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220、总第二百一十九章

　　（二百一十九）
　　六月底的一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千叶收拾好自己桌上的东西，正要离开办公室，这时，电话突然响了。她走过去拿起了话筒：“下午好。这里是心理研究所的PTSD研究小组办公室。”

　　因为在这间办公室里，她的年龄最小，资历也是最浅，因此，她在的时候，其他人都会心照不宣地等着她先去接电话。起初，这样的状况，千叶也并没有觉察到，但多遇到了几次，她就明白了：她的这些前辈们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认为她理所当然应该做这份类似于话务员的工作。虽然真正找她的电话总是少之又少，但因为接个电话也不至于会浪费太多的时间，她也就默认了。

　　“千叶，我是吉川千明。”
　　“是吉川教授。您有什么事？”千叶说。她不由想，真是难得，她终于也接到真正打给她本人的电话了。
　　“有一点事……千叶，你现在能不能过来我的办公室一趟？”
　　“好的。我这就过去。”千叶说着放下了话筒。

　　她离开办公室，走到吉川千明的个人办公室外面停了下来，伸手敲门，“吉川教授。”
　　“千叶，进来吧。”
　　千叶推门进去，在他对面坐下后，望着他：“吉川教授，您找我有什么事？”

　　吉川千明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千叶，你已经开始工作近一个月了……觉得怎么样？”
　　“还好。”千叶点了点头。事实上，这近一个月来，她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看资料和整理文件，当然，还有接电话以及通传他人，并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但她也一直都在宽慰自己，这种事急不得，何况，她又不是坐在那里浪费时间。至少，现在的她，对于PTSD的了解就比以前要深刻得多。

　　其实，开始的时候，最令她不习惯甚至于难受的，是她的那些前辈们的所作所为。上班的第一天，当她因为口渴了，想去休息室倒水喝的时候，有一位男同事当即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要她帮忙泡一杯茶。因为是顺便为之，千叶当然也就欣然应允了。可是，第二天，她一到办公室，便发现，居然有好几位同事都把自己的茶杯搁在了她的办公桌上，等着她去泡茶。当坐下来，看着桌上的那些茶杯的那一刻，千叶心中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此之前，她并不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差使新人，尤其是女性新人的恶劣的企业文化，但她没想到，在一个高校的研究所里，这些所谓的科学精英们，居然也在遵循这种令人厌憎的职场潜规则……不过，他们显然是集体看错了她，或者说，他们把她的热情好心，误当成是软弱可欺了。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不是一个会对不平等状况忍气吞声的人。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办法凭一己之力改变现状，但她想，她至少可以保护自己……毕竟，她并不是为了替别人端茶倒水而来到这座远离家人的北方城市。

　　不过，那天，她的确什么都没说，就只是拿着自己的杯子去休息室倒了一杯水，然后回到办公室里开始埋头工作……她以一种视而不见的姿态，任由那些等着她这个新人服务的前辈们的杯子大刺刺地霸占着她几乎三分之一的办公桌面。

　　当然，她的那些前辈们也没有退缩，一直都在等着她的妥协，而且，他们还陆续加重了法码。到了第二天早上，千叶看到自己的桌面上已经摆着十个杯子了，也即是说，在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加入到逼迫她就范的队伍之中。

　　当然，她也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坚持，因此，那些杯子就这样一直搁在她的桌上，直到三天之后，近山博之突然走了进来。他看到之后，疑惑地问了一句：“千叶，你桌上怎么有这么多杯子？”

　　“是前辈们暂时寄放在我这里的。”千叶淡淡地说。她这么说时，感觉到对面的粟山丽子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在此之前，她也曾想过，那个有勇气顶着可能会被群体孤立的压力、没有加入到逼迫她就范的队伍之中的人，或许就是粟山丽子……

　　毕竟，她一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同事，就是粟山丽子。不过，不知为什么，她这时有一种直觉，觉得并不是她。那么，会是谁呢？她想，不管对方这样做是出于何种原因，她都会永远感激他（或她）。

