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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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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蓝自小就是薛家买来的婢女,跟着采蓝一起,从下等丫头做起,她从来没有过所谓的非分之想,也觉得大家大户的人家,小姐太太都不是好惹的,薛家已经是很好的了。
直到如意姑娘到了薛府,她被薛少公子安排前来服侍,她才觉得,原来人可以活得这样自由洒脱。
新来的姑娘从来不会对她呼来喝去,更不会难为人,姑娘从不做女红刺绣,也不吟诗作画,竟是整日里往院中或者房顶上一卧,安静地看着天空。姑娘让水蓝唤她如意,这是水蓝不敢想象的。
有一次,如意甚至拉了水蓝同去房顶,水蓝记得那是天刚刚黑的时候,华灯初上的长安夜景,让她这个日日围在院墙之中的丫鬟心里也有了美好的触动。她希望如意姑娘就留在薛府,不要走,因为她知道,她永远出不去薛府。
虽然有过上房顶的体验,水蓝还是不敢逾矩的,服侍如意尽心尽力,却不敢直呼如意,她已经被这么多年奴化地失去了勇气,但每次喊着如意“姑娘”的时候,心情总是愉悦的。
姑娘身边有一位公子,应该是跟姑娘青梅竹马的情谊,名唤袁承绍。
袁公子看着如意姑娘的眼神,是水蓝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竟不知,男子的眼中,也会有这般千百姿态,也会有如此浓烈如火、醇醉如酒的情感。薛家素来以郎俊女媚而享誉京城,少公子薛绍更是青出于蓝,水蓝一直以为,天底下最俊美的人儿都聚集在薛家了,但此时的袁公子,水蓝竟觉得他远在薛家公子之上。
她从来没有在男子身上找到如此令人动容的情怀。
尤其是那天,夕阳余晖映衬在专注凝视玉簪的袁公子身上,仿佛他对如意姑娘的感情达到了极致。在京中,尤其是皇亲国戚,是不允许有真爱的,爱,就意味着伤害,于是京城这些活成人精的人们索性不爱。或者,他们自以为的爱,跟那天夕阳下的袁承绍相比,差之千里。
水蓝不知道如意姑娘和袁公子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某天起,如意姑娘对袁公子不咸不淡甚至视若无睹,而袁公子没有更多的话,只是一直伴在如意姑娘身边,仿佛她的影子一般,什么都为她设想到。
每次袁公子欲言又止的眼神,总是可以掩饰却又按捺不住地迸发出激荡的感情,那份炙热,足以令天下女子怦然心动,除了如意姑娘。
于是,水蓝产生了十五年来的第一个妄想,她希望终有一日,能有一个男子,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她想哪怕只有那一个眼神,她这辈子也是幸福的。情与爱,向来与小小的婢女无关。
围绕着如意姑娘的,显然不只有一个袁承绍,水蓝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
有一位公子,经常趁着夜色或者人少的时候翻墙而来,起初,水蓝发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坏人,差点惊叫出声。岂料,那男子一个上前揽过她,并用他宽厚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
水蓝虽然不是名门闺秀,但自小关在薛家宅院,没被少爷老爷纳了妾,也没有什么小厮家仆良心相许过,这倒是第一次与男子如此亲密接触,可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被非礼的感觉,也不慌也不忙,安静不挣扎,只默默看着男人粗糙的手掌。半晌,男子松开了手,水蓝也出奇地没有出声,只是抬起头平静地望着那名男子。
天呐!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男子,俊秀妩媚,得令京城多少芳名在外的俊俏闺秀无地自容啊!可是,这样眉眼如画的公子,怎生会有这样一双粗糙的手,看他眉宇间,显然自小养尊处优,不然出不来这样的气度,恐怕是家道中落,才会如此吧。
如此想着,水蓝的眼中竟然有一丝丝惋惜和哀伤,仿佛这样如花似玉的人不该有这样的身世,老头待人不公,摧残了如此美好的事物。
水蓝不禁对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产生了种种的设想,唯独没有把他当成是一个闯入薛府的贼人,反倒对他像是对待大家公子一般客气,道:“公子是来找如意姑娘的吗?她就在里面,奴婢帮您通告一声。”
说完,水蓝最后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又看了一眼这位男子,便去通传了。
或许是像姑娘这样的奇女子,本就会有很多倾慕她的男子吧,如此想着,水蓝心里又丝丝失落。
这边,水蓝心思百转千回着,那边,贺敏看得不明所以。
贺敏不知道为何这个小丫鬟一点都不怕他,明明是被挟持了,反倒没有一丝反抗,最后还向如意通传,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看着他的眼神太奇怪了,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却没有一丝是愤怒和娇羞。与其说是惊艳他的容貌,但为何让贺敏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眼神中那怜悯与哀婉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贺兰敏之就这么不济,九年前的失势,便让他成了一个奴婢眼中的可怜人?!连假托的贺敏这个身份也令人觉得可悲可怜!
