走了吧。”
　　“抱歉，因为明天是周末，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所以……”千叶看着她，“怎么，你今天不用忙吗？”

　　“是啊，否则，这个时候，我怎么会有空站在这里？”多田俊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何况，再怎么说，我现在也只是个学生罢了，不必统领全局。不过呢……”他笑了笑，“千叶，我并不想伤你的自尊，但还是要告诉你，虽然我比你小了四岁，不过，我的博士资格考试的笔试部分已经通过了。我打算秋季开学时参加口试部分的考试，这样，明年我就可以开始攻读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博士学位了。”

　　想到他在21岁，也就是自己仍在读大学三年级那样的年龄，就可以轻松地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学校里最艰深专业的博士生候选人，说自己一点都不羡慕，甚至嫉妒，那肯定不是真的……
　　不过，现在的她也已经不是16岁之前那个误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可以做到一切的无知女生了，所以，此刻的她，虽然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还是比较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在天才面前，普通人哪能那么在意自己的尊严……不过，还是要先恭喜你。――我们走吧。”千叶说着朝心理研究所大门的方向走去，“对了，我听说美国大学的硕士学位比较容易拿到，博士学位就很难了，尤其是你们理工科的……是这样吗？”

　　“应该是吧，”多田俊跟上了她，“有些人大学读完了，又再读五年甚至是八年也拿不到。在我们MIT，甚至还听说过读了九年的。不过呢……”
　　“你别说了，”千叶侧头扫了他一眼，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肯定能顺利拿到，而且不止一个。”

　　“你错了，”多田俊微微摇了摇头，“我其实是想说，我哥哥已经拿到了，还有，我未来的嫂子也快了。”
　　“是吗？不得不说，某种程度上，你们多田家的人真是恐怖。”

　　突然听他说到多田信和樱井晴子，千叶不由愣了一下，不过，她心里的不适反应好像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大了，或者说，就如同现在的她可以比较平和地接受自己获取智识的能力远不如多田俊一样，也已经可以比较从容地接受他们俩在一起的真实了……

　　这是为什么呢？
　　是在这些年的成长过程中，因为跌倒过无数次，摔得痛了，流过泪了，也流过血了，而终于学会了的、和生活达成的妥协吗？――或许是吧。

　　“那也没什么吧，”多田俊似乎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对了，千叶，我今天不是来说这些的……我想和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千叶问，“会很远吗？”

　　“不远，就在市区内。”多田俊说着加快了脚步，“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好吧。”千叶只得快步跟上了他。不过，她这时心里不免会想，多田俊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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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起到附近的地铁站乘车，上车后，在车厢里，千叶心中越发疑惑，于是忍不住开口问：“多田俊，你似乎才来札幌没几天吧，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比我还更熟悉这里的环境似的。”

　　“当然。因为我比你聪明得多。”多田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侧过头，“我不是说了吗？去美国留学以前，每年的假期我都会来北海道的。有时候，我们兄弟俩甚至整个夏天都待在这里，当然熟悉了。我这么说吧，如果东京算是我最熟悉的城市，那么，札幌肯定就可以排在第二位了。”

　　“哦，怪不得你们都不喜欢参加社团活动，”千叶若有所悟地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可真是幸福。”
　　“你又来了……”多田俊有些不快地说，“我哥哥和我以前之所以不喜欢参加社团活动，是因为不想出无谓的风头，更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难道说，我们喜欢独处，想把时间花在研究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上面，也有错吗？――当然，这种想法，你这样的普通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不是不明白，而是没有那样的条件。”千叶微笑着解释说，“我说的，不只是家庭经济情况，还有个人的能力。”
　　“我们之所以会这么喜欢来北海道，也还因为……”多田俊犹豫了一下，“我母亲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是吗？”千叶的确有些意外。她一直以为看来开朗随和的多田美知子是个地道的东京女子，没想到她居然是个北海道人。
　　“很奇怪吗？我母亲是美瑛人，也就是那个以连绵起伏的丘陵风景闻名，被称为‘山丘小镇’的地方。”多田俊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是去东京读大学时和我父亲认识的，毕业后俩人就结了婚。我外婆就住在美瑛的市郊往十胜岳的方向。我们来北海道时，当然也都住在那里。”

　　“原来你也算是半个北海道人，”千叶有些惊讶地说，“真是没想到。”
　　“关于我，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多田俊淡淡地笑了笑，“不过，并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你以前从来没问过我。”

　　听了他的话，千叶当即沉默了。一直以来，她对多田俊的事的确是知之甚少。或许是因为，她一直都浑浑噩噩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对于身边的人也就没怎么在意……不过，关于多田俊，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和多田信是兄弟，也即是说，和他有关的大体上也就和多田信相关，而潜意识里，她多少总会有些抗拒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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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地铁站之后，他们又沿着街路走了一会儿，千叶终于明白多田俊要去什么地方了。也就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他们早川高篮球队参加全国大赛时下榻的那家旅馆。因为去年深秋入冬她母亲夏树离开札幌的那天，她曾来过这里，因此，千叶很快就记起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原来你是要来这里。”
　　“是啊，没想到你也还记得。”多田俊微笑着点了点头，“七年前的夏天，也就是全国大赛期间，你们篮球部的人就住在这里。那一年，你们也拿了冠军，不过，我哥哥却受了伤。”

　　“当然记得，去年秋天我来过这里一趟。”千叶望着他，“可你为什么……”
　　“你自己来过了？我还以为，这里会是你最怕来的地方之一呢。”多田俊有些意外地说。他们这时已经走到了那个露天篮球场外面，里面有几个像是高中生的男孩子正在打篮球。千叶隔着铁丝栏网望着他们，那种久违了的和篮球有关的亲切感，刹那间仿佛又回来了。

