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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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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四月向来多雨,青石板的小径上落满了残红,红菱穿着黑漆的皮鞋走路打滑很不稳,她突然转身,把紧跟身后的小翠吓了一跳,只听她厉声说:“不要跟着我,我知道大门在哪里。”
小翠也不示弱,尖尖的嗓门拔得高高的:“三小姐,我尊您一声三小姐,可都是夫人的意思,夫人让我护送着小姐,可不敢让小姐有丝毫的闪失。”
红菱歪着头想了想不气反笑:“你要跟着便跟着,我可不敢保证出门会不会遇到什么突发状况啊,例如……嗯……強盜啊,土匪啊。”
她说的似笑非笑,小翠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那我更应该保护小姐了。”
紅菱不理她,只是狡黠一笑,扭头转身迈开步子。
沈公馆处在城西,沈家是数代的名门望族,沈家的宅子几乎占了整条街。
一条街上都是冷冷清清的,伴着新雨更让人觉得凄冷,这样的深宅大院从来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这句话是伶姨说的,伶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十足的讥讽神气。
出了大门红菱就把头发都盘进鸭舌帽里,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回头看了看趾高气扬,把头抬得高高的小翠,无声的笑了笑。
到了市井红菱便如鱼得水一般,七拐八拐就拐进了一个极深的巷子,转身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小翠了,她极得意的笑了起来。巷子里乱七八糟铺满了煤渣,下了雨,一脚踩上去鞋上都是黑乎乎的,红菱也不在意,只是把帽檐压得更低,只管低着头一径往里走,她穿了一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条黑色的裤子,罩了一件黑色的马甲,马甲和裤子还都是从沈小五那里借过来的,沈小五今年十四了,身量与红菱的正差不多。
沈小五看到她这身打扮的时候,笑得都要岔气了,她插着腰说:“有什么不好的?我本来就不是千金大小姐。”
她这身打扮像极了钟表铺子里的小学徒,这样就想到,隔壁林子婶的儿子林子哥已经答应带她去钟表铺学修钟表了。
红菱几下就窜进一间小小的院落,刚进了院子就看到伶姨在院子里打水,伶姨看见她还是那副泼辣的样子,把手中的水桶一掼,伸手抱住她,笑着说:“我们的小红菱回来了。”
红菱也抱住她,只管往她身上蹭:“伶姨,我好想你啊!”
伶姨推开她,只是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笑道:“小丫头回来就这么嘴甜。”
红菱任由她打量,只是问:“我妈呢?”
伶姨带着她进了屋,直往东面的房间走,四月的天气里,这间屋子还笼着炭火,炭盆里的炭火微微弱弱的,透明的殷红,像随时都会熄灭一样。红菱硬生生地忍住眼泪,坐在床沿,欲伸手去揽母亲,却被一把推开,她只得坐在床沿看着母亲,喊了一声:“妈。”
贺秋兰自己挣扎着想坐起来,终究是没有力气,仍是躺在床上,只是怜爱的看着女儿:“还好吧!”
红菱只觉得鼻子酸,撇过脸去,看到伶姨就站在门口,看着她的神色是怜惜而同情的,她勉强笑了笑才转过脸去看母亲,又喊了一声:“妈。”方才说,“我很好!”
贺秋兰点头:“难为你了。”
红菱伸手去抚母亲消瘦的脸颊,贺秋兰没躲开,就被她触到高高的颧骨,极其的嶙峋可怕,红菱笑着直掉眼泪:“妈,你看病,你快好起来,我现在吃得好,穿得好,大家都对我很好。”
贺秋兰伸手去给她擦眼泪,伸到半途还是垂了下去,只是说:“傻孩子,以后不要再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红菱攥住母亲的手,依旧是笑:“我听你的话,你要好起来我就听你的话。”
贺秋兰也哭,伶姨走上前说:“母女俩好容易见上一面,本来是高兴的事,怎么又哭起来了,应该笑,我们小红菱飞出鸡窝做凤凰了。”
这话若是别人说,红菱定当是刻薄的言语,只是伶姨说出来却是真心要引她开心,听着却又饱含着无限的辛酸。红菱终究是擦了眼泪笑了起来,嗔道:“我才不要做凤凰呢!”
贺秋兰又问了好些别后的话,红菱只管捡好的说,只说大家待她好,每日里上课学国文,学钢琴,学英文,她本来在市井混得伶牙俐齿的,说那国文老师胡子一大把,教她写大字,她却在宣纸上画乌龟,把老师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说得妙趣横生,更学着老先生的样子,引得母亲和伶姨都笑了。
正笑着,外间听到敲门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极是有节奏,伶姨说:“是苏医生来了,我去开门。”
贺秋兰解释给红菱听:“换了个看病的医生,你伶姨说是个西医,才来了一两次。”
红菱正想问是否有效的时候,但见伶姨领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高大年轻男子进来,乍看了一眼,她就僵住了,那男人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看向她的眼眸也是诧异。
“你们认得?”伶姨问话把红菱从惊讶中抽了回来,红菱忙矢口否认:“不认得。”说完又觉得回得太快,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正要想着怎么补救的时候,听那苏医生说:“不认得,只是这位小姐的打扮有些怪异。”
他的声音极其的温润,即便说这样的话,也不会让红菱觉得不舒服,只是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他放下肩上的医疗箱,边开箱子边问:“夫人近来感觉怎么样?”
