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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小砚 ...

  •   明惠帝十九年六月中旬,箫相一党基本肃清,帝都未被殃及的臣民俱松了口气。六月下旬,帝立睿亲王为太子,入主东宫,立西州谢氏嫡女谢晏华为太子妃,九月二十六大婚。一时普天同庆,全国各地祥瑞之兆纷现,群臣高颂明主功德,天佑熙国。不过这些,已与宛素无关。

      六月末的一个清晨,一辆半旧的马车哒哒驶出城外。青布车帘子被揭开,探出一张素净白皙的脸。宛素望着渐行渐远的城门出神,目光感慨:“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箫惊墨亦看了眼远去的帝都,目中有短暂的愧疚,最后又化作冰冷的厌恶:“离开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她将他的情绪入眼底,虽然他竭力压制着,但她知道他内心的愧意与挣扎远比她看到的多的多。她放下帘子拍了拍他的手:“我们的罪孽太深了,以后尽量弥补吧。去惠州玉屏郡时路过越州,我们去栖凤山上清修一段时日。”

      他迟疑了下:“听你的。”

      宛素满腹心事,倚着马车壁不再说话。昨日明惠帝亲临公主府,问她是否仍愿跟着箫惊墨,她沉默了下,最后点了点头。明惠帝雍容眉目似苍老了许多,淡淡道:“帝都他是不能再呆下去了,你们离开吧,走得越远越好。”

      明惠帝给了他一块金牌,临走时又道:“你若和他过不下去,就回帝都吧,舅舅再也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宛素已经习惯了明惠帝的出尔反尔喜怒无常,本以为他这次又将反悔这桩婚事,没想到他竟自己主动放弃了她这枚棋子。她当即与箫惊墨把行李细软收拾妥当,又托人给林霜天捎了一封感谢信,信中还言他们二人将隐居惠州玉屏郡景江镇,若他日他有用到他们之时,他二人定会鼎力相助。

      一切都圆满了……她缓缓闭上眼。。终于到了这一天,奇怪的是她并没想像中的轻松愉悦,反而身心疲倦。她暗自笑笑,劫后重生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盛夏酷暑,他们走的不快,一路上四处游玩,小日子过得颇为悠哉。宛素说到了景江镇置办一座宅子,他们好好办场婚礼,才算是夫妻,才可行夫妻之礼。她说话时,狠狠瞪了箫惊墨好几眼,又想起那晚上的事。箫惊墨有些尴尬地笑笑,忽想起之前那场婚礼的代价,默默点了点头。

      数天前,他们在一个小镇的客栈中歇脚,听来往的食客说,夏国皇帝突然薨了。具体因为什么原因,夏国皇室绝口不提,不过有小道消息透露,这位年仅二十岁的皇帝纵情酒色,对一个从青楼花魁夸下海口,说他可以夜驭八女。那花魁极受宠幸,媚声说不信。那夏国皇帝于是悄悄服食禁药五石散,结果服食过量,筋脉暴裂而死。夏国皇帝正当盛年,自不会立下遗诏,膝下又无一子,皇位空悬。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摄政王把持朝政多年,此时群臣联表上书,恳请摄政王登基。摄政王多番推辞无果,奈不住群臣跪于景阳宫外一天一夜,不得不登了宝座。

      宛素嘴上虽道那她差一点就嫁了的皇帝活该,心中却知这多半是摄政王一手策划。所谓的皇族秘辛,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等他们行到越州栖凤山时,已是八月上旬。他们在山脚的客栈歇了一晚,天蒙蒙亮时就去登山。夜里下了场大雨,清晨的空气便格外干净清凉,呼吸间心情大好。

      他们在山脚下远眺栖凤山,只见山势巍峨高嵯,峰峦叠嶂,绿林莽莽,长龙般横亘于青空之下。因常年四方香客往来,山间石径并未生有苍苔,微湿的石阶不算难行,一个时辰便到了山腰。

      天气像多变的孩子,早上还是晴空万里,这时又铅灰如幕,雨丝飘摇,并越下越大。宛素挽着箫惊墨的胳膊奔向离山径不远的小亭子,在雨倾盆而下的前一刻,成功逃开被淋成落汤鸡的命运。

      暴雨如柱,肆虐拍打绿树碧草,山间渐渐萦绕一片苍茫白雾。远山在眺望之间如同一只只困在云中的狰狞怪兽,在呼啸的山风中似欲腾空而起,择人而食。宛素与箫惊墨并肩凭栏,满目赞赏:“纵观远山,风景已状美如斯,又觉人之渺小,不知山顶又是何其让人叹为观止!”

