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之》律芝

12、第十章 人世伤往事

　　冲田总司一日在书房，忽然招来御史。新御史还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早闻新皇喜怒不形于色，遂忐忑不安地站在案几外。许久之后，冲田总司阅着奏章，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叫山崎烝是么？”
　　“是。”
　　“听说你是齐州人，年幼失怙，由婶婶养大，弘冶十五年举人。去年刚成亲。亲家是……朕想想，工部侍郎家的小姐？”
　　御史不知这个皇帝为什么要对自己一清二楚，冷汗流了满背。他刚被提携上任，自认从来少说多做，况且御史这个职位一般没什么人会特别在意。
　　“这么说吧，”冲田总司淡淡道，“朕有一件事想请你做。”
　　山崎烝跪倒在地，颤声道：“卑职赴汤蹈火。”
　　冲田总司一合奏章，露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赴汤蹈火？爱卿想太多了，朕的社稷还需要爱卿这样的人才。”

　　几天后御史上奏，要求重审弘冶十五年斋藤已男一案。众臣哗然，光庆帝朱笔一批。命御史山崎烝亲监大理寺重翻此案，不多时便发现不少纰缪。
　　山崎烝一一提出质疑之处，牵扯大批前臣，终究得以平冤昭雪，拨乱反正。冲田总司大为赞赏御史的能力和眼力，提拔为翰林院学士。从此青云直上不可限量。

　　揭开斋藤府上封条，斋藤一一时竟不敢踏入。他从那日斋藤府被抄后再也没有回过京都，更没有再看一次自己的屋子。眼前早是一座废园，空气中飞扬着积沉数年的尘埃。
　　屋子布局还和数年前无异。多少夜晚，他闭眼看到的景象就在眼前。他一阵恍惚，羁旅奔波多年，似都是为了此时此日。虽然旧人不再。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又阴冷的声音道：“恭喜斋藤公子再也不用过过街老鼠似的日子！”他回头一看，那人男生女相，果然是南云熏。南云熏眼神轻蔑，似乎是怒他方才的满足，道：“你真让我失望，一点冲田总司的小恩小惠，就让你失了方向么？”
　　斋藤一淡漠道：“你想说什么？”
　　南云熏冷冷一哼，道：“我不想说什么，只是有些东西需要你看一看！”他忽然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模样，道，“你忘了千鹤了么。”

　　偌大皇宫之中繁花开不到的地方，芷轩宫算是一处。
　　芷轩宫原是收纳弃妃的地方，地处偏僻，常年背光，除了院中杂草长得旺盛，无不凄凄楚楚，看不到一丝生气。从外面看是气宇轩昂的宫殿，但是里面冷暖自知。日用器皿和被单都不知是何年何月更换的。因为实在无人问津，时而不得不与百虫为伍。
　　一女子轻手轻脚地从室内走出，挎着一个木盆，里面是一些换下的衣物。她动作很轻，似乎还是在摸索中前进。不过由于熟悉，很快找到庭中水井。不过她的行为看起来还是十分异常。
　　这个女子不就是当初顾盼回眸，灵巧风流的雪村千鹤么。斋藤一只知道当年一枝梅入阆仙苑后不久雪村千鹤被太祖封为才人，山河飘碎之后却再无音讯。
　　“她瞎了。”南云熏轻描淡写地说。
　　斋藤一忽然发不出声音，耳畔似乎也安静无声，仿佛坠进一个冰窟，他手指冰凉，恨不得自己瞎掉。
　　“我说过要带她走，但是她不愿意。”南云熏好像还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她在这里三年了。
　　“你可知道弘冶十年是谁推荐一枝梅进阆仙苑的？”南云熏看到他一张脸变得苍白，毫无笑意地笑道，“你猜到了，不是么。”
　　南云熏淡淡地道：“斋藤一，冲田总司为了让你举目无亲去投靠他。故意让千鹤受此折磨。你难道不懂？她的罪，是为你遭的。”他说完留下斋藤一，无声离去。
　　斋藤一感到二十四年来从未有过的痛苦，他恨极，却不知道恨谁。他觉得耻辱，自己竟一时间与冲田总司惺惺相惜。这一路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死冲田总司，甚至只要他不管不问，冲田总司就必死无疑。但是却不又敢想如果自己真的放手旁观会是怎么样。他不止一次地和自己说，这是为了将近藤勇一并杀死。然后呢？
　　他不知觉地靠在宫墙上，恨不得死去。
　　“请问，你是迷路了吗？”身边忽然传来一个温婉好听的声音，与南云熏有七八分相似。斋藤一抬头，还是记忆里那张时常微笑的脸，只是眼眸不再焕发任何光彩。
　　无尽愧意几乎将他淹死。他匆匆起身，落荒而逃。
　　“……最后一次加一味药引，一夜之后他就会全身无力，身体又痛又痒如冰火交加。也有可能五感尽失，求死不得。”

