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之二，朝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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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见红玉，已是十年之后。
仙家无日月。昆仑山上长日清寂，三千日夜，也不过弹指之间罢了。
“道长，久见了。”
女子轻轻欠身，红衣墨发，容颜并无分毫更改。紫胤举手还礼，白发蓝衫，也宛若当年。
只是身后随着的茜衫少女，再不是当日怯生生的小莲了。
紫胤记忆之中，晓莲容貌当真算不得秀丽。可或许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如今眼前少女身材纤细，双目清澈，纵然说不上如何美貌，也可当得清秀二字。红玉转头冲少女轻笑：“小莲，还不快谢过救命恩人？”
虞晓莲咬了咬唇，抬眼看了看紫胤，脸上微红，低头施了礼，低低道：“多……多谢道长。”
紫胤随手挥袖：“不必言谢。”
心中隐约惊愕，昆仑千丈，她二人到底是怎样前来？又为何而来？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红玉浅浅一笑：“道长莫惊。小莲自那日清醒之后，总是心心念念，想要上昆仑山上，亲自谢过道长。只是这孩子身子有些弱，又调理了几年，教了她些粗浅仙术——”
还未说完，紫胤一拂袖，怫然道：“何必执这些虚礼？施恩不必图报，何况我看虞姑娘身子尚未全愈，昆仑冰雪千丈，岂是随意说来就来的？”瞪了红玉一眼，道，“虞姑娘年少，也就罢了。红玉姑娘，我只道你应有分寸——”
“道长，不干玉姐姐的事！”少女冲口打断，惶急地望向红玉，“是我……是我想上昆仑，自从身子好起来些，便日日缠着玉姐姐，让她带我来……我……我是真想谢谢……道长呢！”
她口中说着，不自主地伸手拉住了红玉的袖子。红玉轻轻叹了口气，语声转柔和道：“是我拗不过这孩子……何况她也只是一片感恩之心，请道长勿要深责了。”
终是外人，紫胤一时不好再说什么，改口道：“既是如此……也不用多说了。我去找掌门安排间屋子，先让二位姑娘住下就是。”转身待出剑庐，虞晓莲忙道：“我……玉姐姐已经找过那位掌门了，他安排了屋子……玉姐姐，我身子已好多了，你若是担心，晓莲……先去休息就是。”急步抢在紫胤之前，拦在剑庐门口，忽又转头，望着紫胤，低声说了句什么。
红玉站得远了，不曾听见。紫胤却是一愣，任着虞晓莲开门奔了出去，转头看向红玉，神色略见凝重。
“……这孩子。”红玉轻轻摇了摇头，看着少女奔出，苦笑道，“道长见笑。小莲……想是有些害怕。”
紫胤那一间剑庐，地方并不宽广。虞晓莲推门奔出，静室中只余了二人相对，彼此反倒都不自在起来。过了会儿，紫胤勉强开口：“……她说，虞家与你，并无什么干涉。不知……何意？”
红玉怅然，转目门外，叹道：“小莲这些年……心思越发地多了。有些事，她偏要放在心里。我看不透，强要去问，也无甚意思。”
她口中说着，心下想起昔日言语，转觉伤感，心道：“她多半……仍是怕我离开……唉，虞家虽只剩了她一人，我又如何会走？”
那本是她与虞晓莲之间的私事，紫胤不便多问，见她沉吟，敛容道：“虽是无礼，贫道也要说一句。虞姑娘体质原本弱些，一则昆仑山寒气深重，二来天墉城多有妖魔环伺，贸然来此，实是不智。虞姑娘年少任性也就罢了，你……当真不该纵她。”
红玉涩然道：“晓莲已有十七，十年来……心心念念皆是昆仑。拗她十年，她毕竟也是个大人了。”听得紫胤叹了口气，又续道：“我也想，天墉是清气所钟，道长亦是学识非凡。若这孩子尚有资质修习些剑术，于她身子有益无害。但不知道长可否……”
她神情满是慈爱，望来目光柔和恳切，紫胤看在眼中，一时失神。良久，点了点头，低声道：“她若是愿意……倒也无妨。”
红玉却不知，眼前此人幼年时亦是因体弱多病，被父母送上昆仑修行。如今虽窥仙道，一生之中终究不曾尝过慈爱孺慕诸般情意，此刻听她一言，心中别是一番滋味。过了片刻，才又开口道：“你呢？”
红玉微笑：“我自然伴着小莲。”
紫胤沉吟片刻，道：“……既如此，还是先问过虞姑娘。”
推门出去，只见门外纷纷洒洒，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二人并肩，沿着茫茫山道走向兼作客房的弟子居所，紫胤有真气护体，本不惧雨雪。回头看红玉时，红衣飘拂，漫天飞雪竟无半点着身，想是身为灵体之故，略一踌躇，将伸出的手又收回了袖中。
……少女侧卧榻上，一张薄被，已然沉沉睡去。
朝露芙蕖，清秀容色。
红玉悄立片刻，向紫胤摆了摆手。二人正要退出，虞晓莲低低“唔”了一声，睁开双目，茫然道：“玉姐姐……道长？”
她迷蒙间坐起身，手臂还拥着被子不放。紫胤对上她的目光，心中陡地一震。
十年已过，小眠未醒，都掩不住少女眼神中生疏敌意。
镜罔虽已逃回魔界，虞晓莲对他，其实并无半点更改。
看着两人并肩立在床前，虞晓莲轻轻咬了咬唇，忽然又露出淡淡笑容来，轻声道：“玉姐姐……什么事？”
红玉微笑道：“来问问，你可有心要学学剑术？你身子不好，若是能学学剑术心法，说不定能好起来些。”
虞晓莲眨了眨眼，又问道：“是……玉姐姐想要我学的么？”
红玉柔声道：“小莲乖，我只盼你……身子好些。”
晓莲转头看一眼紫胤，便斩钉截铁地点头：“好，玉姐姐说要学，我就好好学。”
