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之》律芝

5、第三章 人间芳菲尽

　　深山天堑，皆是银白。冲田总司独自驾马在针叶林中。他走得迟，已看不到一点人影，一路只有地上被踏乱的残雪说明有人经过，连一点飞鸟走禽都看不到。冲田总司心想莫不是让前面那些人都猎光了吧。

　　四下寂静一片，只有马蹄落在积雪上的声音。忽然一阵悉悉索索，冲田总司手底如飞，搭弓拉箭一气呵成，却见是几只野鸟从林间冲天而上。他心底舒了一口气。仿佛是气恼自己，恭亲王用力一夹马肚子，黄骠马蹬蹬向前跑去。

　　抬头一看枝桠间灰蒙蒙的天空，此处倒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地方。冲田总司身体确实不算好，冰天雪地一冻，已经有点乏力了。一道黑色短影闪过树丛，却被冲田总司眼尖看到。冲田悄悄下马，搭好弓箭，绕过树根一看，是一只正在觅食的灰兔。

　　冲田总司微微吐息，只听嗖得一声，充满杀机，却是从身后传来！冲田总司吃了一惊，紧要关头时凭本能就地打了一个滚，箭尾堪堪擦耳而过。然而未等他回头，那人闪电般又是狠毒的一箭，破风声近在咫尺，冲田总司却还重心未稳。

　　一道寒光闪过，出现了第三个人的气息，势如破竹的羽箭被劈成两段。不过竟然未改方向，前半截依旧直射向冲田总司。于是第三个人反身又是一剑挑歪箭的方向，一切不过电光石火一瞬间，羽箭嗖得射穿了冲田总司身旁那棵老树。满树一阵摇晃，积雪纷纷落下，几乎淋了冲田总司一身。

　　刺客两击不中，就此放弃，鬼魅一般远去。冲田总司看着眼前出手相救的人眼中一亮，表面却有些苦恼地笑道：“多谢少侠救命。”内心叹道自己在这人面前三番两次的狼狈。这人居然就是那日斗笠男子。脸上，当然还有那块黑瘤。

　　那人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上前向雪人一般的冲田总司伸出了手。“王爷还没想起来我是谁么？”
　　冲田总司略一迟疑，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任由他把自己拉起来：“裴少俊？”斗笠男子一挑眉，冲田总司吸了吸鼻子，乖乖地道，“斋藤一。”

　　斋藤一看着这样的冲田总司忽然觉得他狼狈得有点好笑。然而终究只是淡淡道：“王爷要是再装聋作哑恐怕命就没了。”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就和老王爷一样。”
　　冲田总司动作略一滞，接着拍落身上的雪，叹气道：“看来是这样。”他深深地看入斋藤的眼底，忽然道，“但不知道斋藤公子为何如此在意小王生死？”

　　斋藤一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我们目的一致。”。两人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海蓝的森绿的，仿佛都是在波澜无惊的水面自照罢了。他们经十年前一别第二次正式会面，却好像已对对方十分熟悉。
　　“你想做什么？”
　　“帮王爷夺回江山。”
　　“江山从来都不是我的。”
　　“原本却该是的。”斋藤一却不说完，倒是反过来温和地问道，“王爷难道不想要么？”他声音温润好听，好像是在诱惑你一般。冲田总司微微一笑，却先一步避开了眼。

　　风卷雪飞，一时无言。冲田总司捡起地上断箭，万般心思一瞬而过，沉吟一会，缓缓道：“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如此么？”
　　“……对。”斋藤一凝视着手里的剑，冲田总司也看着他的剑。彼此心知肚明。
　　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无情有情又何妨，不过一段同行。

　　他半晌道，“这是一首好诗。”

　　日暮时分，群鸟归山。冲田总司回营帐时见篝火大盛，文武百官已在。放眼望去野鸡野兔野鹿野鹤应有尽有。尤其是近藤勇尽显颟顸之勇，颇为丰收，最后居然带回来一头野猪。一臣钦服道：“皇上真是英勇无双，后羿再世啊！”

