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蚨游》雁**声

43、意外之行（下）

　　晚间停靠在洛华驿站，皇家声势浩大，地方官员自当好生接待，街上人人回避。

　　平时这些地方官员自是难以瞻仰圣容，如今得了机会，便好吃好玩的招待，慕容晟少年心性，也是不谦不让，凡是官员送上的，照单全收。

　　待宴席结束，慕容晟一人回到跨院，才吩咐樊烈将御撵上的季敏谦带来。

　　御撵停靠在后院，四下却是空无一人。一是因为驿馆四周已是戒备森严，二来是因为随行中上官云曦的眼线众多，为妨季敏谦行踪被人察觉，他便将对方留在了车上，叫侍卫不必守候。

　　樊烈来到后院，便见到夜色中，孤零零的一座御撵停在当中，纵使白日如何气派，此刻也只是透露着萧索凄凉。

　　他想到季敏谦就留在这车上，皇上在外好吃好玩，他却在这里忍饥挨饿，心下便想调笑一番。手碰触到车帘之时，丝滑的手感让他顿时一僵，想到皇上与季敏谦同处其中，顿时便觉得心中一阵烦闷发堵，随即失了调笑的心情。

　　掀开车帘，隐约见到漆黑中，一团依靠在车窗上，微偏着头，毫无动静。

　　樊烈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顾不得车上华贵，是他一介侍卫不该踏足的。翻身一跃，便上了车，扶住那团黑影，急切道：“喂，季敏谦？”

　　季敏谦在车中等的时间太久，又因一路上紧张难耐，此刻放松，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此刻，昏沉沉间被人晃动，耳旁听得有人急切唤着他的名，他眉头紧皱，却也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四下一片黑暗，他目不能视，只得抓住了那钳制在自己肩头的手，弱声道：“别晃了。”

　　樊烈住了手，盯着季敏谦看了好半晌，见对方渐渐清醒，那双深如寒潭的双瞳在夜色中尤为晶亮，让他一阵恍惚。忍不住吞咽了口水，艰涩道：“你……还好吧？”

　　“本来是好的，不过被你摇的，恐怕只剩下半条命了。”季敏谦面带不愉，眼睛微眯。

　　“哦，抱歉……”不由自主的道歉，却在下一刻醒觉，樊烈叫道：“我为何要与你道歉，分明是你自己有错。”

　　适应片刻，季敏谦已能借着微弱的月色，看清周围。他眯着眼睛，盯着樊烈，以眼神询问，自己何错之有？

　　“你身为大夫，不知道初春之际，昼夜温差尚大，这般睡觉，只怕不肖明日，你便要发热。到时候，真不知是该照顾你，还是该将你弃下。”

　　“自然是该将我弃下，又或者遣返回京。”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季敏谦撇下了嘴角。

　　樊烈只见过他的言语刻薄，亦见过他的无情冷漠，偏偏没有见过这般孩子气的撇嘴，登时一愣，随即“噗哈”一声笑了出来。

　　黑暗中，那一口白牙格外醒目。看的季敏谦没来由的一阵气恼，抿着唇不发一言，手却不动声响的摸上了对方的手臂，双指相交，狠狠一拧。

　　“啊！你怎么掐人！”一声大叫在夜深人静中尤为清晰。樊烈揉着手臂一脸愤恨的瞪着那始作俑者，只是对方却转过了脸，好似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樊烈嘴角抽搐，不由低声说道：“跟个姑娘似的……”

　　“你说什么？”季敏谦立刻挑高了眉眼，那一脸的奸险展露无遗。

　　“没……”樊烈立刻摆手，叹了口气，靠近对方，伸手探了过去。

　　季敏谦机警的向后一躲，却因为马车窄小，仍是被对方探上了额头。

　　“还好没发烧。”樊烈一声自喃，收回了手。

　　季敏谦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我便是大夫，有没有病，比你清楚。”

　　樊烈挑眉，道：“你没听说过，医者不自医这句话么？”

　　季敏谦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见对方就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于是问道：“你来做什么？”

　　樊烈抿了下唇角，问道：“你吃过东西没有？”

　　季敏谦一阵无语……慕容晟不愿他被人发现，想尽了借口劝说自己留在马车上，讲明不许自己随意离开，若是被他发现，便要惩罚驿馆的守卫。他无奈只好栖身于此，直到此刻，别说是吃的，便是水，也只有慕容晟饮剩下的半壶凉茶。他知晓慕容晟少年心性，第一次出宫被官员奉承，一时想不起自己，也是该然。