二人掩了门出来，飞雪未止。
红玉问道：“道长……回剑庐么？”
紫胤摇了摇头，又问道：“你……可还能修炼道法仙术？”
红玉失笑，问道：“怎么，道长想收我为弟子么？”见紫胤不应，摇头轻笑：“学是学得的，只是不比凡人身躯……仙术学不到高深境界，不如剑术克敌，渡气救人活命，更是绝无可能。”
紫胤斟酌了片刻，慢慢道：“虞姑娘经脉之中，着实寒气侵蚀不轻……既是如此，改日我替她以内力慢慢驱寒。”
红玉知他是避忌，轻笑一声，低声道：“这样年纪……有什么可避讳的。”
紫胤自然清楚，他二人虽看来尚是青年容貌，但一个数百岁，一个或已上了千年。瞥了红玉一眼，不觉淡淡怅然，转身往山上行去了。
昆仑山间多有仙草灵药。此一番也是为看看，是否有什么灵草，可补益一下晓莲的身体。
紫胤并不愿与她太多相处，心中知道，那个少女着实对自己并无好感。只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父母亲情，少女那千回百转的心思，终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药炉香苦。
红玉坐在一旁轻轻扇着火，紫胤端坐在床边，为少女运功驱却寒气。
“玉姐姐……观露姐姐早上说，让我下午去她那里拿几本书来。我怕要……误了时辰。”
“好。”女子立起身，回头微笑，“专心运功，莫要多言了。”
紫胤望她背影远去，复转头看向虞晓莲，微微皱眉。片时，手掌一撤，开言道：“真气运转，周天将成。你为何要支走红玉？”
少女下唇紧紧咬出一道血痕，忽地折身，从枕下抽出一个狭长匣子。
紫胤心中一跳，果不其然听她说道：“古剑红玉……玉姐姐的本体。”
【血涂之阵，魂魄与剑相合，永出轮回。】
少女望着他，眼中露出凄凉又恳切的神情：“这些天里，我听师兄师姐们说，紫胤真人爱剑成痴，无论如何会善待宝剑……”
她吸一口气，下了绝大的决心一般将剑匣往紫胤手中一推：“晓莲可以……把它托付给你么？”
紫胤掌间触到冰冷雕匣，人却不由僵住。过了片刻，缓缓推了回去，垂目道：“虞家之物。贫道……不当擅据。”
晓莲是天墉记名的弟子，他于天墉，不过是半师半客，其间并无师徒名分。
少女语声微颤，凄然道：“真人——你也很想要这样的古剑，对不对？晓莲只想，有人能真正好好地——对她！”
【剑为苍冥间浩然正气，习剑者明是非、遵礼仪，即便手中无剑，心中也要存有慧剑。】
【我自诩一生铸剑、藏剑，殊不知仅是坐井观天、管窥蠡测。】
【……一段红绡旖旎长。昔日匣中……三尺水……】
而今之世，论及剑道，几已无人可与紫胤相比。名剑沉埋，非他所乐见。倘若那少女手中不过是一双古人所铸的名剑，他自然可以无愧收下。
然而月余来朝夕相处，红绡旖旎，迥非寒刃霜锋。此刻晓莲将双剑相托，他一时之间，心中竟有淡淡迷茫，暗想：“上古名剑，百年能得几见？……但若以此剑为器，那红玉……又算得什么？”
魂与剑合，那红颜古剑，究竟是二是一？
……那一点爱剑之心，逢得那艳冶剑灵，竟仿佛失了光明磊落一般。
“红玉……可知道么？”
半晌，终是开口。虞晓莲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自己想的。红玉剑……其实也并不是虞家的东西，玉姐姐只是为了我家祖上的约定，留在虞家。如今……我想让她走了。”
她深深喘了口气，又说下去：“玉姐姐答应过我，要过得开心……可是倘若小莲让玉姐姐走了，我想，或者她还会回来……或者，不知道该去哪里……”
“……所以，晓莲想，若是真人想要的话……就请真人保管这双剑罢……”
“玉姐姐看着你时……是很开心的，晓莲看得出……真人这样爱剑，想来……也是会好好对待她的……”
她一时说不下去，咬着嘴唇，一低头，泪水便掉了下来。
紫胤并不明白她为何是这样的神情，却听得出她话中的恳切之意。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就好好地用这把弓吧……】
【有了这把弓……不管以后你和谁在一起，不管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你偶尔念着我对你的好，我就会很开心了……】
“后羿射日弓……红玉剑……”
“不论为谁求恳，为谁忆念……我终究……是个局外人罢了。”
笼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握紧，紫胤心中，泛起久远之前的一点萧冷。
只是他一生之中，毕竟不曾如何拒绝过旁人，良久之后，慢慢接过剑匣，点头道：“也好，我暂且代你保管这对剑……若是有一日你想要索回去了，再还给你……”
虞晓莲摇头，轻声道：“我不会要回去的……它本来也不是我的。除非向你要的人，是玉姐姐……”
“好。”紫胤点了点头，“你是说，若有一日红玉想要离去，不必阻拦么？”
“嗯。”少女轻轻伸手，拂过匣上凤纹，“我只要玉姐姐高兴……她这一生，再也不该为什么束缚了……”
此刻紫胤心中，却反复斟酌着晓莲适才那一问。
“真人——你也很想要这样的古剑，对不对？”
——百年来那一点爱剑之心，可是当真半点不杂私欲么？
……若是如此，拳拳爱剑之心，为何因了那剑灵，便心生犹疑，思虑重重？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之二，朝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