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旧韵》寒雨 吹梦

2、零零二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感觉冰凉的雨丝飘落在脸上，带着丝丝寒意，一点一点的从肌肤蔓延到心里，似乎突然之间就觉得冷彻心扉，像寒冬腊月一般，似乎才意识到她的世界真的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了，她再也不能回去了。
　　她仰头看，真的下雨了，雨从狭小的巷子上头细细密密的往下落，像极小的箭，密密麻麻的让她无处可逃。
　　突然头顶出现了一把黑色的油布伞，她顺着伞往下看，是一双骨节分明的很漂亮的手，修长的手指握着伞柄，她抬起头看，看到一张俊朗的面庞，眉头微微的蹙着，连这样的动作也是极好看的，她问：“你为什么皱眉，不高兴吗？”
　　苏行远不说话，却把伞塞到她的手里，把肩上的医药箱也挂到她手上，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红菱就这样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看着他把医药箱重新背到肩上，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苏行远看着她的眼神，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像平日里妈妈看她时的慈爱，又像是伶姨看她时的同情，又像与她们的都不同，只是这样的眼神让她心里突然不安起来，心里隐隐生出自卑来，还有难堪。
　　她怒瞪着他，扯下身上的西装摔到他身上，转身就走。
　　“不是。”
　　红菱停住脚步，怔了怔才知道他是回答她的问题。在她怔忪之际，他已经把衣服又披到她身上去了，只是又强调了一遍：“不是。”
　　他离得十分的近，声音低低的带着磁性，让红菱突然就窘迫起来，她怎么对着一个尚算是陌生的人发起脾气来了。

　　两个人并肩走，街上的行人都是匆匆的，只有他们两个慢悠悠的，便似融到这雨里成了一幅迥异的画。裹在身上的西服十分的宽大，一直拖到大腿根部，还带着他的体温，让红菱觉得心里慢慢的温暖起来，突然想到以前学过的一句词，斜风细雨不须归，早已经忘了原本的意境，现在却觉得用在此处也是妥当的。
　　她问：“我妈妈的病真的很严重吗？”
　　苏行远说：“是很严重，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治愈的希望，现在这样的病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不能治了，只是你的妈妈贻误了最好的治疗时机，但是只要肯配合治疗，自己有很坚强的意志，是会好起来的。”
　　红菱沉默了片刻方才轻轻地点头，道了一声：“谢谢！”
　　苏行远说：“不要太担心，有我在。”
　　听他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很伤心，心里惴惴的不安，她说：“以前我觉得吃饱饭，就会很开心，现在我每天都能吃饱，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苏行远素来不是会说话的人，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想了想说：“想你早晨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们去吃东西，吃饱了总比饿着开心。”
　　红菱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着不远处的咖啡馆里一星朦胧的灯火在这阴雨天里显得特别的温暖。

　　进了咖啡馆才看到苏行远的半边身子都湿了，红菱颇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微的窘迫，这样的情绪在她十几年的人生中都没有出现过，她一直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子，这会子倒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倒是苏行远说：“我们去里面坐，里面暖和。”
　　坐到屋子最深处，似乎真的是很暖和了，红菱第一次来西餐厅，笨拙的很，喝了一口咖啡苦涩涩的，差点吐出来，却又不好意思，苏行远笑着问服务员要了一杯温水，又把牛排细细的切好，让服务员把刀叉换成筷子。
　　红菱觉得怪怪的，偷眼看别的食客，各个都是衣冠楚楚，动作娴熟，相形之下立见高低，她原本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所以即便是到了沈家，依旧穿着这样的衣裳出来，丝毫不觉的有什么不妥，现在面对着苏行远却突然觉得惭愧起来。
　　苏行远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只是微微笑着说：“吃东西一是为了填饱肚子，二是为了开心。如若这两样好处得不到，也不必吃东西了。”
　　红菱听他这样说，觉得甚对自己的脾胃，先前的感觉便也消失了，心头欢喜起来，只是埋头大哚起来。
　　最后一道甜点吃的是草莓味的布丁，上面还嵌了一颗红殷殷的草莓，甜得腻人。
　　苏行远问：“现在开心一点了吗？”
　　红菱的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秋天里的青苹果，咬一口酸溜溜的，却让人越吃越想吃。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又道了声谢，苏行远笑着说：“你好像已经和我说了很多次谢了。”
　　红菱也不觉笑了，仍旧说：“本就该谢谢你。”又说，“下次我请你吃东西。”

　　这会不过是一两点的模样，外面的雨也停了，露出一线光来。
　　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一个个慢悠悠的，倒像闲庭漫步一般。
　　红菱问：“你回医院吗？”
　　“嗯。”苏行远问，“你回去吗？”
　　红菱知道他说的是回沈家，点点头又摇摇头，苏行远见她不知何去何从的模样，说：“要不要跟我去医院看看。”
　　红菱立刻点头，那神气像个吃了糖的小孩子。
　　“我可以去吗？”
　　苏行远只是笑着点头，红菱一把拿过他肩上的箱子，单肩背着觉得太长，又斜跨过来背，整好衣裳，却看到苏行远一直看着她笑，不觉怔住，待到醒过神才觉得不好意思，狠狠地瞪他：“走啊！”
　　苏行远看她率先走在前面，只在后面笑着说：“你知道医院在哪边吗？”
　　又引得她回身瞪他。
　　苏行远哈哈大笑起来。