　　冲田总司虽然略惊讶斋藤一约他到斋藤府，但是想到他登基之后两人会面较少，还是欣然前往了。这时正是桃花绚烂的时节，粉的白的红的，缀满枝头。柳絮拂了冲田总司一脸，他堪堪心想，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确实是一个约会的好时候。
　　斋藤府被人打理过，虽不再那么乱，但是还欠缺一点人味。斋藤一就坐在庭中，冰肌玉骨，他的剑也放在石桌上，煞气逼人。桌上是摆放好的精品菜肴，韭菜河虾，干爆牛柳，熟抢鳝鱼尾，剁椒鱼头等等琳琅满目。
　　“皇上登基以来，我还未祝贺。”斋藤一举杯道，“先祝陛下名垂千古！”
　　冲田总司看了他片刻，举杯饮尽，道：“多谢。”
　　斋藤一一口饮尽。
　　风中桃花乱得离谱，飘落杯中，落满衣袖。他觉得烦乱，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他厌恶这些旖旎之物。
　　“皇上一路至今，风险无数。”他淡淡道，“或许这一问冒昧了。皇上可曾有过后悔的时候？”
　　冲田总司仅顿了一刻，便重斟了一杯酒，轻描淡写道：“朕做事即不悔。”
　　斋藤一闭目几秒，他直到刚才这一刻才知道自己是恨冲田总司的。他恨的是他云淡风轻的态度。

　　冲田总司毫不惊讶地看着脖子旁瞬间多出的一道冷锋，略挑眉看去，道：“这还是朕第一次被同一个人两次用剑相逼。”
　　“你一直都是在演戏，对不对？”冲田总司发现斋藤一眼睛血红。他心中略有苦涩，只道因果报应，而自己从来都是抱着会死的心情。斋藤一一发不可收拾，手指颤抖道，“你当年故意陷害我父亲，然后又逼雪村千鹤入宫……是不是！”
　　冲田总司沉默。
　　斋藤一恨死那双森绿色的眼睛，道：“你一直在算计我，嵩江那一箭你是故意，酹江月那首词也是故意，你想利用我，何须拉其他人下水！”
　　冲田总司还是沉默。
　　他的沉默却使斋藤一更加怒火中烧，斋藤一凄声道：“可是你现在命在我手，你知道我的剑有把握在你做一切事情前带走你的命！”
　　冲田总司看着他，轻轻道：“这一点你我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他站起身，不顾剑锋划下一道血印，手里玩弄着斜枝上的一簇桃花。
　　“我冲田总司一生不悔是因为我有承担后果的准备。”他道，“死在你手下也在我的预测之中。”
　　斋藤一恨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冷笑道：“皇上一向算无遗策，无怪是最后赢家！”

　　“其实是非成败，富贵荣辱，就像这花一般，随季而动，随性而起。行止之分，不过尔尔。”冲田总司捏碎了手里的残花败蕊，声音冷漠空灵，“我本来视之微之。

　　“但是这些年来才知道，这浮沉之中，谁不是蜉蝣微尘呢。”

