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梦华录·煦曦之炎》夏无患

4、合

　　煦曦远远望了一眼那个院落，咬咬牙转身离去。
　　她为了他，已经舍弃神的骄傲。如果让她以为自己对她没有感情，她的荣光，就会回来吧。
　　神，也像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么。
　　先生，那天家主带火神出去，又烧了一座山呢。青家几乎要宣战了。
　　煦曦望着那个低头站在一边、其貌不扬的仆人。
　　先生，去劝劝火神吧。家主大人说，她念叨您，越来越多了。
　　煦曦迟疑了一下，转过身，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愿望，向那个每天遥望的院落走去。

　　他推开院门。本来阴暗的堂屋，有温暖的红光照出来。他循着光芒望去。女神半躺在凌杉床上，两颊绯红，□□半袒。
　　思念了这些日子，突然见到，心中有许多的话要说，那些本来想好的要伤她的话却快要忘到脑后了。他想要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哪怕瞬间之后化为灰烬。他想要带她离开，不再让她的天真被人利用、被人背后嘲笑，但他有他的家族要守护，他不能让自己的家族毁在刚愎自用的后辈手里。
　　他还是太自私，不能为了她，舍弃自己身后的东西。即使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看到他，露出一个酣醉的笑容，红唇鲜艳欲滴。她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又怕撞到他或者伤到他，跑到半路，又有些不稳地停住，努力走过去，脸上还是笑着，有些痴痴的，完全没有神的骄傲。那是对他的爱吗。
　　煦曦，你……终于肯来……你不知道……我多……
　　在下，是来，感谢火神，教导之恩。
　　说着，跪拜下去。
　　她呆住，似乎醒了。你说什么？
　　感谢火神教导在下。
　　你不是……感谢……你……你不……
　　在下对火神从无一丝越礼之情。
　　她跌坐在地上。他还跪在她面前，不敢抬头，怕她看见自己流泪。就这样说吧，让她以为自己对她已经绝情，好让她离开，别再受耀斓摆布。
　　这些日子，火神威仪已经震慑万民。只望……您能听闻祷告，造福……
　　你，出去。
　　煦曦深深一拜，退了出去。
　　他在门外甚至都没有停留。只怕那只在空气中的一丝火元素告诉她他停了一步，她就会留下，远离她的荣耀，骄傲，和自由。

　　她看着空荡荡的院落。
　　就像铂说的，世上的男人，都不可靠么。
　　她非要跑来，又算是什么呢。威严扫地么。
　　她看到院落中地板上的水迹。
　　怎么会有水迹呢。她接近去看，瞬间，水迹就干的无影无踪。
　　这时，院门又开了。
　　耀斓进来，身后是各色衣着的少年，身形矫健挺拔。昨天耀斓说过，今天要给她看些新鲜的东西。
　　她抬起头来，说，让他们出去。
　　耀斓脸上笑容僵硬，回身挥了挥手，那些少年退了出去，他关上门。
　　你说，煦曦为什么……算了，你也不懂。
　　耀斓笑笑。我怎么会不懂。想来，叔叔怪您没有把自己的力量给他吧。
　　炽冷笑，你就是不懂。我能给他的，我都给了。

　　耀斓有些欣喜。这样就好，就算封印了火神，她的力量还在。她太任性，完全不受控制。有几次喝醉了甚至要烧死他。煦曦可要老实得多。虽然这么长时间，一丝火神教过的东西都没有展露过，但总归可以让他露出马脚的。
　　准备好的那些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吗。他都有点措手不及。
　　他暗笑，又道，火神可知，人类的爱情，是什么样的么？
　　有什么不知道的。不就是白头偕老，始终如一么。
　　那可不是。
　　他冷笑。
　　人类，可不像您这样炽热。他们可是会被孤独冻死的。人类的爱情，可要互相拥抱取暖，互相扶持，互相依靠的呢。
　　你是说，我不能拥有人类的爱情咯。
　　人类的爱情微不足道，哪值得您放弃神的尊严。
　　放弃神的尊严？
　　对，放弃炽热的身体，无穷的寿命，变成一个普通女子，需要别人的温暖的普通人。
　　你知道怎么做？
　　特意为您准备。

　　她抬起头来，望着耀斓的脸。
　　就是因为不能像普通女子这样，他才不会爱她么。只会把她当作神来祭拜，当作老师来感激。
　　但若是有这样的方法，她会不知道么？
　　这家伙是想封印她吧。
　　之前那么多年，那几乎是无穷的时光，都独自过来了。怎么却不能独自生活下去呢。
　　尝过有人陪在身边的日子，就没办法再忍受孤独吧。
　　能让他抱着，一定很幸福吧。
　　如果被封印，能留在他身边——即使他真的像他说的，只有感激之情——也好过独自回到旷野，虽有太阳之女的骄傲和美貌，却无人欣赏。
　　怎么做？
　　啊，蓝家的人说，用他们的圣水沐浴，即使是火神，身体也能凉下来，变成常人的身体，不再化为火焰。您愿意吗？舍弃神的威严。
　　她闭上眼睛，脸上划过一丝冷笑。她知道他以为她会发怒的颤抖，却道，我愿意，你去准备吧。
　　她也知道，他听到这句话的得意。