　　“我们进去坐坐吧。”多田俊指了指里面的看台，突然说。
　　千叶轻轻点了点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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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进那个篮球场，在石阶上坐了下来，看那些男生打球。有一刻，多田俊不由颇为感触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像他们这样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

　　千叶心里这时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些话从只有20岁的多田俊口中说出来，就似乎有些变味了：“拜托，你才几岁啊？也还只是个学生吧，虽然已经准备攻读博士学位了。”她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多田俊的右臂，“不认识你的人听了，说不定会误以为你早早就步入社会，曾做过多年的童工呢。――何况，如你自己所说，以前的你本来就没怎么参加社团活动。”

　　“读大学以前，我是没怎么参加社团活动，那个时候，除了练习自己喜欢的剑道之外，也就只是偶尔和哥哥打打篮球而已。在我14岁时，哥哥就去美国留学了，你说，我是不是脱离那种在露天篮球场打篮球的时光很久了？不过，想想还真是怀念啊……”说到这里，多田俊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侧头问，“对了，你去年为什么会突然想来这里？”

　　“没有为什么。那段时间，我妈妈从伦敦来这里看我，在她走的那天，送她上飞机后，我就鬼使神差回到这里了。”千叶轻轻呼了口气，“我本来也以为，只是很多年前曾在这里住过几天而已，应该早就没印象了，没想到……”

　　“那是当然的。千叶，要知道，17岁那一年，可以说是你人生里最好的时候，”多田俊凝望着她，“在那时，有那么多的男生或明或暗地喜欢着你。我还没说我自己呢，那个时候的我，就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学六年生，只能跟在我母亲身边到美瑛的外婆家里度假，然后，在比赛那天来札幌为哥哥加油。”他说着身子往后一仰，轻轻靠在石阶上，双手枕着头望天，“可到了现在，只是过了七年而已……当年你的那些仰慕者们，都上哪里去了？”

　　听了他的话，千叶不由沉默无语。不过，她心里这时难免有些不甘，暗想，不会吧，难道说，她人生里最好的时候，真的已经过去了？

　　也许真的是这样……
　　倒不是说，因为那时的她曾被好些优秀的男生喜欢，而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单纯，天真，勇敢，努力，而且，绝对的理想主义，可以说生命里简直是没有任何的杂质……那样的时光，的确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我还遇见了那家旅馆的女老板，她的记性很好，因此，对我还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千叶淡淡地说，“临走时，她送了我一句纪伯伦的诗，‘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我到现在还记得。”

　　“真没想到，一家普通旅馆的老板娘还懂得这么多。千叶，如果你真能那样做的话，的确会轻松很多。你还记得吗？其实，我以前也对你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多田俊坐直身子，“我现在觉得，强迫自己忘掉过去，恐怕也算不上是让自己继续前行的最佳选择。一个人如果意志足够坚定的话，就不会逼自己以这种逃避的方式看待过去。何况，对于某些人来说，忘记，果真那么容易做得到吗？”

　　“恐怕是这样。”千叶有些含糊地说。
　　“对了，千叶，那个时候，”多田俊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猜，关于就要去留学，我哥哥他，一定有向你暗示过什么吧？”

　　“是有的。”千叶缓缓地点了点头，“比赛结束的那天晚上，他曾说，你们一家要去美国东海岸的一些城市旅行。那时的我，当然不可能会知道，他心里想说的，其实是他就要去留学的事……到第二年的春天，我才终于明白了。”

　　“我哥哥那个人就是这样，他从来不喜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就是我，有时候都不太明白，关于某件事，他是怎么想的……”沉默片刻之后，多田俊问，“千叶，你还记得那一年的夏日祭时，我们几个离开那家金鱼店后，一起去看烟火表演的事吗？”

　　“当然记得，”千叶想了想，“很美，不过，美得也很短暂，就好像你刚才说到的、我的人生里最好的时候，也就那么一两年而已。”她长长叹了口气，“因为有幸遇到了一些美好的人，而大家又都有着相同的美好的理想，于是，就聚在一起做了一些美好的事，然后，便如焰火一般烟消云散了。”

　　“你也别说得这么悲观，何况，我刚才那样说，本意其实是，”多田俊下意识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是你过去的人生里最好的时候，或者说，是你人生里最好的时候之一。就拿我自己来说，虽然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不错，我还是相信，我人生里最好的时候还没有到来。――千叶，你当然也一样。”

　　“这样说，”千叶微微一笑，“的确会比较好接受一些。”
　　“我可不是在安慰你，这本来就是事实。”多田俊舒展了一下自己的长腿，“我们都还没实现自己的社会理想，也没和自己所爱的人结婚……所以，人生里最好的时候，怎么说也还在前方吧？”

　　“这倒是真的。”千叶若有所思地说。她迟疑了一下，“不过，恐怕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能这么圆满。”
　　“那当然，否则，又怎么会有‘Loser’这个词？但千叶，话说回来，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么悲观吧？”多田俊直视着她，“除非，你的人生定位比我还高……是这样吗？”

　　千叶迎着他的目光，横了他一眼：“你觉得可能吗？”
　　“我想也是。”多田俊当即笑了，“既然这样，你就更没有理由悲观了。毕竟，怎么看，你将来都比这个社会里的大多数人更称得上是个精英。”

　　“你会这样说，”千叶双肘撑在膝上，侧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是因为，你是多田俊。你的人生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失败过，更没有沮丧过。当然，16岁以前的我，也是这样的……不过，我不可能永远活在16岁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