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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舆 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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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天卫视新转播大楼招标事务进行的同时,半年一度的考核、述职,以及三年一次的干部竞争上岗工作也展开了。裴逸被迫忙于各种行政事务,参加一场又一场的相关会议,只好将大部分业务工作交由几位副手代为处理。
这日,裴逸和寞桐好不容易凑到一起回城郊的母亲家吃饭。
“来,尝尝猪脚姜。”朴兰熙边盛边说,“你们两个呀,要经常回来吃饭才行,别老各忙各的,知道不?”这些年,朴兰熙真正做到了“老有所乐”,因为性格开朗,又多才多艺,在老年人团体里交了很多朋友,还被大家推举为领导。尽管寡居的兰熙平时并不寂寞,甚少过问儿子儿媳的事,可心里仍是很希望能常常见到两个孩子。
“好。”听了兰熙的话,寞桐微笑着点点头。
“哇,好香。”裴逸凑近桌上的猪脚姜,狠狠闻了一下,抬头问,“妈,你怎么想起做这个?”
“不是我做的,是隔壁黄阿姨送的。她儿媳妇昨天生了大胖小子,足足有八斤重呢。”兰熙笑眯眯地就像是在说自家的喜事。
“嗯,好吃。”裴逸瞟了瞟寞桐,低头嚼着软软的猪手。
“不是妈妈吹牛,我做的更好吃。等你们有了孩子,我也拿着这个到处送人。哎呀,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呢……”兰熙说着看了寞桐一眼。寞桐若有所思地啜着酸酸甜甜的姜醋汁,没吭声。
当晚,裴逸躺在床上轻叹:“啊,好想吃妈妈做的猪脚姜。”
寞桐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语。裴逸等了很久不见她回答,有点失望,可也不想勉强,握了握她手,合眸轻道:“睡吧。”
“你知道站在手术台上是种什么感觉吗?”寞桐的声音忽然低低响起。
裴逸侧过脸看着她。
“每一次手术都是一场战斗。”寞桐喃喃道,“跟内心的恐惧斗,跟病魔和死神斗……”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虽然很累,还要担风险,却很快乐,很光荣,我很喜欢这样的工作。”
裴逸微微勾起一边嘴角,他能理解,当他辛苦采写的新闻在电视里播出时,他也有着同样的兴奋和成就感。
“能回到心脏外科我真的很高兴。”寞桐缓缓侧过脸与裴逸相对,“暂时不想为其他事分心,可以吗?”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觉那双清眸仿佛闪着期盼的光。裴逸暗叹,自己对工作何尝不是全情投入,忙得连身体都顾不上,实在没理由苛求寞桐,伸手抚上她面颊,柔声道:“我明白……孩子的事以后再说吧。”
……
这天,寞桐一上班就接到通知,她被选为代表,将在月中出席政府组织的医疗政策研讨会。对院里的这个决定,寞桐颇感意外,这类会议通常由医院的管理层参加,尤其这次研讨还是跨省范围的,广受关注。刘也的解释是,组委会希望听到更多一线医生的声音。
就在会议召开前夕,海天市接连发生几起轰动全城的医疗纠纷,数家知名医院牵涉其中。各大媒体几乎一边倒的将矛头直指医院及医务人员,大揭医疗系统黑幕。海天卫视的报道相对中立,然而由于绝大多数医院不愿接受采访,站在镜头前说话的仍然主要是患者一方。一时间,一向敏感的医患矛盾问题再次成为全城热议的话题。
事隔不久,卫生部某高官在一次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呼吁构建和谐医患关系,要求医疗机构和医务人员多从主观出发,正视自身的问题,改进不足。部分媒体将这段发言刻意解读为“医患矛盾根在医护人员”、“医患矛盾主因在医护人员”等,使得民众对医护人员的不满情绪论再度激化,某些即将解决的医疗纠纷又生枝节。
在这种情况下召开的政策研讨会,受到媒体的极大关注。有的记者甚至完全抛开会议讨论的医疗体制改革主题,只抓住医疗腐败问题大做文章。
“李医生,你是一线医生,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导致医护人员由‘白衣天使’变成‘冷漠老大’甚至‘黑衣魔鬼’?”这日会议刚结束,寞桐就被几名记者拦住提问。
寞桐听罢不由得沉下脸来。作为一名医生,她一向无愧于心,并感到无比自豪,而这样的提问无异于当面侮辱她视作神圣不可侵犯的职业,她尽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淡淡道:“冷漠?魔鬼?这话太过分了吧?”她冷冷地瞪着那人,“我只知道在今年的全国人大会议上,□□对广大医务人员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得到两千多名人大代表的赞同。”
“可是,现在医生见利忘义、冷漠无情,拿病人当摇钱树是事实。”记者不甘心。
“事实?”寞桐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你什么是事实!”掏出一份资料指着道,“这是世卫组织发布的消息。你看看,2000年中国人平均预期寿命与泰国接近,都是71岁,但中国人均医疗卫生费用是每年33美元,泰国是112美元,是中国的3倍多!再看美国,美国人的期望寿命比中国高6岁,可他们的人均卫生费用是4080美元,是我们的123倍!按照世卫组织的评估,我国目前的人口健康状况在发展中国家中处于领先水平,平均期望寿命接近发达国家水平。我们用比人家少得多的钱,做了比人家多得多的事。这主要是谁的功劳?难道不是全国几百万医护人员的功劳?”