      “一览众山小!”箫惊墨负手而立,俊美的孩子气的容颜如一副张扬肆意的泼墨画,让眼前壮丽山岚也为之失色。

      他们的头发与衣袂被冰凉山风扬起,相互纠缠不休。一眼望去,并肩的两人似神仙眷侣,欲乘风归去。

      就在此时,雨帘中突然急步走出一个身着褐色僧袍的僧人,撑着把油布竹骨伞,手中还提了一把,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似在寻找什么。见他走近亭子,宛素大声道:“骤雨难停,师傅进来避雨罢,待雨歇再赶路也不迟。”

      雨势太大,那和尚似未听见,满面焦急之色从亭子旁掠过,走向幽幽深山。宛素耸了耸肩,继续欣赏骤雨山色。

      雨下了快一个时辰才停住,山中一时寂静万分,耳畔似能听见雨滴滑落泥土的声音。宛素迫不及待拉着箫惊墨走出亭子,沿着陡峭山势拾阶而上,一路说笑不止。

      两人正说到兴处,箫惊墨忽然顿住脚步,皱眉道:“宛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嗯?没有啊。”

      “哭声,有人在哭!”箫惊墨神色一凝。

      宛素侧耳细听一会儿,果然有一阵哭声自更深的山林中传来。因相隔甚远,哭声十分微弱,时断时续,但其中哀怨悲恸的情绪,却令听者无不动容。她亦皱眉道:“好像是个小孩子,我们去看看。”

      箫惊墨扯了下她衣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赶路吧。”

      宛素眸色微沉:“这次去无尘寺是为何故?你忘记了?”

      “消减业障。”他沉默片刻,忽地粲然一笑,“我们过去看看吧。”

      宛素本以为他会心有不悦,他却拉过她的手,仿若无事。哭声传来的方向偏离山路,他们只有钻入密林中。他走在前面分开山间茂密草木,她走在他后面时便不会被杂乱枝条钩到头发脸庞。走那一段路时,对他的不满又一点点化成感动。

      那时的她,想不到自己的举动会给他们以后的人生带来怎样巨大的变故,以至每每想忆起时,无不悔恨万分。多年之后她豁然领悟,原来那就是宿命——谁都抗拒却无能为力的宿命。

      山间地面湿滑泥泞,不一会儿两人衣服下摆便溅满污渍。大概走了半个时辰,那凄凉哭声已近在耳际。隔着苍翠杂草,隐约可见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孩坐地痛哭,双眼直直盯着前方,神色空洞。他们分开杂草,不禁都吃了一惊。那杂草之后,赫然立了一座新坟。

      那男孩眉清目秀,不过十一二岁,正值天真年华。他不知在雨中坐了多久,身上的孝服被雨水染污,声音已哭至嘶哑,完全沉溺于自己的悲伤,连两人的到来都浑然不觉。

      宛素本来以为哭泣的是山间迷路的孩童,不料却是眼前这番情景。她走上前轻声道:“小朋友,逝者已往,生者当珍重,快些站起来,当心生病。”

      那男孩似未听见,许久没有回音。宛素又道:“看天色怕是还要下雨,你莫再淋雨了,若是生病,你的家人定要为你忧心。”

      男孩依旧没有回应,麻木似石雕。她望了箫惊墨一眼,又拍了后来那男孩瘦弱的肩膀:“你衣服都湿透了,随我们到山顶寺里寻一件干净衣裳换上吧。”

      “要不你告诉我们你家的住址,我们送你回去?”

