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253、总第二百五十二章

　　（二百五十二）
　　那天晚上，吃过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聊天时，电话突然响了，坐得最靠近话机的洋子拿起了话筒：“你好，这里是千叶家。”
　　“妈，是我。”这个电话，是竹田修从伯明翰打回来的。

　　“是小修啊……”洋子当即高兴地问，“这个星期以来，一切都还好吧？”
　　“挺好的，就是有点忙。妈，家里也还好吧？”竹田修问。自从竹田森出生之后，他因为要忙着功课和毕业的事情，又要照料妻儿，简直可以说是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不过，这既是他自己选择的人生路，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

　　“很好啊。”洋子笑着说。她侧头看了千叶一眼，“对了，这个周末，阿树刚好回来了……你要不要和她通电话？”
　　“是吗？”竹田修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好啊。”

　　“修，你现在好吗？”千叶走到洋子身边，从她手中接过了话筒，笑着问。
　　“很好。你呢？树，你在札幌生活得还习惯吗？”竹田修微笑着问。

　　听着千叶熟悉而轻快的声音，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不仅因为如今的他已经做了父亲，或许还因为，千叶已经参加工作了，而且，现在还生活在另一座城市里……

　　今时今日，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现在住的是怎样的地方，在怎样的环境里工作，平常都和怎样的人来往，每天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
　　或者说，现在，他们之间的心理距离，已经和现实中他们之间的地理距离很近似了：关山遥迢，远不可及……

　　他不由想，怎么会这样呢？记忆中，那个一起到寺院里守岁、满怀期许的除夕之夜，仿佛就在昨天……当然，距那个时候，白天时，他们一起去上学一起吃中饭一起回家；晚上，他只要虚掩着门，就可以弹奏动听的曲子给她听的日子，的确是很久远了……
　　短短两年的时光里，已经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因此，会觉得有些恍惚，也是很自然的吧？

　　“还好。我挺喜欢札幌的，那里的空气也比东京的更好……”千叶笑着说。她沉默了片刻，“修，你现在是不是很忙？你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打电话给我了。”
　　“是啊。是很忙。”竹田修有些机械地说。现在的他，甚至连借口和道歉的话都懒得说了……他想，为什么要说呢？说了，也只是在伤害自己。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千叶问。
　　“当年是新年期间。”
　　“也就是说，还要再过两个月……”千叶不由有些神往地说，“修，我想，那个时候，我应该可以比你更早回东京，到时，我和阿姨一起去机场接你……好不好？”

　　“好啊。”竹田修说。他想，那个时候，他最亲的这些人，应该就可以看到他的生活里发生的那些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了……只是，他们是不是也能和他一样平静无波地接受下来呢？
　　谁知道呢……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心想，到时再说吧。

　　“修，等明年你毕了业，就能回国了……”千叶微微一笑，“一想到这个，我和阿姨都很高兴。”
　　“是吗？其实，我也很想早点回国……”竹田修顿了一下，“对了，树，你这次为什么突然回东京？”

　　“我吗？”千叶嗫嚅了一下，“是为了回来参加一个高中时的同学聚会。”
　　“这样啊……”竹田修沉默了片刻，“好了，我也该挂了。保重。”
　　“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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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千叶又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虽然白天时，浅野翔决绝地挂断了电话，但她还是忍不住会想，明天上午，当他离开东京时，会不会也有一点不舍呢？
　　但她也知道，就算直接从他那时验证了，他其实也是喜欢她的……对于他们的将来，显然也不可能会有任何的益处……这才是她必须谨记于心的真实。

　　然而，当夜渐渐深了的时候，后悔还是会更加不依不饶地吞噬她的心……
　　她是多么希望，白天那个时候，她曾不顾一切地去见过浅野翔，那样，或许，她就可以当着他的面，对他说，她爱他……

　　她想让他知道，她有多希望自己能在他的人生没有决定之前就遇到他；她有多希望自己能参与他之前艰难困苦的人生；她有多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这样，她就可以和他一起回到很多年前那个令他绝望的寒冷冬夜，可以陪着他一起奔跑在纽约的大街小巷里找寻他喝醉了的父亲……总之，她想让他知道，她有多希望自己能回到过去，能找到那个可以令他们有共同将来的时间点，然后从那一刻开始，着手改变他们的人生……

　　她必须承认，她未必会比浅野千惠更懂得爱他，但她至少会尽她的所能－如果浅野翔的确需要、也的确想得到她的爱的话……
　　当然，事到如今，所有这一切，也只能是想想而已了……毕竟，他们就只是他们各自人生中的一个匆匆过客，或者说，他们都不是彼此的现在和将来。

　　是该醒了……
　　然而，一年前那个浅野翔生病住院的夜晚，那个和他共处一室、在黑暗里安宁喜悦地感受他清朗的呼吸和心跳声，从而得以发现自己内心真实的夜晚，却还依然无比清晰地留存在她的记忆里……她不由想，这样的记忆，如果真要彻底抹掉的话，会需要多少的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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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坐在列车上时，千叶一直都侧头静静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下午，当快到札幌的时候，她轻轻地呼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了电话，翻开地址簿，找到了浅野翔的号码。看着这个熟悉的号码，她几次都想伸手把它删掉，可好像总也狠不下心来……最后，她终于还是咬了咬牙，眼睛一闭，按了删除键。当眼睛睁开时，那个维系着她和浅野翔的号码已经消失了，与此同时，有两滴清泪，落在了电话的屏幕上，于是，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离开新干线的车站之后，千叶乘公车回到了公寓。在楼梯上，她又遇到了酒井太太。这样的巧合，令她一时不由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这两天的经历就只是南柯一梦……而现实中，或许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酒井太太，下午好。”千叶微笑着说。
　　酒井太太笑看着她：“千叶，你回来了。家里都还好吧？”
　　“很好。谢谢您。”