　　只是心中仍是几分不满，更有埋怨。他不知自己这番心中所想，已是有些跨越了君臣该有的界限，只是本能的生气。逗留至此，饥肠辘辘，更是深夜寒凉，心下更是气闷不已，听得樊烈问起，他便是一声冷哼，不再作答。

　　樊烈被弄得摸不清头脑，不明对方为何无故发怒。他觉得自己一番好意，却被对方奚落，也是心头发闷，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道：“若不是……”

　　“担心你”三个字刹那闪过心头，樊烈一阵心惊，住口不语。

　　“若不是什么？”季敏谦冷冷回应。

　　“……若不是……不是皇上叫我来寻，我还当真不愿来看你这幅冷面。”樊烈镇定心神，出口之言，刹那转变。

　　“是皇上？”季敏谦挑了挑眉。

　　“……是。”虽然实情如此，但是看到季敏谦刹那的动容，樊烈承认，这句“是”说的当真是不情不愿。

　　“随我来吧。”伸出手，等待对方牵起。沉默良久，却见对方迟迟没有动作，樊烈不由皱起了眉。抗旨不尊，是何其严重，他不解其意，却亦没有催促。

　　“我便在此屈就一晚好了。”

　　“为何？”挑起眉眼，语气中有些气恼。气对方不知身份，违抗圣旨。恼对方不识时务，如此寒夜即便是他这般身材魁梧的武者，也要思量三番，他如此身娇肉贵，又如何能在马车上安然度夜？

　　“皇上打算如何安排我？”一语轻问，果见对方皱了眉。季敏谦继续思忖，垂目道：“我不能被人发现，是皇上安排。但要我留宿驿站，又如何能掩人耳目？皇上可有考量？”

　　“我不清楚……”樊烈为难开口。

　　季敏谦微咬下唇，道：“既然如此，我便……”

　　“不可。”樊烈想也不需想，开口反驳道：“如此寒夜，你单薄之身，必定不能好过。”

　　“这里有暖被一床，我可以……”

　　樊烈伸手去摸，斥道：“不过一层薄被，你真当是皮草么？”季敏谦被斥驳的愕然不已，嘴巴张了张，还未出声，便听樊烈继续道：“亏你还是个医者，难道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么？若是你真的病了，又如何掩人耳目，更何况，尚叫旁人担心，你就丝毫不会考虑么？”

　　季敏谦瞠目结舌，这般无话可说，除了上次火场之下被慕容晟驳斥之后，这是第二次。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又是个冲动不怕死的火爆性子。自己三番四次被年幼之人训斥，当真是颜面全无，一时愤恨，不由瞪圆了眼睛，闷不出声。

　　樊烈也不知怎地，面对季敏谦，便会如此暴躁。他也是一时诧异，一时无语。

　　过了片刻，见对方仍是不出声，不由“啧”的一声，抓着头发道：“我还是快些带你过去，不然皇上那边也不好交代。”

　　季敏谦抿着唇，显然不为所动。

　　樊烈见状，就要上手去抓，但是想着之前被这人掐过，一时又有些犹豫。

　　两人正各自较劲，忽听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接着便是瑞福的声音在外响起，问道：“樊侍卫，季大人还在么？”

　　樊烈闻声，探出头去，道：“季大人还在这里。”

　　瑞福皱眉跑来，道：“怎地还在这里，皇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樊烈瞟了一眼车中的季敏谦，用眼神说着“你瞧，果真如此吧”，随后对瑞福道：“是季大人不肯出来，只怕要皇上亲来接应才是。”几分说笑，却也是嘲讽。

　　瑞福一愣，不假思索，立刻回道：“既是如此，我去告知皇上……”

　　“慢着。”一声轻呵，季敏谦狠狠瞪了一眼挑着嘴角的樊烈，唤回瑞福，道：“我没这意思，只是不知道皇上打算如何掩人耳目。”

　　“季大人放心，皇上早已安排好了。”不愿多说，瑞福只是招呼着季敏谦下车。

　　季敏谦在车上坐的久了，腿有些酸麻，一时落地，踉跄一下便要摔倒，好在有樊烈扶着，他刚要说谢，就听对方笑道：“季大人，小心。”一时气闷，季敏谦冷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樊烈“哈”一声笑出来，季敏谦只做不理，瑞福目光在两人面上扫过，便急忙跟上季敏谦。

　　……

　　“敏谦！”

　　一进门，便听到慕容晟一声兴奋的呼唤，季敏谦还未反应，便被对方拉住了手，扯入屋内，随后瑞福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慕容晟一手拉着季敏谦，毫不避嫌，反倒是季敏谦面上发红。待走入内室，见到桌上布了一桌子好菜，季敏谦又是一愣。