　　“真是荒唐。桌上放着这么多杯子，还怎么工作？”近山博之神情严峻地环顾了办公室里其他人一眼，“是谁的杯子，请赶快认领回去……别影响千叶正常工作。”
　　于是，那天，当千叶刚好因为要去上课而离开办公室时，那些杯子的主人们便陆续把自己的杯子拿回去了。在那之后，当然也就不会再有人想让千叶帮他（或她）做端茶倒水、复印拿信之类的杂务活了。

　　虽然知道办公室里的许多同事都有要为难她的想法，不过，千叶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或者说，从小学开始，她就已经习惯了这样残酷的生存环境……在她看来，在以竞争为第一生存法则的世界里，倘若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她特别好，反而值得她警惕……当然，她仍然渴望所有的善意和真心，虽然说，那些东西，在她的眼里，更像是上天额外的奖励。

　　因此，每天，她还是笑着走进办公室，恭敬地和上司及同事们打交道，谦虚地向前辈们请教……到后来，不知道是她终于适应了环境，还是环境本身其实并没有她想像得那么恶劣，总之，她渐渐习惯了。
　　…………

　　“那就好。是这样的……”吉川千明笑着点了点头，“我妻子和儿子已经过来了，家里也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妻子想请你去我家里作客……千叶，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好。”千叶高兴地说。她迟疑了一下，“那么，吉川教授，我什么时候去府上拜访……会比较合适？”

　　“就在这周六吧。”吉川千明把一张便笺递给了她，“这是地址。离你那里并不是很远。”
　　“好的。”千叶笑着接过，站起身来，“吉川教授，那么，我先出去了。”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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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叶离开吉川千明的个人办公室，走在走廊里时，不由有些好奇地想，吉川千明的妻子和儿子，究竟会是怎样的人呢？不过，她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真是有够无聊的，居然会去想这样的问题……反正，到了周六那天她就会知道了，因此，根本就没有必要去伤这样的脑筋。
　　她走到办公室外面，正要进去，陡然听到里面似乎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她不由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千叶树，她自己都说，她毕业于东大法学部……奇怪，近山教授怎么会同意让她参加这么重要的研究项目？”千叶听得出来，说这话的是远藤悟。他是近山博之的助手之一。
　　“也许是因为……她是东大毕业的吧。”这个人的声音，千叶更加熟悉。那是粟山丽子。

　　“东大毕业的……就了不起了吗？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一流大学毕业的？而且，一个月来，我也没看出她有多出类拔萃，反倒是嚣张的令人侧目。到这里的第二天，居然就敢和自己的前辈们对着干……连身为一个新人该做什么都不懂，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远藤悟顿了一下，“莫非，是因为她和吉川教授之间……”

　　“远藤，你可别胡说……吉川教授的妻子现在已经在札幌了。”粟山丽子沉默了片刻，“我倒是听说，浅野翔以前客座东大时，曾和吉川教授一见如故，后来成了好朋友，到现在他们都还经常有联络……而千叶刚好就是浅野翔那个时候的学生……你说，吉川教授会不会是碍于浅野翔的面子，才把千叶推荐到我们这个研究小组里来的？”

　　听到这里，千叶已经完全可以肯定，月初那个时候，那个没有加入到逼迫她就范的队伍之中的人，绝对不可能是粟山丽子……当然，在此之前，她自己其实也已经隐隐觉察到了，粟山丽子并不喜欢她，现在只是更加证实了而已……不过，这时，她心里倒也没有多少难过的感觉，毕竟，在这个世上，不喜欢她的人多着去了，因此，多一个少一个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她是真的不希望听到自己的同事，尤其是女同事，在她背后，用这样的语气说到她……

　　没错，她也承认，吉川千明之所以会这么看重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浅野翔的缘故……当然，并不是因为她和浅野翔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而是因为浅野翔曾经以一个师长的身份拜托过他。也即是说，不管怎么样，她会有今日，的的确确是沾了浅野翔的光。但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以男人为绝对中心的现代社会里，真正成功的，往往也都是男人。