　　她赤脚站着，最后看了一眼门口。
　　煦曦没有出现。他不知道，还是不愿出现呢。
　　她对面前耀斓的妻子点点头，轻轻褪下身上冰蚕丝的衣裙。光洁、散发着微红光芒的皮肤袒露出来，想要被他看到的人却不在。
　　铂的一脸鄙夷，乔、丰和扬的面容在脑中划过。
　　如何呢，铂大概又会说，你这没大脑的家伙吧。
　　煦曦说，如果能碰到你的皮肤，一定很好吧。
　　夫人已经把手中的水瓶举过头顶，要对着她浇下去。
　　那是殷汲泽的圣水。她在心中暗笑，扬，你要为我做嫁衣了呢。

　　先生，他们说，火神要走了呢。
　　煦曦背过身去，不想被人看到眼里的不舍，从书架上拿下书简来看，道，哦，总算要走了，是回她的大漠去吧？她可是弄得我们家宅不宁啊。
　　他发出笑着的声音，眼里却流下泪水来。
　　炽。大概以后都不会见到了吧。虽然……希望和你一直在一起。可是我不能离开。我不能把赤氏就这样交给耀斓。我也不能让你的荣耀和骄傲为了我跌在地上。回去做这世上最美、最光明的太阳之女吧。
　　不是啊，先生，您不知道么？家主大人从蓝氏借了圣水。这水浇上去，火神，只怕是要被封印吧。
　　煦曦手里的书简掉在地上。
　　先生？您怎么了？
　　煦曦没有回答，已经从屋里冲了出去。
　　炽，你为什么不回去？
　　你是要这样惩罚我的冷漠吗。
　　你怎么能……如果你回去，我还能去见你。如果被封印，当你醒来，我大概已经被遗忘了吧。
　　炽。你就不明白我吗。

　　叔叔，怎么到这里来了？
　　站在院门外的耀斓笑着招呼他，挡在门前。
　　煦曦没有理会他，打算绕过他，却被他横跨一步挡住。耀斓又笑着说，叔叔，火神现在不方便见你，怎么早不来呢。
　　你怎么能……
　　煦曦不知怎样责备他，更不想在他身上耽搁时间，只是一拳打在他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便要去推院门，不料却被他剩下的一只手抱住了腿。
　　叔叔，这是赤家强盛的必经之路啊，我们不能受她的限制……
　　你懂什么？
　　耀斓的无名指燃烧起来，煦曦挣脱了他的手，推开院门。
　　火神光洁无暇的胴体，即使在阳光下面，也散发着微微的红光。她已经闭上双眼，圣水正要从她头顶灌注而下，院中原本炽热的空气正在变凉。
　　炽。不要留下我。
　　他在圣水流下的一刻抱住了炽，他感到炽在他怀里慢慢变凉，而他自己，睡意正在慢慢袭来。

　　如果炽是普通的女子。也许他们根本就不会相遇。
　　也许，他们可以在某一个山村里，男耕女织，白头到老。生命也许可以像溪流一样慢慢流淌而去，而不需要在顷刻间燃烧殆尽。
　　如此简单，又如此遥远。

　　好冷。时间似乎变慢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又是本来已经习惯，却再也无法习惯的感觉。孤独，不就是这样么。
　　好疲倦。
　　扬似乎又哭了。
　　真的……扬还有殷汲，我却……孤身一人。有什么可骄傲呢，之前的那些年。
　　自己的选择，不会后悔。

　　这时，持续不断的寒意，却被一股温暖打断。
　　已经是一片黑暗，一片寒冷，却被一个人温暖地抱在怀里。她回手环住他。她知道那是他，虽然从来都没有真的抚摸过。
　　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没有你，就算骄傲地活到永远，又有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一直都爱着你。
　　呵呵。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耀斓拿着灯盏，将那越来越弱的火苗引了上去。大风吹过，火苗摇曳，却没有熄灭。
　　灯盏里只有很少的灯油。之后几千年，都没有人加过灯油，那火焰却一直燃烧。
　　虽然火神的技艺就此失传，耀斓却并不太后悔。毕竟，比起技艺消失，少一个任性又能力强大的神要重要多了。反正，本来就没指望过煦曦会回来。
　　他没有想到，他死后几十年，各家擅长的玄术，变成了战争中极为重要的武器。火性玄术的缺席，导致了赤家任人欺凌的几十年，也间接导致了白家之后几十年的强盛和紫家的弱势。
　　那灯盏也被人遗忘了几十年，虽然每年总有人某个部位被它烧成灰烬，才有人偶尔提起那是火神被封印的真身。
　　直到耀斓曾孙辈的一个孩子，冬天玩耍时竟在灯盏旁取暖，有人看到他对着火苗喃喃自语，之后无师自通，火焰就像他的肢体一样被他掌控。这个孩子本不是世子，到他长大之后，篡位获得了家主的尊位，赤家在他的带领下复兴。
　　这时，火神的祭祀才被恢复，而每代的子嗣出生，也会带到火边，如果主动伸出手去又未被灼伤，就会被立为世子。有人说，当孩子伸出手去，如果火神喜欢这个孩子，就会从那个时候开始，用只有那个孩子听得到的声音，教他火的玄术。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南方的沙漠里，只有煦曦才能求得火神的玄术。
　　直到四氏历一八六三年，赤氏家族终于覆灭，即使是那位神选的世子，也没有逃过那场灾难。火神的祭祀终于荒废，那灯盏陷入孤独，却依然没有熄灭，到二十多年后，流浪的人在荒废的神庙中，听到女子暧昧不清的呢喃。有人说，那是火神的梦呓。那个时候，大概，是要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