　　“敏谦，在车上定是等了许久，肚饿了吧？”说着，慕容晟拉着季敏谦落座，随后主动为他布菜。

　　季敏谦慌忙回神，拦阻道：“皇上，不必如此，敏谦可以自己来。”

　　慕容晟也不勉强，将筷子放入季敏谦手中，一脸宠溺道：“好，你自己来。爱吃什么就吃什么。”随后，径自坐到了一旁，手撑着下巴，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啜饮。

　　季敏谦听着那话，只觉暧昧不已，一时又是阵阵面红。

　　他在马车上呆了许久，早过了用膳时间，胃虽是阵阵空虚，却无甚胃口。只是桌上饭菜倒都是清淡，他吃了两口，便饱了，于是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合胃口？”慕容晟见他停了筷，便蹙起了眉头，神情几分不悦。

　　“不是……只是饱了。”季敏谦不明其理，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饱了？”慕容晟打量季敏谦片刻，忽然凑近他耳旁，低声问道：“可是饿得久了，胃不舒服？”说着，手已经探到了季敏谦胃上，不住按压。

　　季敏谦一震，顿时僵硬，忙要起身道：“不是，不用皇上……”说话间，语无伦次，神情慌乱。

　　慕容晟皱了眉，一把抓过他的手，强迫他坐回椅子。

　　“不是胃不舒服？”他扫过一桌子略显清淡的菜色，道：“我想这么夜了，敏谦你平日就偏爱清淡，若是大鱼大肉只怕伤了肠胃，所以特意叫这里的官员将地方特色菜，较为清淡的做了一份，与你品尝。”

　　“皇上……”季敏谦心下一阵感动，方才他在车上仍在腹议，埋怨将自己遗忘的慕容晟。此刻知晓自己错怪对方，一时心下愧疚。

　　慕容晟却不知对方所想，将手搭在对方椅背上，慢慢靠近，拿起汤勺，为季敏谦舀了一勺子新鲜的汤水。

　　“尝尝看，他们说这是七种这里罕有的珍贵菌类熬成，补气健脾，比起鹿茸一类并不差，况且味道鲜美。我尝了觉得不错，猜想敏谦一定会喜欢。”

　　季敏谦低头品了一口，果然味道甘美，不由得又喝了一口。

　　慕容晟看的心花怒放，笑道：“敏谦饿了许久，吃不下太多，喝些汤水也是好的。若是之后饿了，便叫他们在做就好。”

　　季敏谦忙道：“不用麻烦了。”

　　“好，敏谦说不用，便不用了。”

　　季敏谦脸上又是一阵发热。

　　慕容晟悠悠一笑，看着季敏谦乖巧的喝汤。过了半晌，忽然脸色一沉。

　　“都是那些该死的侍卫，不肯退出驿馆，所以才让敏谦等了这般许久的时间。”

　　一声透露隐怒，却叫季敏谦心下一暖。原来对方不是忽略了自己……心头微宽，胃口也恢复了些许，于是夹了个翠丝糕慢慢品尝。

　　慕容晟见他开始吃东西，心头一喜，便不去追究许多。又等了阵子，见季敏谦放下了筷子，脸上也有了难有的满足之意，他微微一笑，起身从一旁的拱桌上拿过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道：“敏谦可看看，中意与否？”

　　季敏谦探头看去，盒子里是一本书册。拿起一看，内中记录了不少疑难杂症的闻诊记录。季敏谦先是一惊，看了一眼慕容晟，对方对他微微一笑，他便接着埋头看去，顿时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慕容晟见他看的专注，道：“席间，地方官员送来了不少珍奇异宝，我听说开国皇帝慕容昭在位之时，这里曾经有位怪大夫，留下一本医书，正好收藏与这里，想着你定会喜欢，便向他们讨了过来。”

　　季敏谦听得心头一喜，感激的看向慕容晟。

　　“敏谦，可喜欢？”慕容晟深深望入季敏谦深如寒潭般的眼瞳。

　　“敏谦很喜欢……多谢皇上。”季敏谦微微一笑，将书合上，压于胸前，定定开口。

　　慕容晟此时此刻多想将对方狠狠揉入怀中，只是他知道若是自己贸然做了，只怕季敏谦又要故态复萌，对自己不理不睬，冷漠相待。他握紧了拳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克制自己上，定定的看着季敏谦，不让对方发现自己那即将无法压制的心头蠢动。

　　最后只是淡定开口，“你……喜欢就好。”