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之一，相思 ...
-
安陆城中遍植银杏，枝叶披离，触目皆浓金色。年来，长似清秋。
蓝白长袍的道者端坐城南季氏屋中，听着屋中妇人叨叨讲述着鬼神之事，目光透过窗外，正看着这般一副图景。正是秋深。长街上无一丝风动，那满城金叶仿若凝固在空中，偶有几片飘落，无声无息。
他是寻访名剑到此，听那员外与妇人口风，此地确是藏有一双家传的古剑。然而妇人言下之意，那双剑并非季氏之物，名正言顺的剑主人乃是她的侄女。那女孩父母双亡，如今抚养她的，是妇人妹夫的一名妾侍，或许连名分也无。
道者沿途来时，也听了许多传言。那女子带着一个小小女孩依傍虞家而居，风言风语无数，想来总是美艳轻佻一流人物。心中微有些叹惋——不论是市井妇人，还是轻佻女子，做这古剑之主，当真可惜了明珠暗投。
这道号“紫胤”的道士已然修成仙体，一生之中，除却爱剑成痴，素无所执。他虽无求剑之意，听着那名唤于敏的妇人絮絮不止，已是为那传闻中的古剑深觉惋惜。忽听一声怯生生的呼唤：“二姨、姨夫……”门扉大开，一个小小女孩捧着剑匣缓步走进，身后随着的是那个传言中的女子，身着红衣。
紫胤一阵心惊，立起身来。她额上一片艳红纹路，乃是魂魄入器的印记。赤绯衣衫，青玉佩饰，露着胸前大片肌肤，于这盛世华服之中或许显着特异轻浮，却分明是高古的形制。而灼灼艳色，语笑风流间，更无半点气息波动。
——这红衣女子，不是生人！
【所谓剑灵，非人，非鬼，堕入非道，永出轮回。】
昔日所观手记之中，他曾见过这么一句话。
三百年间遍游三界，轮回之外，多的是终日徘徊的魂魄，迷离枯槁。生机已丧，又何来这等鲜明灵动？
沉吟间，隐约觉得那女子的目光也在自己脸上停留了许久。直到于敏一声怒斥：“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方才醒过神来，转头去看那剑匣。
目光不期然一转，妇人的脸上尽是嫌弃鄙薄，而膝下那小小女孩面上毫表情，眼里却隐隐透出怨恨愤怒。紫胤一惊，看看打开的剑匣，又禁不住转眼望向那红衣女子。她一双点漆眸子淡漠如水，只唇角噙着淡淡嘲讽笑意，见他转眼，悠悠然笑道：“道长在看什么？莫不是我这脸上，还能长出花来？”
紫胤自少年起，所经历的调笑着实不少。饶是如此，仍是略觉局促，垂目施礼：“贫道唐突。”
不意外地听见于敏冷嘲：“不知羞。”
市井之言，他素来不放在心上。所惊的却是那小小女孩此刻神情，眼中怨怒，全然不似一个六七岁的无邪孩童。折身过去看了看那双古剑，剑身颜色深重古朴，形制却透着几点风流雅致。
仿若其人。
他心中已有七八分拿定剑灵之说是真。应付了会儿季刚于敏的讨好盘问，女孩忽而开口，紧紧拧着一双短粗的眉：“玉姐姐，我们回去，我想回去，反正剑也看好了，小莲要回家。”
那名唤“小莲”的女孩捧着双剑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去，红衣的女子随在身后，临去时，忽而步履一顿，回头扫了他一眼，继而快步走了出去。
“心存喜爱不必据为己有，贫道未存此心。”
紫胤一口谢绝了于敏赠剑之意。不必仙法也感觉得出小莲那清晰的敌意，他只是暗暗奇怪，那日早些时候他曾见过小莲一面，那时女孩眼里还分明只有惊讶与仰慕的神情，为何转瞬之间，就成了这般的怨怼？
他知道小莲体内藏着的，多半便是那个让季刚于敏心惊肉跳的魔。然而如他所知，“镜罔”虽有鼓动恶念之能，却并不能真正直接操纵人心。
紫胤摇了摇头。百年修仙，洞悉世事易，看破人心难。
【九重环佩艳琳琅，一段红绡旖旎长。昔日匣中三尺水，曾与明月斗青霜。】
他又瞥了眼窗外，惊愕已去，叹惋犹存。
若当真是千古剑灵，这般境遇，何尝不是可叹可嗟？
……她的剑术，若在凡人之中，或许也算得第一流了。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凶险杀招却是清艳非常。
紫胤拂袖挡下一道剑气，心中却想着适才那一串无头无尾的对话。
【为何要打草惊蛇？！】
【哼，小莲若有万一——】
【……若求宿体，我愿代她，请放过小莲！】
他目光飘向木然立在一边的小小女孩，又转回剑灵身上。终是轻轻一叹，反手将长剑收回背上剑匣。红衣女子剑光一敛，低声道：“道长何以罢手？”
紫胤转开目光：“古剑铸来不易，如此相斗下去，若是摧折，岂非天下憾事？”
“我，不再出手。”
女子怒色陡现：“收起你的爱剑之心，我不须如此关照！”
紫胤一怔。
【所谓剑灵，非人，非鬼。】
然而眼前红衣灼灼，分明爱恨犹存。
殉剑成灵，是否出于本心？
他自问所存不过是一片爱剑之心，可于这剑灵，是否反成了辱没之意？
“此番多谢道长仗义，若红玉之前有所冒犯，望道长原谅。”
邪魔已退。明月下树影疏淡，红衣女子欠身施礼。紫胤望着清明月下艳冷容颜，一时心有所感，终是脱口问道：“千古剑灵，何以守在虞家？只因此地拥有那对古剑？”
“……红玉，在久远以前以身殉剑……我为报恩，承诺守护一人的血脉世世代代，但不可干预族中事务……就这样下去，直到他们不再需要于我……”
她容貌半隐在树阴下，看不清说话时神情怎样，语声却无半点悲喜。
也是……无心无血，何来爱恨？
紫胤微微仰头，一时说不出心中怎样的滋味，半晌方记未答，拂袖道：“不必言谢。”
忽觉答非所问，又补上一句：“此行得以一睹剑灵风姿，余愿足矣。”
他听得红玉轻轻一笑。略觉局促，欲待抽身而去，忽听女子轻声道：“那对剑是虞家之物，不敢相赠。红玉身无长物，无可酬谢。此剑虽难入道长法眼，毕竟算得凡间利器。如今……权作谢礼，道长万勿推辞。”
她一振广袖，双手中已各多了一柄剑。剑身狭长锋锐，泛了淡淡金光，乍看去宛似一双金针。紫胤一怔，挥袖道：“施恩非为图报，何必言谢？姑娘非拘于俗礼之人，谢礼二字，万勿再言！”
红玉摇了摇头，徐徐道：“此物在道长眼中，自然无足重轻，只是心意而已。若是一分恩惠一分报偿地算起来，未免把红玉想得太过厚颜。道长风度自非世间俗人，又何必执于这‘礼’字，拒却一点感佩之心？”
隔巷更鼓遥响数声，紫胤无言，沉默片刻，接过双剑，缓缓摇了摇头，振袖复成一礼，看着红玉回身入户，举手掩了小院一扇柴门。
他低头看那双剑时，剑身上只淡淡刻着两个小字，相思。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之一，相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