      依旧没有回音。

      宛素耐心耗尽,怒吼道:“你这样糟蹋自己,你故去的亲人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你这样子,是为不孝!”

      终于,那男孩顿住哭声,缓缓看向两人,目光掠过箫惊墨时,突然睁大了双眼,扬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凄厉嘶哑,异常刺耳。宛素二人面面相觑,均不知那男孩为何失常,状若疯狂。正在不知进退时,耳畔传来一声急呼:“小砚,你病还没好,怎么偷偷跑出来了!快跟我回寺里。”

      一褐色僧袍的和尚从林中奔出,满身泥水,好不狼狈——那正是之前亭中遇见的僧人。他对着新坟一礼,将两把伞挟于腋下,伸手扶起小砚往回走。小砚对这僧人的出现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大笑不止。在他即将消失于坟前杂草之中时,蓦然回头看了箫惊墨一眼。

      那双乌黑大眼里,盛满说不出的诡异。

      宛素和箫惊墨一阵莫名其妙,不过也没放在心上,悠悠玩赏山中景致,等他们爬到山顶无尘寺时,早已饥肠辘辘。此时恰逢午时,他们先在前殿功德箱中捐了一沓银票,又向守殿的僧人化缘,那僧人便带他们在寺中用了斋饭。出了膳堂之时,十分有缘地碰到之前那个褐衣僧人。他已换了身干净衣袍,端着空碗擦肩而过。

      “师傅请留步,”宛素叫住他,“不知师傅今日带走的孩子,现在可好?”

      那僧人对他二人合手一礼:“谢施主关心,小砚现在已好多了,刚还吃了一大碗斋饭。”

      宛素看着僧人手里硕大的海碗,吃惊道:“他一个小孩子,竟吃这么多!”

      僧人目露怜悯:“小砚因母亲故去,悲伤过度,数天水米未进,今日总算是想开了。”

      “好可怜的孩子……他的家人呢?”

      “施主有所不知,这孩子本是合州的灾民,父亲死于水患,他跟随着母亲去佟州投奔亲戚,一路颠沛流离到了青湘郡,他的母亲痼疾复发,在上山祈福时病倒在山中,后被寺里打柴的师兄所救,可还是晚了一步……阿弥陀佛。”

      “可否劳烦师傅带路,我想去看看那孩子。”宛素突然想起了长公主。她与小砚,也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

      箫惊墨看她一眼,虽没说什么,但她知道他对她此举颇不以为然。她也不理会他,随着那僧人穿过长长的走廊和一排青瓦白墙的厢房,停在其中一间门前。

      宛素推开门时,小砚正背对着她坐在床上,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听见声响后身子一颤,却没转过身,反而拖过被子蒙头睡起觉来。宛素走到床边轻唤他的名字,小砚不理。她心中不无感伤与恻隐,脾气竟变得耐心许多:“小砚,姐姐与你一样,都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可是不管怎样,你也要好好过完每一天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过去你的亲人对你的关爱与希望,这样他们才会安心地在天上默默注视着我们。”

      “你母亲故去的时候,一定是希望你能健康无忧地长大成人,做一个令她欣慰、骄傲的儿子,而不是现在这个只会逃避,只会躲在被窝里的胆小鬼。”

      面对漠然以对的小砚,她又酝酿了下,准备再开口时,被子里探出个乌黑的小脑袋。小砚静静直视着她,双眸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郁阴霾,令人心中一阵发寒。

      “姐姐。”他小声叫他,“你是个好人。”

      “啊?”宛素笑了笑,觉得这孩子眼帘低垂的模样十分怜人,心中不由一软。

      小砚从被子下伸出一只小手拉住她的衣袖,可怜兮兮道:“小砚想求姐姐帮我一件事。”

      “你说。”

      “我想让姐姐在寺里陪我几天,好么?”他慢慢扫了眼箫惊墨,又晃着宛素的袖子,“姐姐你答应我吧,到时候你们离开时,我会把我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们。”

      十二岁的孩童目露恳求语带哽咽,实在让宛素不忍心拒绝这唐突的请求。她不顾箫惊墨微皱的眉头,轻轻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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