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之》律芝

2、章零 人生若如初见

　　南方三月春寒早去，燕草如丝，莺飞柳垂，一片生机盎然。湖上画舫歌声流连，街边商贩吆喝不断。朱墙黛瓦之后，恭亲王府今日张灯结彩，府内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管弦之声更能穿墙过院。雍州城内也是无人不知今日是老恭亲王妃的诞辰。要说这老恭亲王去得早，世子过于年轻，王府之事大多由王妃做主，王妃做事又经世明理，因此颇受百姓爱戴。

　　冲田总司入室后急忙换了一件麒麟云纹滚边白色长褂，外套金丝线黄马甲，并且戴上九旒鷩冕。他凝视铜镜中的人，高标隆准，眸璨如星，霎时威仪轩昂不少。装扮妥当后。又急急穿过角门，装作从正院进入。王妃喜好戏剧，老远听得影壁之后音韵漫天，那旦角嘹亮入霄的嗓音一辨就知是举朝有名的一枝梅戏班子。

　　“今日母妃诞宴，我却来迟了！”冲田总司笑着走进掩翠园，只见园中早已搭起戏台，宾客都本已落座，见他来了，纷纷站起作礼。人群簇拥正中软榻上半靠着一个雍容华贵、眉目威严的女子，女子梳着宫鬓，斜插金凤蓖，一件深紫色百鸟朝凤金银丝宫装，此刻懒懒抬起眼，她的眸色也是翠的，与冲田总司模样有四五分相似。在她身边坐着一个着深色暗花云纹裳的女子，梳着整齐的发髻，她眼里还有笑意，见了冲田总司，起身福了一福道：“见过世子。”

　　“世子来了。”恭亲王妃淡淡地呷了一口茶，眼睛还看着台上浓妆淡抹的角儿，“世子总是如此繁忙，我还当忘了我这老人的事儿呢。”

　　冲田总司笑容不增不减，似对这冷嘲热讽习惯了：“母妃哪里的话，就是改朝换代的事也不及母妃过寿辰重要呢。”

　　“那就入座吧。”王妃淡淡道。冲田总司入座王妃身侧，听了一会儿，原来是点了一出《墙头马上》，不一会儿便心不在焉。只见末角儿揽着旦角儿，旦角道：“本待要送春向池塘草萋，我且来散心到荼蘼架底，我待教寄身在蓬莱洞里。蹙金莲红绣鞋，荡湘裙呜环佩，转过那曲槛之西。”拢袖又振，表情似愁还淡，勘望远方：“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他绿暗红稀。九十日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

　　王妃扫了一眼见他老神在在，声音不高不低地道：“世子近日又忙些什么呢？”冲田总司一精神，脸上笑容居然从未褪过：“也就看看百姓，看看书卷，看看花鸟罢了。”其实脑中回荡的尽是赌场中狎客吆喝声。王妃冷笑道：“世子的鞋子还是昨日进长乐坊的那一双，想必又是‘微服访民’彻夜未归吧！”冲田总司被戳穿事实，便不说话，王妃却不饶他，“想必先生嘱咐的书目早已看的通透了，如今你便讲讲得了什么道理来。”

　　冲田总司眨眨眼，道：“圣人曰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国齐家修身正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而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孩儿以后自当正对爱好，绝不自欺。”王妃抢白道：“世子成日与些市侩小民来往，也不怕与之俱黑？”世子笑道：“天下物皆可以照理。哪有芝兰之室与鲍鱼之肆的区别？孩儿还学了一点，——君子慎独。回去后孩儿决定要肃清一下左右，以免又有哪些人跑去叨扰母妃。”

　　他点到即止，王妃淡淡一笑：“我看你只学会了油嘴滑舌。”忽然指着身边那个女子道，“这是斋藤太师夫人，你应当见过一两面的。”冲田笑道：“斋藤夫人一代佳人过目难忘，当然记得的。”王妃不留痕迹地看了他一眼：“我看世子不甚爱戏，斋藤府小公子与你年龄相仿，正在北园赏花，世子不想见一见么？”冲田总司本想拿些孝字当头的话来敷衍，王妃堵住了他的话眼：“斋藤一是这次春闱首榜，我想世子方才见解这么独辟，一定有不少话好说。”冲田总司摸摸鼻子道：“今世之才子自然想见，那么孩儿先去了。”

　　冲田总司被赶出掩翠园并不十分在心，他脱了鷩冕，登上王府空中连廊，廊边挂满各类鹦鹉画眉，鸣声清脆。恭亲王府布局可谓十分奢华，处处亭台轩榭，楼阁相依，一弯碧水剔透包围了大半王府。他就这么顺着溪水流淌的方向走，很远就看见北园种了的一片桃花林此时盛开到了极处，像是蒙着一层粉云。

　　走近了发现云层之中有一颀长人影，那人好像发现了冲田总司的存在，漫不关心地瞥了一眼他，然后很快转过脸去。只是花非花雾非雾，那一瞥藏在花间雾中看不真切，仿佛用浸了水的素绢蒙在面前看月亮，明亮又模糊。

　　他俯视着花间的少年，少年的侧脸棱线分明，五官精致得让人心碎。他有一种心痛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未来不止一次的出现。他当然知道斋藤一，但是没想到斋藤一是个这样的人。斋藤一原是如此气质出尘的少年，他的眸色很深，仿佛看东西可以看得很远，此刻却低垂着眼眸。冲田远远地看着他，他发现他透过灼灼桃花也在远远得看着更远的地方，那是哪里，或许是个人。花中的人，然而这幅画面太美太孤绝，冲田总司心头一荡，忽然想起方才听戏时的几句唱词。“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

　　他对自己轻笑一声，从未第一眼见到一个人就这么喜欢的。正准备走上前去，忽然发现斋藤一看着的那方向，透过墙上的窗刚好能看到掩翠园的戏台，台上旦角脆脆的声音依稀传来。冲田总司细细回想了一会，那个旦角名叫雪村千鹤，似是一枝梅班长的独生女儿，心里顿时明白了四五分。这两人如此，其中大概也有个故事。

　　他在斋藤一身后站了一会儿。冲田总司并不是斋藤一，他做不到那么久地关注一个人的背影。所以他决定还是走到斋藤一面前去。

　　“我是冲田总司，你听过否？”他找了一个不太好的开始。斋藤一看他一眼，倒也对答自如，客气十分道：“草民不知是世子，请世子恕罪。”只是眼里丝毫没有刚才才知道他是世子的感觉。世风尤重儒士，中过科的贡生举人都不必拜大礼。冲田总司琢磨半天还是觉得不管斋藤一的口气还是言语都满含疏远。

　　冲田总司忽然伸手折了一枝灼灼桃花，递给斋藤一道：“地方小丑罢了。倒是斋藤公子名声远播，惊采绝艳。裴少俊一折丹桂群儒骇，此处无丹桂，我只好借桃代意了。”

　　斋藤一道：“世人李下不正冠，世子折花却遮掩都不用。”原来他声音清亮剔透，因着年龄又带着一点中性的沙哑，“只是这桃花太艳，在世子手里世子可以安全，斋藤恐怕就佩不起了。”他作礼准备离开，却听冲田总司哈哈大笑，不禁诧异望去。

　　“无妨，无妨。”冲田总司挥手笑道，“斋藤公子，以后若有麻烦，请尽管来雍州找我。”

　　斋藤一闻言挑眉，也露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真应了人面桃花相映红：“多谢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