那名记者愣了一下,寞桐继续道:“如果你觉得数字太枯燥,那么我举些身边的实例给你听。SARS还记得么?在那场灾难中,我们的医务人员临危不惧,前赴后继,抢救了成千上万的患者。面对死神,没有一个医生、护士退缩,多少人倒在了抢救第一线!魔鬼?魔鬼会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抢救病人性命?那种在危难中表现出来的崇高职业道德和献身精神,不是一夜之间冒出来,而是平时养成的!这就是事实!”寞桐缓了缓情绪,道,“我不否认我们的队伍中存在害群之马,有些甚至极其恶劣,令人不耻。可是,我相信每一位医生在选择这个职业时的初衷都是治病救人,之所以后来会出现违背职业操守的行为,原因很多,当中包括了个人素质,以及政府决策失误造成的负面影响等等。医患矛盾的产生和激化,是医疗资源分配不均和卫生投入过低的后果,这不是医院和医护人员的责任,而是政府的责任。政府一方面要医院自负盈亏,另一方面又希望医院低收费甚至做善事,这本身就不合理。如果将医疗体制的问题,将医患矛盾的根源,全部算在医护人员头上,是不公平也不客观的!”
“你是说,媒体对医疗系统的报道有失公允?”一名女记者低声问。
“没错!”寞桐斩钉截铁,“本来媒体在医患纠纷问题上应该客观报道,合理引导,但是部分媒体哗众取宠、断章取义,以偏概全地丑化、打击整个医疗界,将医护人员逼向群众的对立面,煽动患者的不满情绪,激化医患矛盾,这是绝对错误的。”
……
当裴逸在改稿系统里看到那篇题为《名医指斥媒体激化医患矛盾》的报道时,大吃一惊,立即赶到编辑区。片子已经做好交审了,电视里传出寞桐义正辞严的话——“媒体哗众取宠、断章取义,以偏概全地丑化、打击整个医疗界,将医护人员逼向群众的对立面,煽动患者的不满情绪,激化医患矛盾,这是绝对错误的。”
“好家伙,恼羞成怒啊,烧到我们头上了。”值班编审是一位副主任,他边看边不以为然地嘀咕着,正打算签字准播,忽听一个声音传来:“再播一次。”回头才发现裴逸不知何时一脸严肃地站在他身后,颇感尴尬,默默按下回放键。
“叫田小菀到我办公室来,片子先放着。”裴逸看完,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那名编审不敢怠慢,立即通知了采写稿件的记者,然后将片子从准发模块里挪出来,暂留了。
由于田小菀是在寞桐接受其他记者采访的尾段才出现,不清楚寞桐之前讲了什么,也无法肯定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那番指责媒体的话,之后为了赶发稿件,又没有仔细向其他媒体求证,有断章取义之嫌,裴逸决定暂时将片子压下。对部分记者中存在的但求刺激、不论真假的浮躁心理,裴逸忧心忡忡。长此以往,受伤害的最终将是媒体和记者自己。想到这里,他亲自打电话到各大媒体求证。然而,得到的答案却让他更忧虑,当时采访寞桐的报社、电视台记者,发稿时几乎都只截取了那段话。
“嫂夫人还真是快人快语啊。”
“有性格,不愧是省医的名刀,语惊四座啊!”
“裴逸,你老婆厉害呀!”