贺秋兰说:“还是老样子,只是咳嗽不如以前厉害。”话音刚落就剧烈的咳嗽起来,红菱这会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是急切地唤着妈,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胸前。
贺秋兰挣扎着要推开她,哪里有半分力气,红菱索性抱住她:“妈,你不是盼着我好吗?你要是不好我也不会好的。”
一双洁白修长的手端着一杯水递到她的面前,红菱接过水,贺秋兰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顺平了气就把她往外推,红菱抱着她不肯松手,她只得发狠道:“你再不走,我就不肯看医生。”
红菱死死的抱着就是不肯放,贺秋兰看也不看她,只是说:“你若想这样,那我们母女就抱在一起死。”
伶姨过来拉她,她才肯松开手,垂了眉眼,直挺挺的站在床边,贺秋兰喘息着说:“你现在就给我回去,从今往后再不许往这里来了。”
红菱猛地抬起头,失声叫道:“妈!”
贺秋兰也是心如刀绞,却是铁了心,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背转向里面,声音疲惫:“你若还想让我多活两天就顺了我的意思,立刻走。”说完又咳嗽起来,红菱欲上前去却被伶姨拉住,朝她摆手,拉着她往院子里走。
院子里稀稀疏疏的种了几株海棠,经了这么多日的雨,都已经残落不堪了。
红菱从兜子里掏出一包银元塞到伶姨的手里,伶姨不肯要:“傻孩子,那么一大笔钱我们还没用完呢!你现在不比从前,自己也要用的。”
红菱说:“我哪里要用什么钱,吃饭穿衣都有人管了,你们吃饭交房租都要钱,妈妈看病要好多钱,我想她能找最好的大夫看。”顿了顿又说,“伶姨,你还把以前的小大姐二丫找回来,你一个人照顾不了我妈。”
伶姨说:“傻孩子,我和你妈这么多年的姐妹,难道我还嫌弃她不成,你也不要伤心,你妈也是为了你好,她怕你往这边跑,那边不喜欢。”
红菱踢着脚下的石子:“我知道,我不伤心,我就想她好起来。”又把钱往伶姨手里塞,“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就拿着吧!不拿白不拿,反正也是那边的钱。”
伶姨问:“这钱是他们给你的?”
红菱点点头:“他们家的小姐奶奶每个月都有份例的,我一去正赶上他们发例钱,”
伶姨还要退给她,她却已经拔腿就跑了,一直跑到巷子口,看没人追过来,又折了回去,靠在门边的墙上。
苏行远给贺秋兰做了检查,又打了针,留了药,贺秋兰患的是肺痨,医院里没有人愿意来出诊,他新近刚到医院工作,主任便推给他了。
他虽然刚回国没多久,却也知道离这里不远是有名的花街,虽然比不得那新近流行起来的舞厅,却也是莺歌燕舞,脂粉堆砌的风流场。
倒不是他年轻风流,只是来此处出诊过几次。
这里离那街不远,住在这里的人也多半不会是什么正正经经的人家,他倒是不曾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据说一直寄养在乡下的表妹。
苏行远又耐心地嘱咐了许多话才离开。
苏行远走出院门,就看到红菱低头倚在门墙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社会小混混的模样,听到他出来的声响,忙把头抬了起来,只是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苏行远还是能看到她一双眼睛微红着,眼眶里尤汪着两谭秋水。
她只是问:“她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苏行远不动声色,一步步走到她前面去了,红菱追了上去,也不顾踩到积水,拦着他:“你告诉我她到底怎么样了?”
苏行远说:“她是我的病人,我有义务对她的病情进行保密。”
红菱看着他略带笑意的眉眼,先前对他的好感立刻烟消云散,她就知道他今天看到这些是瞧不起她的,她咬牙道:“她是我妈妈,我亲妈,我有权知道她的病情。”她本来还想说,我知道你是瞧不起我的,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是说:“请你告诉我。”
苏行远这下子倒是不好意思再逗她了,蹙眉瞧着她说:“我也不愿意隐瞒,你妈妈的病拖得时间太长,肺部的炎症很严重,用中医的说法就是痨病,我给她用西药,我也只是尽力。”
也只是尽力。
红菱听完只是愣愣的,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只是道了声谢,便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苏行远就看着她像失了魂一样一步步往前走,脚下踩到积水也全然不顾,刚才还有哭有笑生气勃勃的人,似乎立刻就变成了那提线木偶一般。
走到巷子口,红菱才慢慢的蹲了下来,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肩头一下一下的耸动,似乎过了很久,直到肩头有人轻轻的拍,她抬起头,泪眼朦胧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红菱,你怎么在这里哭?”那人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痕。
红菱站起身,拿衣袖胡乱抹了一下脸,才看到林子哥身边还站着林子婶,两个人肩上都担着行李。
红菱好奇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林子哥呐呐地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子婶说:“红菱啊!我们要回乡下去了。”
红菱不觉得更加奇怪,他们本就是因为在乡下活不下去才来城里讨生活的,眼见着林子哥的手艺也要学成了,怎么就要回去了。
“红菱,从今往后你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了,再也不是我们能高攀的了,我们回乡下再也不会回来了。”
林子婶的话说得莫名其妙,红菱只管望着林子哥,小林子脸涨得通红,呐呐地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颠来倒去的喊她的名字,林子婶拉着小林子走,红菱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一把抓住林子哥的手:“林子哥,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是不是他们逼你们走的?我去找他们理论。”
沈家是名门望族,哪里能容得下她以前的出身,林子哥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自然是知根知底的,这样的市井污脏之地哪里能有她十分熟悉的人,定然是要给沈家的三小姐一个清白的过往的。
小林子诧异道:“没有,红菱,没有人逼迫我们,是我们自愿的,他们给我了我们一笔钱,够我和妈回乡下过活了。”
红菱愣了半晌才放开他的手,摇摇头笑了笑说:“我晓得了,你们走吧!”
小林子被她妈拉着走了,走了几步转过头看她,却也只是看了一眼终究是扭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