　　她曾希望，在学生时代，能遇到一个值得自己学习同时也能真正欣赏自己的女老师，但令她遗憾的事，这样的人，她一直都没能遇到。她遇到的是浅野翔，一个仅仅只比她大了七岁的年轻男人……也正因为如此，才给了粟山丽子他们戴着有色眼镜看她的机会……

　　她想，同样身为女人，粟山丽子应该也很明白一个女人孤身奋战的辛苦……可为什么，她还要在背后这样议论她？为什么？是不是也正因为女人特有的这种惯于互相倾轧的拙劣个性，才使得女人们即便到了新千年，也仍然看不到可以和男人们真正平起平坐的日子即将来临的曙光？

　　“也就是说，浅野翔和千叶以前是有一手的？”远藤悟问。
　　“这我就不好说了。我倒是听人说，浅野翔有一个很漂亮的妻子……因此，这样的传闻，真是很难令人相信。”
　　“如果只是谣传的话，那又该怎么解释，超级菜鸟千叶树会成为我们这个重要的研究项目的成员之一？”

　　千叶听到这里，忍不住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她当然知道，她的这些前辈们都在怀疑她的能力，毕竟，正如远藤悟所言，在心理治疗和研究方面，她是一只超级菜鸟，而且，这近一个月来，也的确是毫无表现……但他们若因此而怀疑她和吉川千明或浅野翔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那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过，她想，她这时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忍耐，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以上佳的表现拯救自己……她这样想着，走进了办公室，一言不发地拿了自己的东西，在办公室里其他人若有若无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安静地离开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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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上午，千叶根据吉川千明那天给她的地址，很快便找到了吉川家。她按了门铃之后，不久便有人来为她开了门。那是一个三十六七岁的中年女子，样貌极其清秀，眉目温婉可亲，令千叶一见之下顿生好感。她心下不由暗想，这应该就是吉川夫人了。

　　“您是吉川夫人吧？我是吉川教授的学生千叶树，初次见面。”
　　那个中年女子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是吉川绫子，初次见面。千叶小姐，请进。”
　　“打扰了。”千叶又鞠了个躬。她跟着吉川绫子进了大门，经过庭院时，看到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男生正在庭院左侧的篮球架下练习投篮。

　　“健一，你过来一下。”吉川绫子扬声说。
　　那个男生停止了练习，回过头来看了吉川绫子和千叶一眼，然后，有点慢条斯理地走到了她们俩人近前。
　　“千叶小姐，这是我儿子健一。”吉川绫子看向那个男生，“健一，这位是你爸爸的学生千叶树小姐，你以后就叫她千叶姐姐吧。”

　　“你叫健一吗？我是千叶树，初次见面。”千叶笑着说。她看着这个喜欢打篮球的国中小男生，突然想到了自己和篮球为伴的中学时代，不由倍感亲切。当然，吉川健一那沉默不言的样子，也同样容易令她想到少年时代的多田俊，因此，她心中这时不由微微一酸，甚至于想，倘若多田俊永远都是这样的小男生，那该有多好……至少，她现在就只会依然喜欢他，而不是下意识地避免去想他。不过，话说回来，事到如今，更加令她刻骨铭心的，与其说是他本人，倒不如说是他带给她的那些伤害。

　　吉川健一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回到了篮球架下，继续练习投篮。
　　“这孩子真是太没礼貌了……”吉川绫子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千叶小姐，真是抱歉。健一因为刚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还不适应，所以，心情一直都不太好。”

　　“没关系的。”千叶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不过，喜欢篮球的话，应该可以很容易结识到新的朋友……这样，也就能够比较快地融入到新的集体之中。”
　　“是吗？”

　　“我高中时是学校篮球部的经理人，对于篮球这项运动，也可以算是很熟悉了……”千叶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吉川夫人，健一应该已经转到这里的学校了吧？”

　　“嗯。健一今年读国中二年级，因为他爸爸工作的缘故，他不得不中途转学，因此，心里很不痛快……”吉川绫子微微一笑，“不过，小孩子一旦适应了新学校，交了新朋友，心情应该就会渐渐好起来了。”
　　“我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