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古道音尘决》米果多多

4、思君令人老

　　“好热，好热，阿绿姐姐，有没有凉水喝啊？”一早跑出去玩儿，太阳还没完全露脸，等到日上三竿，才发觉这种日子就根本不该出门，石子儿路上都能烤鸡蛋了。随手折了枝柳条，趴在地上挖出几条蚯蚓，已是满头大汗。四顾左右却发现平常的玩伴竟都热得不敢出门，只有头上不停“吱吱吱”乱叫的讨厌虫子，捡了块石头扔上去，那虫子竟真被我打下来砸在头上，吓得我满地乱跑。悻悻回家，院子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只好扯起嗓子大叫，“阿绿姐姐，阿绿姐姐！”

　　“唉哟，小祖宗，你在这里啊，可把我好找。”我回过头，见阿绿喘着气，神色慌乱地从后面跑来，前额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上，似乎都能拧出水来，满脸涨得通红，一把把我抱起。我正热得不行，这下好了，还被一个滚烫的身子包着，忙挥舞手脚挣扎，“阿绿姐姐，阿绿姐姐，我好热，你松松手，我自己能走啊！”

　　阿绿却置若罔闻，只是抱着我往北面母亲房里跑。

　　好奇怪，本该在夫子身边读书的哥哥们怎么都在这里？阿绿终于把我放下来，自己悄悄侍立墙角。咦？转头竟然看见阿爹坐在娘的卧榻一侧，拉着娘的手微笑着似乎在说话。

　　“阿爹，今天天气太热不用早朝了么？朝廷也放假啊……”笑着想天气热倒也挺好啊，至少阿爹可以在家陪我们嘛。

　　阿爹把我拉到身边，淡淡道：“是啊，老天的话，谁敢不听？”

　　“啊呀，娘，你怎么还盖这么多，不热？会中暑的！”走到近旁了，才发现三伏的天气，娘还盖了一条厚厚的毯子。怕娘热出毛病来，于是当机立断，就要扒掉娘的毯子，却被阿爹挡住，我不解，固执地说“阿爹，娘会中暑的，你怎么能帮娘盖这么多啊……”

　　“阿果，娘不热，你就让我盖着，好不好？”娘用极轻极细的声音说。

　　“娘……真的不热？你可不能骗阿果……”

　　娘轻声笑起来，摇摇头，黑亮亮的眼睛又像新月一样弯起， “来。”

　　嬉笑着扑进娘的怀抱，娘用衣袖慢慢拂去我脸上的汗水，好慢好慢……手触到娘的脸，为什么会有暖暖的液体？娘捧着我的脸，细细凝视，“阿果，娘要你永远都和现在一样开心快乐好么？”

　　“好啊。”我想也不想，当即回复了娘一个灿烂的笑容。

　　“呵呵，娘最喜欢看你笑的样子，好像全天下都是干净透明的。”娘捏捏我的脸，“来，送你一只小猪吧。”

　　白净柔软的掌心上一只玉雕的小胖猪也咧起嘴角笑，今天吃饱了咯，出去玩咯，作势奔走……

　　“好可爱的小猪，谢谢娘啊。”把小猪捧在手心，跳下塌，自顾自玩起来，手指触着它的脸颊，“以后跟着我出去玩儿哈哈。”

　　娘笑看着我收起玉猪，似乎有些倦了，闭了闭眼，又挣扎着睁开，握了阿爹的手，“仲卿，你答应我，不要拒绝公主。”

　　阿爹身子一颤，“那都是少年时的事儿，娶你之后，我早忘了。”

　　“可是她从来没忘过。我本是一个平凡女子，是她让我认识了你，我永远忘不了出嫁那天，她看我的眼神，混杂羡慕、嫉妒、悲伤和怜惜。她虽然身在天家，可我知道她宁愿不要这个尊贵的身份……”

　　阿爹摇摇头，只是含笑凝视面前脸色苍白的女子，拂去她眼角的泪水，执起她的另一只手，打断她的述说，“还记得我第一次出塞么？那年春天和今年一样生机勃勃，你送我到灞桥边，折下最苍翠的柳枝塞在我怀里，一字一句说，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的时候我就忘记以前的一切了，现在不论你说什么，我只记得那时的一路风沙，满身血腥，怀里却有柳条的馨香。”

　　“仲卿，你听我说，公主她太可怜……”娘紧紧握着阿爹的手，似乎有些气力不够，“何况我不在了，孩子们太小……”

　　阿爹敛了笑容，一字一顿道，“怀风，你是了解我的，我卫青不过一介武夫，做不了司马大夫。”

　　娘已是泪不能禁，拼劲全身力气打在阿爹身上“磁锤！匈奴如今大势已去，我不想你落得淮阴侯的下场！当今陛下是什么人啊，能捧得多高就能摔得多惨！你看看，有几个丞相能善终？如今你忝居高位，又把持中朝，只怕外朝大臣们都视你为眼中钉了！你再怎么谨小慎微，温良谦恭，如履薄冰也不一定抓得住陛下的心思。可公主毕竟是陛下的姐姐，有了她的庇护，我方能安心离开你和孩子们啊。”娘的指甲掐进阿爹掌心，“仲卿，不要让我不放心…答应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如今行程已尽，跨过盈盈水涧，便不再相见。

　　七夕节，每年娘都亲手做很多巧食，摊满案几，大家一边吃，一边等着仙女姐姐翩然而至。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第二天娘就会笑着说，昨天仙女姐姐来了，可惜你睡着了。

　　如今阿爹静静坐在院子的石礅上，背影孤单寂寥。爹，你在等仙女姐姐么？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