这么想着,贺敏心中燃起无名怒火。
那晚见过如意后,贺敏又是匆匆忙忙地走了,走前还不忘看一眼院内候着的水蓝,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故事本该就此打住,一个是落魄了的公子哥,一个是从未出过薛府的丫鬟,不该有什么交集。
事情也的确如此,贺敏回到栖身的小屋,细细回想自己还是贺兰敏之时府里那些丫鬟,哪个不是巴巴地跑来向自己献殷勤,他知道自己生得好,命好,相貌也好,也习惯了这种被人捧上天的感觉。也是因为他生得这般命,娘过世的那年,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他太懂他的姨母了,他们是同一类人。换做他是武后,他也会这样做。
若不是母亲到死都心心念念他那个正在做着皇子的弟弟,他现在也不会落得如此结局。
自母亲去世,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沉迷酒色,不务正业,他要活下去!为了母亲的遗言,他也要活下去!他必须伪装无能,他不能给武后留下任何借口!
然,他的隐忍退让却没有换来一世平安,外祖母杨氏过世,武后拿出一笔钱,命贺兰敏之建筑大佛为杨氏祈福,岂料武后两面三刀,秘密派人劫走了那笔钱财,并诬陷到贺兰敏之头上,使得他成为非议对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对此,他选择了忍气吞声,可武后的步步紧逼仍然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放弃了真爱,放弃了自我,却没换来所爱之人的平安。
那一年,武后将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杨心儿选为太子妃,敏之知道武后是故意的,因为她就等着敏之自投罗网,心儿是敏之的最爱。那一天,心儿气不过他几个月的不理不睬,突然被选为太子妃,终于按捺不住跑来见他,奈何终于中了武后的圈套,落得个流放雷州。
贺兰敏之自然知道,他一日不死,武后便一日不会放过他,此女善妒,她害得死王皇后、萧淑妃,说明她有手段,她狠得下心杀害自己的亲姐姐,说明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此时目的未达,势必不肯罢休。
只有这世上再无贺兰敏之此人。
一无所有,换来的是无所畏惧。想来在世人眼中,贺兰敏之这个身份早已声名狼藉,一时的荣宠,一世的衰落,他用了一计金蝉脱壳,就让贺兰敏之这个人永远地消失在韶州那小小一座空坟之中。
当他成为贺敏,他以为贺兰敏之那颗鲜活的心便死了,他躲在暗处,成为永远的复仇者。他见惯了众人眼中的惊艳、恐惧、愤怒,却独独没见过怜悯与惋惜。一个小小的婢女,有什么资格怜悯他贺敏,想来是那小婢女活腻歪了。
水蓝再次见到贺敏,正是如意带着她上房赏景那天,水蓝一落地,便看到那貌美公子邪邪地站在院正中,注视着落地动作不太雅观的自己,还不忘挖苦一番,水蓝倒也不恼,只是用一种更加哀伤的眼神看着他,一下堵回去了贺敏所有的话。
正是那天,水蓝从如意口中知道了,这位公子,名叫贺敏。
也正是那天,贺敏和水蓝的心中,都种下一枚小小的种子,水蓝是怜惜地不知觉,而贺敏是恼羞成怒地不知觉。
贺敏总是隔两三天便飞檐走壁来薛府一趟,每次来也不忘调侃挖苦水蓝两句,水蓝时而怜悯,时而哀伤,却从来没反抗过一句,久而久之,贺敏便失了兴致,可每次到了如意这,总是不忘探寻那一抹小小的身影。
后来,薛绍发现了贺敏,贺敏假托了如意表哥的身份糊弄过去了,倒是受到了薛绍的欢迎,但贺敏自己心里清楚,他这样频繁出入薛府,顶着贺兰敏之这张艳名远扬的面孔,终是不好,纸是包不住火的。于是,他选择了尽量少见如意,当然,这其中有一个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原因,那就是他不希望自己心里总是惦记着一个人,这种感觉,不适合复仇者。即便是有惦记,也应该是很。
水蓝得知贺敏是如意的表哥,便觉得如意姑娘人这样好,她的表哥也定是个好人了,一定不会因为自己是个奴婢便看轻了自己,心中欢喜雀跃。然而行走江湖的人不会选择接近官府,自打少公子发现贺敏常来后,贺敏便不经常来了。见不到贺敏,水蓝心里也觉得空落落的,整日里,人仿佛都对着没装水的大缸说话,闷闷的,空空的。
一朵花儿,开在无人知晓的荒漠,顽强而又寂寞。悄悄地,悄悄地,情根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