　　恭亲王自然也是大家关注的对象，本有人想也吹捧一下这个亲王，不过见冲田只带回来一只野兔，那人自己折磨了自己一会觉得自己实在才疏学浅无从夸起，只好一阵沉默。
　　近藤勇看了，笑道：“总司，以你的水平，怎么只有一只野兔？”
　　冲田总司只好也笑道：“皇上的弓果真只有天子才用得，我真是驾驭不了。”他上前双手呈上宝弓，近藤勇哈哈一笑，让人拿下，也不深究了。

　　冲田总司眼一瞥看向土方岁三，后者正擦拭着自己的箭筒，感受到目光，颇不耐烦地扬眉看向冲田。冲田总司借机走上前道：“土方右丞，我有一支箭，希望你帮我看看是谁的？”说着将暗袖中那支断箭递了上去。土方岁三不动声色地接过，那是一支白羽箭，箭头却是五棱形的，按说这是一支很有特征的箭，土方岁三却看了很久。冲田总司凝视着他的表情，最后土方道：“我太久不在营中，这箭真没看过。不知王爷从何得之？”

　　“其实本王打的只兔子，是被这箭射中的。”冲田总司眼睛眨也不眨道，“本王只是捡到了它而已。不免有些好奇。”

　　土方岁三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

　　近藤勇大获丰收，分奖诸官，说是君臣同乐，尽情吃喝。野味撒上佐料刷上油，经烧烤后，香气四溢，闻之不禁食指大动。冲田总司被分到一大块野鹿肉，抱着与那些少将们坐在一起。那些军人本对这亲王有些芥蒂，冲田总司却不拘小节，于是自然地打成一片，吃成一团。

　　几缸酒给喝个精光，近藤勇土方岁三等也被酒疯上来个别不怕死的将军们灌得头重脚轻，早一步回自己营帐了。余下众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冲田总司倚着栅栏，仰头看野外明星璀璨，他眯眼看了一会儿斗转星移，喃喃道：“星移张宿，是兵燹之兆啊。”本想举起酒缸，却被一人拦下，冲田总司斜眼望去，原来是藤堂平助。

　　年轻的将军略有一点激动道：“世子……不，王爷。我听原田说你要来狩猎会了，只是你怎么毫无准备，尽让我们担心！”
　　冲田总司仿佛正在酒气上，抢回酒缸，嘟哝道：“说什么担心，狩猎时，我怎么找不到你们人影……”
　　藤堂也有些怒气，道：“我们全部被皇上的禁兵赶到林子深处了，王爷，你没有遇到危险吧？”
　　“危险？”冲田总司勾起嘴角，眼神渐渐清明起来，他淡淡道，“藤堂，近藤恐怕是容我不下了。”

　　藤堂皱起乌长的眉，沉默了一会，对冲田总司单膝跪地，道：“无论王爷去哪里，藤堂平助但追随，不问其他！”篝火未熄，映在少年澄澈的眼眸里。冲田总司眼里却是当年那个劈天盖地的吼着自己以后要做镇国大将军的小小少年，恭亲王轻轻地，却残酷地道：“你可知道跟我危险有多大？你可能再无法成为你理想里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你还会害得你父亲身败名裂。”

　　“藤堂所掌十万大军原本就是老王爷的。何况我父亲还在的时候时常告诫我，没有老王爷就没有他。父亲说，”藤堂平助磕了两个头，“藤堂一族，永远是王爷的副将。”

　　冲田总司扶起藤堂平助，一字一字郑重道：“我允诺你，如果有朝一日。你会是我朝的镇国将军。”

　　藤堂平助深深感动，道：“王爷该趁现在赶紧走了，等皇上明早来恐怕就走不掉了！”冲田总司点头，他暗让人灌醉近藤便有此意。

　　夜半露重，冲田总司披衣而起，就着凄寒月光上了回程马车。登上平板之前，他多看了一眼车夫，忽然笑道：“我倒不知我王府中有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

　　那车夫戴着斗笠，斗笠下是一张白璧一般干净的面孔，眉目深邃，清艳无方。他好像等了他很久，此时露出了认识至今第一个微笑，一时仿佛冰雪消融，如练月华也失去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