　　酒井太太突然想到了什么：“哦，对了，千叶，今天上午，有个男生曾来找过你。”
　　千叶正往楼上走，听了她的话，当即停了下来，回过身去，一脸疑惑地望着她：“是吗？”

　　“他留下了一样东西，要我转交给你。千叶，你等一下。”酒井太太说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很快便拿着一个长方形的包装盒回来，笑着递给了她，“就是这个。”
　　“谢谢您。”千叶顿了一下，“酒井太太，那么……他有没有提到自己是谁？”

　　“没有。”酒井太太肯定地摇了摇头，“不过，他说，你看了里面的东西，就会知道了。”
　　千叶朝她微微鞠了个躬：“非常感谢。”
　　“别客气……就只是举手之劳而已。”酒井太太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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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叶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东西放下后，当即撕开了那件礼物的包装纸，里面是一个镜框，镜框里则是一幅开着红色的花的纺锤树的照片。她当然立刻就知道是谁送的了……是清川澈。
　　她在地板上坐了下来，看着那个镜框发呆，心中一时不由百思不得其解：清川澈明明知道她这个周末回东京了，为什么还选在今天上午来找她呢？

　　她回过神来，拿出了电话，拨了清川澈的号码，但他并没有开机。刹那间，千叶突然有些明白了。她沉吟了片刻之后，挂了中野雪的电话：“中野，是我，千叶。”
　　“千叶，你回来了？！”中野雪高兴地问。

　　“是啊，刚到。”千叶笑着说。她顿了一下，“中野，这两天，你和长谷川有没有安排什么节目？”
　　“有啊……昨天，我们去北见参加那里的菊花祭了。”中野雪有些惋惜地说，“人是很多，不过，那里的菊花真的很漂亮……我想，你要是一起去的话，一定也会喜欢的。”

　　“是吗？真好。我最喜欢菊花了。”千叶颇为羡慕地说。
　　当然，她也的确不后悔自己的这趟东京之行……虽然说，现在想来，在这两天里，她所感受到的痛苦的确远远多于欢乐。但因此而获得的种种期待、想念和欢欣，又岂是痛苦可以一笔抹杀的。

　　“对了，昨天晚上，我们还和清川君、山下君、宁子小姐以及村上小姐一起聚餐过呢。”中野雪笑着说。

　　终于听到和清川澈有关的消息了……千叶定了定心神，微笑着问：“是吗？这么多人一起吃饭的话，一定很热闹吧？”
　　“是啊，是很热闹。这次聚餐是由山下君发起的，说是为了替清川君饯行……”中野雪顿了一下，笑着继续说，“清川君今天又出国了。”

　　听了她的话，千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果然……让她猜对了，清川澈又外出了。这也就不难解释，周五那天傍晚，当她在列车上打电话给清川澈，说她第二天不能请他吃晚饭时，他为什么会在电话里沉默了那么久……

　　还有，他为什么会在今天上午赶着把这幅开花的纺锤树的照片送给她，或许，他会以为，等他再次回到札幌时，她可能已经把曾在他面前提到过想看看开花的纺锤树是怎样的这回事抛到九霄云外了……虽然说，她自己很清楚，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忘掉。
　　那么，这一次，他会去哪里呢？还有，会离开多久？

　　“是吗？那么，清川君这次是去哪里？会去多久呢？”千叶问。
　　“说是去北非和中东那一带，大概要一个月左右才会回来……”中野雪笑了笑，“他对我说，十一月底，也就是在我和长谷川的实习生涯快结束的时候，他一定会赶回来帮我们庆祝……毕竟，到了那时，我们也终于有望逃脱他妈妈的法西斯式独裁统治了。”

　　“这样啊……”千叶笑着说。她想，到了那个时候，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约了。
　　“千叶，你知道吗？”中野雪突然压低了声音，颇有些神秘地说，“看到清川君和村上小姐站在一起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千叶不由一怔：“什么感觉？”
　　“不好说，总之，就是没来由地想到了多田和樱井……莫非，所谓的青梅竹马，就都是那个样子的？”中野雪顿了一下，“啊，不说了……千叶，你刚回来，一定很累了，去休息一下吧。我们以后再联络。”
　　“好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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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了电话之后，千叶站起身来，把那个镜框搁在了书桌上。她想，所谓的青梅竹马，如果从多田信和樱井晴子，以及浅野翔和浅野千惠他们身上看的话，大概就是某种无法形容的带着亲密感的默契：因为有着漫长而密切的生活交集，清楚对方的过去，也明白对方想要什么，因此，根本就无需费劲地猜测对方每个动作或每句话后面，究竟蕴藏着怎样的个人主张；而外人看着他们时，通常就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带着羡慕的无力感……她相信中野雪刚才想说的，应该就是这个。

　　为什么，她总是会认识有自己的青梅竹马的男人呢？不过，就算没有，也不等于就不会伤人了，比如上原阳一和多田俊……
　　当然，事到如今，她也知道，与其说她是被别人所伤，倒不如说，她是被自己的期望所伤……

　　因此，她不由有些释然地想，或许，把自己对未来的期望值降低一些，再降低一些，反而还会有更为丰盈的收获……毕竟，我们也必须承认，其实，有时候，残酷地毁灭了我们的生活的，并非是变幻莫测的命运本身，而是我们所抱有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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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千叶醒来时，走到窗前，习惯性地拉开了窗帘的一角，于是，她当即就怔住了：一夜过后，天地之间，居然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望着这座突然就换上了雪白新装的紫丁香之城，千叶不由心想，北海道的冬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