　　斋藤一觉悟这个时常微笑着的却是天下第一无情的人，他或许会对你温情和友好，却也永远不会掩藏他与生俱来的不屑。你可以说你看透他，却永远无法理解他。就像那一刹那他的眼神是悲悯的，然而手里却是如此决绝残忍。

　　冲田总司忽然皱眉，史无前例地剧咳起来，血从脖子伤口处淅淅沥沥流下，流上斋藤一的剑，然后滴落到地面。斋藤一冷眼看他。但看冲田总司很快冷汗密布额头，嘴唇发白，浑身颤抖。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他去碰冲田总司肩膀，只觉得冰凉不似人身，而冲田总司如断线风筝无力瘫坐在地，森绿色的眸子仿佛逐渐失去光彩。

　　“……最后一次加一味药引，一夜之后他就会全身无力，身体又痛又痒如冰火交加。也有可能五感尽失，求死不得。”

　　“这不可能……”暗袖中的药包明明还在。斋藤一倏然出手封住他的大穴，然后打开那包药粉，他只一闻脸色陡变，这分明就是一包桃花粉。

　　庭中风止，竟然落了满地桃花。斋藤一忽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斋藤府中哪里来这么多桃树？仿佛是解答他的困惑，他身后今天第二次出现了那个人的声音。
　　“为了防止你下不了手，我提前做了一点准备。”南云熏的笑容看起来天真无邪，“你做的很好，斋藤一。”

　　斋藤一直到南云熏离开很久还怔怔着，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傀儡，早在弘冶十年之后就失去了心。他眼前过去的记忆纷至沓来，与现实交错，将他尽数埋没。

　　譬如那一年杨花似雪，而那个穿着火红夹袄明媚如花的少女，站在一丛梅枝下，仿佛永远都是微笑着。
　　“圣旨传下，一枝梅将入住阆仙苑了。”
　　“我每次唱戏的时候都很安心，因为我知道你会在后面看着我的。”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你每次都只在远处看着，今天我想当着你的面，看着你的脸，为你唱一曲……”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偏偏……”
　　譬如那一夜星河灿烂，禁卫军将太师府围得水泄不通，领头人尖利的声音至今都记忆犹新。
　　“斋藤已男涉嫌私通叛将近藤勇，所幸圣上明察，在此抄家！”
　　“大丈夫宁愿做傲骨鬼，不做偷生人！”
　　“爹！——”
　　“好，好！斋藤已男死无对证，男丁全部带走！”
　　譬如那一眼天旋地转，他的伤口被小心翼翼的处理过。那是一个同样受伤的恶毒的豹子，曾故意用戏谑冷漠演了太多场的戏。
　　“我知道很多人的秘密，比如斋藤已男被冤的真相么。”
　　“我当然知道你，我妹妹……，千鹤，经常提起你……”
　　“呵……这群蝼蚁群蚁附膻，践人性命如草芥，你难道甘心？”
　　“你太天真，斋藤一……你太天真。”
　　譬如那一阵春风未歇，从来笑不到眼里的少年纨绔不羁地折下一枝桃花，递给了他。
　　“裴少俊一折丹桂群儒骇，此处无丹桂……我只好借桃代意了。”
　　“上阕四尽，尽写穷途末路。下阕四恨，皆是厌倦人间。我当时在想，写这个词的人到底有多不快乐……”
　　“就像落日一样，太远太烫，最后只能落到海里去了。”
　　“你这样一直看着我，我会认为，你喜欢我。”
　　“得不到原谅的道歉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罢了，这样的事，我做不到……”
　　“是非成败，富贵荣辱，行止之分，我本视之微之。这浮沉之中，谁不是蜉蝣微尘呢。”

　　谁的声音响彻云霄，空留余音满地。
　　斋藤一的世界顿时都安静了。他终于知道自己恨谁，他最恨的是其实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