“你管她说了什么,就这段最刺激,我们打算拿这句做摘要呢……”
“其他的话我们没兴趣,就这段好……”
听罢同行们或冷嘲热讽,或幸灾乐祸的话,裴逸心里很不是滋味。寞桐虽然偶尔言辞犀利,却分得清场合,把握得准分寸,他不相信她会贸贸然说出那番挑衅媒体,赤裸裸为医疗界开脱的话。然而不管她还说了什么,在目前的情势下,媒体将揪住她这句话不放几乎已成定局。时间一点点过去,当值班编审第三次打电话询问那条片子的处理意见,裴逸肯定地答道:“不播!”虽然寞桐说了那番话是事实,但是同样的事实放在不同的背景中,往往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不管说话的人是不是寞桐,在这个敏感时刻,他都不能允许因为记者的失误引发不必要争端。
当天的晚报最先报道了会议的情况,一组新闻中有一条特别醒目——《名医怒斥媒体丑化医护形象挑拨医患关系》,这条报道集纳了与会的好几名医生的发言,都是对媒体表示不满的,其中打头的就是寞桐那段话。裴逸看后皱紧了眉头。《海天报道》播完后,裴逸立即接到聂超的电话,这本在意料之中,可聂超的话还是让他心里堵得慌。
“晚报都登了,你为什么压着不播?……因为事情涉及到你的家人,还是怕播出来你面子上过不去?……我还以为你是刚正不阿、公私分明的典型,结果你也太让我失望了吧?”
“小桐,你今天跟那些记者说什么了?”尽管极力克制,裴逸在问寞桐时还是显得有点急躁。
寞桐淡然地看了裴逸一眼:“事实。”
“什么事实?”
“事实就是媒体习惯了以偏盖全,甚至无事生非!”对于晚报罔顾她所说的大段事实,单单揪住最后那句话不放,使原本有理有据,相对客观的陈述,成了护短言论,大有混淆视听之嫌,寞桐即惊讶又愤怒,此时说起话来不免有些赌气。
裴逸误会了她的意思,阴沉着脸道:“医生要是没有问题,媒体想煽也煽不起来。在那种场合说那种话会有什么后果你不知道吗?为什么总是那么孩子气?”
对于裴逸的质问,寞桐实在难以接受,他是她最亲的人,是最了解一个医生如何工作的人,为了病人,她可以几天几夜守在医院不回家,废寝忘食,他怎么能熟视无睹,和那些不负责任的记者抱一样的态度?她气愤地反问:“我孩子气?难道我说错了吗?”像晚报这样的做法,明显就是煽风点火,当坏人还要装成受害者,“你们媒体就是喜欢一竹竿打死一船人,就是喜欢煽风点火!”
“你!”裴逸正要说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来:“到底是谁在丑化医务人员和医疗机构?其实,医疗机构的丑早已存在。媒体只不过将那些丑态写真了而已……脸脏就怪镜子难看,多么可笑!其实,镜子并没有错,错在人不肯洗脸。医患矛盾也是如此,如果只顾指责舆论这面镜子,而忽略医疗机构脸上的脏,那么即使封掉所有媒体的口,又能如何……”那是孟星雨在《都市一线》节目中作点评。裴逸并不知道,在他匆匆赶回家向寞桐求证后,那条被他毙掉的新闻在聂超操弄下,改头换面出现在了《都市一线》中。
来不及深思其中原因,寞桐的声音已经冷冷响起:“这也是你的意思?我是个脏了脸不肯洗反倒怪镜子的人?”
“这……”裴逸此时只觉百口莫辩。
“这就是所谓的公正?”寞桐抬手指着桌上的报纸,“这头唯恐天下不乱,”又指着电视,“那头打人一巴掌,还要人家说谢谢?了不起,真了不起。”说到后来,寞桐索性不屑地笑起来。
“孟星雨并没有说错!”裴逸一脸铁青,他承认个别媒体有失公允,但不能容忍寞桐全盘否定媒介的职业操守,那是他长久以来不惜一切代价所坚持的。
寞桐淡淡地看着裴逸,眸中掠过悲伤、失落、无奈……最后只剩下倦意:“那么,是我错了,我不该对勤勤恳恳、公正客观的媒体不敬,这样你满意了吗?”
“小桐……”裴逸心中又急又痛,医疗界存在很多弊端这是事实,新闻界存在很多问题也是事实,将心比心,她应该懂呀,为什么非要钻牛角尖呢?他着急、生气,不只是为了行业的尊严,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她成为众矢之的,承受不必要的压力,为什么她就不明白呢?
“够了,我不想听。”寞桐说完不再理他,径直朝卧室走去。
次日,裴逸翻遍了海天市所有的报纸,寞桐再次成为好几家报纸的封面人物,那段批评媒体的话被广泛引用。只有一两家报纸使用了诸如《医疗腐败不应全部归咎于医务人员》这类较为温和、中肯的标题,并刊登了寞桐所说的大部分内容。直到此时,裴逸才弄清寞桐前一天究竟对记者说了些什么。他的心很痛,为寞桐所受的委屈,也为他引以为傲的行业所表现出来的集体盲目性与功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