　　苏行远的有个助理护士，叫静淑，人长得极是甜美可爱，红菱左一句姐姐又一句姐姐哄得她找出一套护士服给她扮上，假充护士跟着苏行远去住院部巡查。
　　住院部里的人又多又杂，红菱问：“难道没有安静一点的房间吗？”
　　苏行远指着远远的一栋白色大楼：“那也是住院的，只是价格贵了些，却极是清净的，环境也好，还有专门的护理人员。”
　　红菱问：“多少钱？”
　　苏行远道：“你想让你的母亲进医院治疗？”
　　红菱点头：“一直打扰伶姨也不好，在医院里总比在家里好。”
　　苏行远说：“我带你过去看看吧！”

　　这里的环境果然是极好的，白楼就在一片草坪间，刚落了雨，那草绿茵茵的，叶尖上尤滚动着水珠，让人看了极是欢喜。
　　楼里也很近，没有嘈杂的大人孩子的叫嚷声哭泣声，只有轻巧的脚步声，偶尔有一两个白衣护士来来回回，见到苏行远也都是点头微笑，最多道一声“苏医生好”也是极轻声的。
　　苏行远带她进了护士长的屋子，介绍那护士长姓胡单名一个敏字，看起来不过比红菱大几岁，一派贤淑淡雅的模样，护士服穿在身上略显宽松，越发衬得身段玲珑，鹅蛋脸庞，眉梢微微上扬，樱桃小嘴，显见是个美人胚子。
　　红菱往墙上看却没有价目牌，不由得疑惑：“怎么没有价目牌。”
　　胡敏抿嘴一笑，声音是极温柔的：“这是新来的吗？我怎么没见过。”
　　若是医院招新护士，定是要经过她这一关的，除了一些特殊情况。
　　红菱不好意思吐吐舌头，苏行远说：“她是我姑姑家的表妹。”
　　胡敏拉过她的手细细的看，说：“怪道呢！原来是行远的妹妹，长得如此标致。”
　　还从未有人这般的夸赞自己，又听她言语里直呼苏行远的名字，甚是亲密，她因对苏行远存着亲近之心，自然也对胡敏有了好感，听得这样的一个美人夸赞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姐姐真是会夸人。”
　　胡敏又道：“沈小姐可是要到我们医院来供职！”
　　她原和苏行远是同校同班的同学，她念完书就出来做事了，苏行远去国外深造，回来了恰又碰到一所医院供职，两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自然比旁人亲厚，苏行远的事她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一下子便知红菱姓沈。
　　胡敏原不过是开句玩笑，她想沈家的小姐怎会需要到这里来做事，自然是在家等着门当户对的婚姻，却不想听到红菱极诚恳地说：“这里的工作我可是做不来，我只能做个街头小混混。”
　　苏行远岔开她的话道：“我还要去楼上，你们在这里闲聊，我可是要走了。”果然听红菱说：“我也和你一起。”仍是问，“你还没告诉我住院的价钱呢！”
　　苏行远笑了起来：“你当这里是菜市场啊！夫人要来只管过来就是了。”
　　胡敏笑着说：“夫人生病了，只消吩咐一声便是了。”
　　胡敏口中的夫人自然与苏行远口中的不是同一个人，红菱也听出来，却不知要如何解释，苏行远却已行出几步远了，红菱只得跟着他走了。
　　红菱自小在坊间长大，小门小户平头百姓的事知之甚详，却不知道这上流社会的规矩，她只道有钱方能住进医院，哪里知道这里岂是有钱便能进的。
　　红菱追上苏行远，两人并肩而行，苏行远说：“胡敏是这里的护士长，夫人还要她多多照拂呢！”
　　红菱“呀”了一声：“那你怎么不让我多多和她说两句话？”
　　她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便是这些责问人的话也是随口就说，也不曾考虑是否合适。
　　红菱在医院里厮混了一个下午，直待苏行远的下班，叫了辆黄包车送她回去，一直到沈家的大门口，红菱才问：“你怎么不问我，我为什么是沈家的三小姐，却又……却又另有一个亲妈。”
　　苏行远说：“你自然有你的缘由。”
　　红菱见他脸上面色如常，没有半分的好奇心，回想今天一天的事，方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头，他和自己并不熟，不过是看在自己是沈家人的份上好言好语了半日，想来他心里是极看不上自己的，还不知道要怎么想自己，心里便气闷起来，闷闷的说：“我进去了。”
　　苏行远见她突然间神色郁郁，不知为何，转念一想，大约是这么晚回来怕被责罚，于是说：“我和你一起进去，也许久不曾来见过姑妈了。”
　　红菱默而不语，只是转身向内走，门房福叔欣喜地迎了上去，说：“表少爷来了。”又说，“三小姐回来了，太太正找你呢！”边说边向红菱使眼色，红菱便知道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